作者:枫荷梨
说罢便不再理他,携了书本进屋去了。
宝玉顿时如浇了一盆冷水,呆呆的站在原地出了会神,方恍恍惚惚出来,却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说话间不妨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顿时一惊,道:“脸上这是什么?哪里弄伤的?”
宝玉一怔,随手一擦,看见手上的一点殷红,便知是方才调胭脂膏子时溅上的,顿时心下一慌,他深知贾政最厌他不务正业,哪里敢说是捣鼓胭脂弄的,便支支吾吾道:“不……不
曾受伤。”
贾政见他没有受伤,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有些疑心,“既不曾受伤,这些是什么东西?”
宝玉素来畏惧贾政,此时早已吓得骨软筋酥,一向伶俐的口齿都打了结,心慌意乱间哪里还说的出什么。
贾政见他如此慌乱,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不禁有些疑心,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喝道:“作死的孽障,还不从实招来!”
宝玉唬了一跳,不敢再隐瞒,嗫嚅道:“是方才……方才……替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时溅上的。”
贾政听罢登时怒从心头起,喝道:“作死的畜生!先前告病竟都是哄我的,在家荒疏学业,原来是在捣鼓这些玩意儿!”
一时想起贾宝玉抓周别的一概不要,只抓脂粉钗环来顽,又素来贪图玩闹,最喜于闺阁之中嬉戏,再想起先前恍惚听说宝玉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几下里并在一处,越发怒火中烧,当即叫小厮拿了去厅里,拿板子打了一通。
好在贾政也怕打重了出事,再则也恐惹贾母担忧,并未下狠手,只打了几下便住了手,命人抬回了房中。
贾母与王夫人闻讯又急又气,匆忙赶到宝玉房中,见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下才松了口气,只是到底心疼,围着宝玉直哭。
袭人等人也哭的跟泪人似的,灌水的灌水,喂药的喂药,乱成一团。
李纨原本正与黛玉迎春姊妹几人一道在凤姐院中吃果子,听得消息也急忙赶来。
随后赖林诸家等也相继赶来看视,宝玉这一挨打,可谓是把贾府闹得鸡飞狗跳。
折腾了半日,宝玉吃完了药,伤处也上了活血化瘀的棒疮药,便觉疼痛好了许多,勉强对贾母王夫人等笑道:“已经不怎么疼了,老太太太太和嫂子姊妹们回去歇息罢。”
贾母年纪大了,闹了这一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便吩咐丫头们好生照看,又对宝玉道:“好生养着,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跟你凤姐姐说。”
宝玉答应着,凤姐便扶着贾母回房歇息了。
王夫人也嘱咐了一通,叫黛玉姊妹们各自回房,方扶着李纨的手回了房里,叫了周瑞家的过来,沉声道:“你去打听一下,老爷是为的什么发火。”
周瑞家的忙答应着去了,半晌后回来,觑了眼王夫人的脸色,便将可人撺掇宝玉做胭脂膏子却不慎被贾政撞见等事情始末缘由都说了。
王夫人面沉如水,咬牙道:“我说呢,好好的老爷打宝玉做什么,原来都是这小蹄子给闹的!”
周瑞家的陪笑道:“这可人原看着是个好的,谁知道如今竟这般不成样子。”
王夫人咬牙道:“去将可人带过来,还有宝玉院里的其他大小丫头一并带来!”
李纨见状便知事情要糟,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如今出了这等事,可人只怕是难逃一劫了。
周瑞家的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宝玉房中的一干丫头带了过来。
袭人可人等人见王夫人神色不同以往,一时都打了个哆嗦,噤若寒蝉。
王夫人坐在上首,冷声道:“是谁撺掇着宝玉给做胭脂的?”
可人顿时白了脸,低下头缩着脖子不敢答言。
王夫人冷冷的目光扫向可人,沉着脸道:“怎么,先前敢做,这会子不敢说了?”
可人心知逃不过去,登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王夫人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桃红撒花小袄,翡翠裙子,打扮的极标致齐整,想到她还勾着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心下越发恼怒,冷笑道:“我原先打量你是个好的,才把你派到宝玉身边,谁料你倒先勾着宝玉胡闹,好好的爷们都叫你给挑唆坏了!”说罢即命婆子将可人带出去,“把她家人叫来,领她出去!”
可人听见顿时如遭雷击,忙拼命磕头,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但因赵姨娘之故,生平最恨风流标致之人,又视宝玉如心头肉,今日可人如此行事着实犯了她的忌讳,虽可人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可人的母亲来领出去了。
那可人含羞忍辱的出去,不想回家后时常耳闻旁人言语讽刺,兼之心下又羞又愧,没过半月便一病没了,此系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王夫人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撵了可人,又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方稍稍放下心,又
吩咐袭人,媚人等人:“你们小心!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有挑唆宝玉胡闹的,我一概不饶!去罢!”
媚人等人早已汗湿重衣,面白如纸,闻言忙答应了。
众人回到房中,宝玉方知始末,他原只道王夫人不过叫人过去训斥几句,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有心为可人求情,但料必不能挽回的,且王夫人盛怒之际,也不敢多言,只偷偷哭了一场便罢了。
宝玉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了七八日便基本上痊愈了,只是却依旧托病,不肯去上学。
贾母与王夫人心疼他病了这一场,自是无所不依,贾母便传话贾政,说免了宝玉上学的事,一并连家中人情往来、晨昏定省等都随他的便了。
贾政有心想管,奈何先前贾母已有不满,如今越发不敢多说什么了。
且先前贾珠青年早逝,皆因苦读太过伤了根本,如今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嫡子,生的又单弱,贾政也不敢十分逼迫他读书,唯恐他也和长子一般熬坏了身子,最后也落得早亡的下场。
半月后可人死讯传来,众人都有些吃惊,媚人鸳鸯等都与可人打小在一处长大,自是十分伤心。
李纨也暗暗叹息了一回,原本世俗男子中,少有人似宝玉这般尊重女儿家,不同于当世重男轻女的观念,其男女平等的思想实高于世人之上,然而他到底难脱纨绔公子习气,今日的可人,日后的金钏儿,虽说她们自身也有不妥之处,但若非宝玉行事无忌,她们也不会落得这般结果。
宝玉听闻可人死了,痛哭了一场,又悄悄叫人送了几两银子给可人家人,到底也不敢让王夫人知晓。
可人一去,宝玉身边便空了一个缺,王夫人便打算把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彩霞拨去宝玉身边,这日请安时便跟贾母说起此事。
贾母听罢便道:“还是叫我身边的晴雯过去罢,我记得宝玉先前极喜欢这丫头做的针线,晴雯素来伶俐,日后宝玉房里的针线便都交给她。
再有我屋里的茜雪丫头也是个妥当的,便一并给了宝玉罢。”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只是偏了宝玉了。”
贾母对宝玉如此宠爱,王夫人自然欣慰,只是
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宝玉的亲娘,却连一个丫头的事都做不了主,心下不免有些抑郁。
次日晴雯和茜雪便去了宝玉房里,宝玉正因可人之死伤心,如今得了晴雯两个极伶俐标致的女孩儿,心下才渐渐开怀了些。
却说因宝玉挨打之事,贾府上下忙乱,眼看着就快到了二月十二黛玉的生日,府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李纨不觉暗暗叹气,今年黛玉的十岁整生日,只是瞅着贾母王夫人等人似乎已经完全将这事忘在脑后了。
即便是在后世,满月、周岁、十岁以及十八岁成年这几个生日都是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得有长辈出面设宴,宴请亲友。
这个时代也差不多,只是成年礼略有不同,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
黛玉如今住在贾府中,生日之事自然也需贾府中的长辈出面料理,又是出孝后的第一个生日,虽说黛玉是女孩儿家,不必大宴宾客,但至少也要摆两桌酒席庆贺一番,方说的过去,这也是一件大事,偏偏贾府中当家主事的没一个记得。
贾母素疼黛玉,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年老健忘,许多事情都得身边的丫鬟提醒,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表示,必然也是忘了。
王夫人更不必说,素来待黛玉淡淡的,最近又因宝玉挨打一事烦心,哪里会记得这些。
凤姐也差不多,事多繁杂,素日哪些人家红白喜事、哪家过生日该送礼等事也需要平儿提醒。
黛玉到底是客中,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若无人提醒,只怕这事就这样混过去了。
想到此处,李纨微微蹙眉,低头思索片刻,叫了淡菊过来,吩咐道:“你寻个由头去找平儿,悄悄儿的问她林姑娘生日的事预备了不曾,没有的话叫她私下里提醒一下凤丫头。”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淡菊会意,拿了两张花样子去了凤姐院里。
来到凤姐院中,平儿正与凤姐一处对账,见了淡菊忙起身让座,笑道:“淡菊妹妹来了,快请坐。”又叫人上茶。
淡菊给凤姐请了安,方笑道:“才吃了茶过来,姐姐不用忙了。”
凤姐笑道:“你这会子来可是有你们奶奶有什么事?”
淡菊忙笑道:“倒不是我们奶奶的事,
是我前儿托平儿姐姐做了件活计,今儿过来取的。”
说罢瞅了平儿一眼,笑道:“姐姐前儿要的花样子我描好了,今儿给你送来,我托你打的络子可做了不曾?”
平儿微微一怔,随即会意,便笑道:“在我屋里收着呢,你随我来。”
淡菊向凤姐行了一礼,二人便出去。
凤姐瞅了两人一眼,笑而不语。
片刻后淡菊去了,平儿掀了帘子进来,对房中服侍的丫头摆了摆手,众人见这般便知她二人有事要说,便顺势出去了。
凤姐见她面上神色有些不同,便问道:“怎么了,淡菊过来找你说了什么?”
平儿将事情说了,面上有些羞惭,道:“我也糊涂了,竟忘了提醒奶奶一声儿,险些把林姑娘生日的事给忘记了。”
凤姐也是一愣,叹道:“哪里能怪你,最近事多,府里上上下下一堆的事,又宝玉挨打,大太太又病了,忙乱了好一阵,我也把这事忘了。”说到这里又皱眉道:“怎么其他人也没一个记得。”
平儿叹道:“这有什么稀奇,虽然老太太疼林姑娘,可到底上了年纪,记不得这许多;太太事多健忘,宝玉更不用说了,从来不在这些事上留心。
二姑娘自己还顾不过来呢;三姑娘那里又有赵姨奶奶时不时去闹一场;四姑娘年纪还小,且性子又孤僻,哪里会管这些事。
也只有大奶奶细心,为人又厚道,特意打发淡菊来提醒我们。”
凤姐道:“她虽不管事,心里却有一本账呢,事事明白,难得却从不指手画脚,素来待人又极好,这回若不是她记着,只怕府里就混忘了,到时候老太太知道了定然要恼怒,连带太太和我都得吃挂落。”
贾母素来疼爱黛玉,连迎春姊妹几人都靠了后,若是知道府里这般怠慢黛玉,第一个责怪的肯定是自己这个当家管事的。
平儿有些疑惑,道:“我瞧着太太待林姑娘虽然客气,但也只是面上情,心里究竟如何大家都清楚,怎么大奶奶反倒待林姑娘这么尽心,就不怕惹得太太不悦么?”
凤姐横了她一眼,“小蹄子,太太的闲话也是你说的,仔细让人听了去。”
平儿嗔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不过我们私下里
说说,有什么干系。”
凤姐吃了口茶,方道:“你别瞧大嫂子素日对什么都淡淡的,其实最是个有主意的,只平日不大显罢了。
她素日待我和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但与林妹妹却更投契,先前好几次也都是她在太太面前帮林妹妹转圜,不然你以为经过那年宝玉砸玉的事,太太会对林妹妹这般和颜悦色?”
平儿听罢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林姑娘也是可怜见的。”
凤姐道:“罢了,这些事就别说了,如今只有五六日时间了,赶紧料理才是。
林姑父年年送银子东西过来,去年又送了三千两银子,我们却连林妹妹的生日都给混忘了,不说林姑父知道我们这般怠慢林妹妹要恼怒,便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也要笑话咱们家无礼。”
低头想了想,吩咐平儿道:“你打发人去大厨房说一声,先拟好酒席上的菜品单子,叫采买上的人提前把东西预备好;另外再去库房寻几匹上用的好绸缎纱罗,叫针线上的人赶着做四套好颜色衣裳出来,配色绣工都要用心,务必要做的精致些。”
平儿答应着,方欲出去,凤姐又道:“等等,再去我嫁妆里把那支赤金累丝红宝石凤头钗和那对碧玉镯子找出来,到时候给林妹妹做生辰贺礼。”
平儿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凤姐也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往贾母上房去了。
没过多久便听说贾母给了凤姐两百两银子,让她给黛玉料理生日的酒席。
李纨听得消息后也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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