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第二日,梁九功的审讯终于出了结果。
“小格格身边一共有三位乳母,皆是满人,出身包衣。一个名叫伊尔哈。一个叫塔纳,一个叫布顺达。沾有香雪兰味道的衣物是布顺达的。奴才将三人分开审讯。布顺达不承认自己害了小格格,对衣物上有香雪兰味道的事表示毫不知情。
“奴才又问了承乾宫的宫人并娘娘身边几位得用的大宫女。她们都提到,因小格格自出生便羸弱,娘娘看得很紧,十分上心。三位乳母的一应吃食,皆是小厨房做的,每天都有东珠姑娘监督。穿的用的也是如此。”
佟佳氏点头:“确实。皇上也知道,臣妾好容易怀孕生下小沅儿,自是如珠如宝,紧张些也是有的。
“臣妾自己幼时便受过香雪兰的罪,知道这世上不只有人对香雪兰过敏,还有人会对杏花、桂花过敏,甚至吃不得鸡蛋牛羊奶的也不稀奇。沅儿刚降世,有没有这样的毛病,谁也不知道。臣妾只能防着些。
“因此乳母的吃食做得虽然精细,却不许有刺激之物。穿的也有讲究。她们的衣物,臣妾都是让春莺特别着人清洗的。用的是最寻常的皂角,不许见半点香味。”
这么严格,问题该不是出在承乾宫。
康熙思索着,只听佟佳氏又说:“臣妾怕乳母不小心染了外面的东西回来带累沅儿,在沅儿身体没有好转之前是不许她们外出的。这些日子她们整日呆在屋子里,最多在前面院子里走一走。按理说不该啊。臣妾也很奇怪,这香雪兰究竟从哪儿来。”
康熙又问:“这两日她们可有见过外人。”
梁九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佟佳氏一眼。
康熙皱眉:“直说便是。皇贵妃是小格格的生母,自该知道。”
梁九功低下头回答:“伊尔哈与塔纳从未出过屋子,唯有布顺达昨日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回来的时候遇上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些小格格的情况,嘱咐她好生照看。”
康熙:???
佟佳氏站起来,“是了!德妃妹妹昨日曾来看过我,难道是她不小心……不该啊,不会的。德妃妹妹是从我宫里出去的,她知道我碰不得香雪兰。因着这个,不论来不来承乾宫,都不用香雪兰味的东西。她既是来看我,又怎会……怎么会呢……”
康熙面沉如水,一张脸黑得宛如墨汁。若德妃不知情,用了香雪兰的熏香,是阴错阳差。可若如佟佳氏所说,她知道佟佳氏对此物过敏,还用了熏香来看望,便不可能是无心之失。
佟佳氏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白:“难道……难道德妃妹妹是怪我没让她陪驾木兰吗?还是……还是怪我夺走了胤禛?”
康熙眉头紧皱。他不是不知道宫里女人会争宠,有些东西只要不涉及大问题,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别的手段,他都能忍,唯有子嗣不行!
手都伸到龙子凤孙身上来了,是不是哪一日也会伸到他跟前来?德妃此人知情识趣,温柔婉约,还算得他的心意。现今这点迹象,不能证明便是德妃所为,但既然别的地方都没发现问题,只有这一处端倪,总归要查一查,问一问。
“梁九功,去请德妃。”
说的是请,梁九功自然明白该客客气气。
……
德妃如遭雷击,望向康熙,满脸的不敢置信:“皇上是疑心奴婢有意谋害小格格?”
“朕只是找你来问个话,没说就是你有意谋害。在小格格身边发现了香雪兰,此事不寻常,总要查个清楚。”
德妃面容苦涩,咬牙说:“皇上,奴婢从未有半点伤害小格格的心思。奴婢曾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知道娘娘的忌讳。不论从前还是如今,皆不用香雪兰之物。皇上可去永和宫查。奴婢也不怕同小格格的乳母对质!”
见她神色坚定,不见惧意,康熙表情缓和了许多。没有证据就搜宫,康熙有些犹豫。
德妃却十分坚持,跪地叩首:“奴婢请皇上搜宫,一来给小格格一个交待,二来也好自证奴婢清白。”
康熙一叹:“那便让梁九功去吧。”
德妃又同梁九功道:“烦请梁公公查仔细些。”
梁九功应了。
罪名未定,乌雅氏到底是四妃之一,康熙让太监端了椅子来,让她坐在旁边休息。三人等结果。然而去永和宫的人还没回来,就出了事。
看守乳母的人来禀:“布顺达自尽了。”
德妃前脚刚说要同人对质,后脚乳母就死了。虽是自尽,可时间太过巧合。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德妃。
德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佟佳氏一眼,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咬破唇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起身跪下。
“皇上!奴婢不认得什么布顺达,与她素无来往,也就前日凑巧碰见问了两句小格格。此事与奴婢无关。奴婢是清白的。如今布顺达一死,看似仿佛是没了人证,不会再有人出来指证奴婢。可奴婢也再说不清了。
“这般一来,就算奴婢侥幸脱罪,身上也会留下洗不清的污点。奴婢怎会这么蠢,做这等对自己不利的事?”
佟佳氏目如鹰隼:“你说得有道理,却都是基于你是清白的前提下。可倘若你不是清白的呢?你自己也说了,再也没有人能指证你,你便能脱罪了。虽然可能会留下怀疑,但也只是怀疑而已,总比罪证确凿要好,不是吗?”
德妃浑身一颤,仿佛不敢相信佟佳氏会这么对自己。她苦笑出声,“没想到,娘娘竟如此不信任奴婢。”
德妃跪直了身子,朝佟佳氏郑重叩首:“娘娘。奴婢是从承乾宫出来的,往日里受您恩惠良多,更是得您宽容抬举,才有幸伺候皇上。您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铭记于心。”
接着转头叩拜康熙:“奴婢出身卑微,蒲柳之姿,能陪伴皇上身边数年,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奴婢此生唯愿娘娘与皇上平安喜乐。”
如此反应,与佟佳氏的设想背道而驰。德妃想做什么?佟佳氏心如擂鼓,竟有些慌。
“娘娘喜得小格格,奴婢万分高兴,听闻小格格羸弱,更是心怀担忧,日夜盼着小格格能好转,怎会伤害于她?
“娘娘既怀疑是奴婢做的手脚,害死了小格格。奴婢……奴婢也无甚好说。便是把这条命抵给了小格格又何妨。只希望到了九泉之下,小格格能相信奴婢是清白的!”
说着,德妃拔下头上金簪就朝胸口赐去!
……
毓庆宫。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燥热的天气瞬间透凉了下来。胤礽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隐约的说话声,翻身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披衣下床,刚走出去便见胤禛站在院子里,好几个奴才围着不知在劝说什么。虽有人为其遮了伞,可雨势太大,衣服仍旧湿了大半。
“四弟?”
胤禛瞧见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太子哥哥!”
胤礽忙将他拉进屋,“站在外面做什么,怎得不进来?”
胤禛抿了抿唇:“小柱子说,你已经睡下了。翠烟也说,我这样跑过来不合规矩,让我回去。”
翠烟是胤禛身边的大宫女。现在已是晚上,众人就寝的时候。按理这会儿胤禛该睡了,承乾宫也会落钥。可小格格去世,承乾宫乱着,胤禛恐是偷跑出来的。确实不合规矩。但胤禛年纪虽小,却不是任性妄为的人。
想到承乾宫的情况,胤礽心中一紧,蹙眉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能有你的身体重要!在雨里头站着很好玩吗?若是病了怎么办?”
转头又训斥奴才:“四阿哥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吗?怎么伺候的!四阿哥若是有个好歹,小心你们的脑袋。”
更是瞪向小柱子:“孤便是睡了,你也可来禀报。退一步说,总要先把四阿哥带进殿里来,怎么能任由四阿哥在外面淋雨呢!”
小柱子低着头,不敢辩驳。还是胤禛为他说了两句话:“不怪他。太子哥哥,我没淋多久的雨,才刚来呢。小柱子正打算去跟你说,你就出来了。”
听见这话,胤礽脸色好了些,一边扯了榻上的毯子给他裹上,一边吩咐:“去寻件干净的衣服来,不必回承乾宫拿了,一来一回又是一通折腾。我以前穿过的不是都收着吗?让夏草找找。另外去煮碗姜汤。虽说是六月里,也得防着些。”
见他似是要将胤禛留下,翠烟有点急:“太子,还是奴婢把四阿哥带回去吧。四阿哥出来有一阵了,娘娘若是知道……”
话没说完,胤礽凌厉的眼神扫过去,翠烟只觉得浑身犯冷,吓得不敢多言。
“出去!”
“太子,奴婢……”
“孤让你出去!怎么,孤说得话不管用了?”
眼见胤礽黑着脸,翠烟打了个哆嗦,慌忙退下。
胤礽这才抽出空来询问胤禛:“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问还好,这一问,胤禛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太子哥哥,我……我也知道这时候跑来毓庆宫不合规矩。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还能找谁。沅儿妹妹没了。佟额娘说是德额娘害死的。德额娘说不是她,还……我看到她把金簪刺进胸口,留了好些血。那……那些血,红色的。德额娘她……我……”
胤禛的声音发着颤,浑身都在打哆嗦。胤礽抱住他,才发现他双手冰凉,非是因为淋雨,而是因为害怕。
“我想去看看德额娘怎么样了,可我挤不进去。我还想问问佟额娘,为什么说是德额娘害死的沅儿妹妹。德额娘为什么要害沅儿妹妹?听说佟额娘也病了,我远远看着,她脸色确实很不好。可春莺姐姐不让我进去,说佟额娘要休息。”
胤禛垂头丧气,十分无助与迷茫。
胤礽一声叹息,佟佳氏与乌雅氏相争,倒让胤禛成了夹心饼干。如今两边都乱哄哄的,谁顾得上他?谁又有闲工夫来理会他的情绪?可一个是他养母,一个是他生母,他又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若说胤礽最初与胤禛交好是存了培养助力的心思,这两年相处下来,却是真的有了几分兄弟情。对于佟佳氏与乌雅氏的官司,胤礽不知真相,不好评说。只能轻声安慰,等胤禛平静下来,换了衣服,胤礽让夏草照顾其喝姜汤,自己出了门。
廊下,翠烟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胤礽挑眉,心道:倒是乖觉。他只让她出去,可没罚她跪呢。
“今天承乾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说吧!”
翠烟蠕动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胤礽冷嗤:“又没让你说承乾宫说不得的秘辛,只说大家都瞧见的事。这有什么为难的?便是不问你,你当孤就没法子知道了吗?”
翠烟心头一紧,想着今日承乾宫发生之事许多人看着,早晚会传出去,便不再纠结。
她虽是皇贵妃的人,可若是惹怒了太子,太子要治她,方法多得是。只需一顶不敬太子的帽子压下来,便是皇贵妃也护不住她。因此她不敢有丝毫狡词,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胤礽眼睫动了动:“德妃娘娘现在如何了?”
“幸得皇上阻止及时,太医说未伤及心脉,养上几日便能好。如今皇上已送她回了永和宫。”
胤礽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意味深长。
什么皇上阻止及时,怕不是就等着康熙出手吧。
宫妃自裁本是大罪,可德妃行事前掷地有声,大义凌然说愿陪小格格同往九泉,更是说以死证清白。再加之她本是佟佳氏的宫女,一副对佟佳氏忠心不二,如今被怀疑,万念俱灰的模样,这意思就不同了。
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康熙的面自尽,这是想自尽吗?这分明是想做戏。
不过胤礽倒是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屋子里,“你听到了?德妃娘娘没事,可放心了?”
胤禛低着头不说话。
“你若还是担心,孤陪你去永和宫亲眼看看。”
胤禛摇头:“汗阿玛在那里呢,还是不去了。”
胤礽也不过提一句,也没真想此刻去。眼下指不定德妃与康熙正在温情脉脉呢,他们去算怎么回事。
胤禛抿唇:“太子哥哥,你说,沅儿妹妹的死真的跟德额娘有关吗?”
胤礽轻笑:“你相信德妃娘娘吗?”
“我自然是信德额娘的。可是佟额娘……”
养母生母他都想信,可偏偏养母与生母所说的话是相左的。
胤礽一叹:“这里头许是有误会,别担心,有汗阿玛在呢。汗阿玛会查清楚的。”
康熙在胤禛眼里是英勇神武的代表,极有分量,听得这话,胤禛总算露出了自木兰回京后的第一缕微笑。
……
永和宫。
德妃已经睡着,康熙准备离开时看到桌子上摆放的笔墨,以及旁边写好的一沓经文,微微愣神。
玉蝉言道:“娘娘听闻小格格去世,很是伤心,说要亲手给小格格抄七七四十九遍的经书,烧给她,愿她一路走好。梁公公来请时,娘娘正抄到四十七遍,还差两遍。”
康熙恍惚,打眼看去。德妃一手字算不得好,但胜在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十分工整,粗略翻了翻,从最下头一张到最上头的那张,皆是如此,不见一丝松懈。可见是用了心的,极为认真。
有这份心思,又如何会对小格格出手,害其性命呢?更何况,此事对德妃而言,本就没有证据。德妃最多不过是与布顺达说过两句话,哪里就能证明是她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