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十七年八月?”
康熙皱眉想了很久,才从模糊的记忆翻出少许片段。彼时正值三藩之乱,他在前朝焦头烂额,八月传来吴三桂死亡的消息。虽三藩叛军不会因吴三桂之死就卸甲投降,却也算是乱了军心。他们可借此机会趁势追击,越战越勇。
他心头高兴,来看德妃的时候喝得就多了些。那日也确实阴差阳错宠幸了一位宫女。因彼时前朝事多,第二日,他便又去部署新一轮的三藩战局了,好些日子没来后宫,也就将宋答应给丢在了脑后。再回头,别人不提,宋答应又到不了他跟前,他自是没想起来。
梁九功瞧了康熙一眼,接着说:“德妃娘娘得知后确实给她安置了个屋子,不再让她伺候。她已承宠,按规矩也不可能再伺候德妃。德妃娘娘此举倒也合理。
“宋答应说德妃娘娘让宫女监视她。但这位宫女现今还在,奴才找到她,她说非是监视,而是那会儿德妃娘娘已有孕七八个月,正是紧要关头。她恐宋答应一个新晋的小主不懂规矩冲撞了。
“后来宋答应去找德妃娘娘,说想回来伺候。德妃娘娘觉得以她小主的身份,她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她的伺候的。便说二人可做姐妹往来。
“至于针线活。德妃娘娘身边的人说,隐约记得娘娘当时确实提过想给孩子做几件衣服,却没指明让宋答应来。是宋答应主动提出帮着做的。
“宋答应既然自请,德妃娘娘也就答应了。虽给了针线不料,却并没宋答应说得那么多,只是两三件而已。也不是让她一下子就做完,随她安排,左右也不急着用。当时宋答应接下了,未曾拒绝。
“此后德妃娘娘安心养胎等待生产,没再多问。宋答应便一直在屋里做活,也不曾告诉别人自己葵水未至。否则这么大的事,但凡请托个人,都会传太医。事关皇嗣,谁敢怠慢?
“不知宋答应是年岁太小,自己都不晓得有了身子,还是……”梁九功顿了片刻,意有所指,“还是故意隐瞒不报。”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这个孩子没了。那会儿德妃娘娘才知原来她只承宠了一回就侥幸有孕,立时过去查看,正巧看到宋答应躺在床上,面色惨白,被单上全是血。德妃娘娘因此受惊发动,生下了四阿哥。
“事后,陛下您得知此事,便说宋答应小产需静养。德妃娘娘要坐月子,更需要静养,将四阿哥交给皇贵妃的时候,便同皇贵妃说了一声,让她把宋答应挪出来。
“皇贵妃就将她安置在如今的住处。那时屋舍尚且完好,如今数年过去,未曾修缮,倒显得破败了些。”
当年之事到得如今,宋答应与德妃都是一面之词,已无证据可寻。可同样是一面之词,每个人心里也是有偏向的。
梁九功摸了摸怀里荷包。这是他问询过永和宫后,玉蝉塞给他的,虽口中说是寻常打赏,可这么大的面额,所为何事,他如何能不明白!
他此番话语看似描述审问过程,可不论是语气还是话术,都倾向德妃。宋答应犯罪惹了圣怒,已然自裁;德妃却还屹立宫中,且因六阿哥之死,皇上正是怜惜德妃的时候。宋答应与德妃,皇上本就更信德妃。
他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还能拿笔钱财,何乐不为?
康熙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她服的毒哪里来的?”
“奴才在宋答应的妆奁里发现了一只银簪子,形状普通也不值钱,但仔细查看发现簪头有缝隙,内藏机括,奴才想办法打开后,在里面发现了残留的白色粉末。据太医辨认,乃是剧毒。”
康熙脸色一沉。一个小小答应,如何搞来这样精细的簪子,又如何搞来的剧毒?
“还有何发现?”
不问是否有发现,只问有何发现,康熙是笃定了必然还有,也必须有!
“有一点!”梁九功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也严肃了不少,“宋答应这些年无宠无子,更无靠山,住的地方跟冷宫差不多。答应的份例本就少,内务府又经常发放不到她这里去,因此这几年她的日子不太好过,为了生计,她只能自己做些绣活托人带出去卖。
“宫里头有些宫女家中艰难,便时常会做些东西,待神武门侍卫休沐的时候,托他们拿出去卖,再分侍卫一些银钱。这在底层奴才奴婢之间,倒也算寻常。
“奴才查了宋答应的院子,翻出好几件绣品。大多是绣的花鸟,起初也没见什么特别。因有银簪在前,奴才更为谨慎了些,果然发现这些绣品与银簪一样,全都内藏夹层。虽然如今搜出来的这些,里头是空的,没有东西,但宋答应以往送出宫的那些却不一定。
“宫中经常为宫女们代卖绣品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奴才找到他们,他们都说不认识宋答应,未曾替宋答应卖过什么东西。奴才又抓了宋答应身边的宫女让他们指认,他们皆摇头。
“倒是有个人,因绣品卖得多了,会看点针脚,他瞧过奴才拿出来的绣品后,十分惊讶,说很像以前请他卖东西的一个熟客。但那人是个叫芳若的宫女,不是什么宋答应。奴才查过档案,宫中确实有个叫芳若的宫女,可在十九年就已经死了。
“奴才起了疑心,请人画了宋答应的画像让那人辨认。那人指着画像说,这就是芳若!奴才问他,以前这位‘芳若’让他代卖的东西都是如何处理的。他说‘芳若’告诉他,宫外有家锦绣坊,收集各处绣娘的作品,她未入宫前曾去过,价格比别处要公道。
“那人便依照‘芳若’所言,全送去的锦绣坊,就连旁人的绣品也都是卖的锦绣坊,价格果然比别处给的高。”
砰!
康熙一脚将眼见案几踢翻在地。
锦绣坊,诺敏与张吉午查封的几个所谓“朱三太子”的据点中就有锦绣坊!
“好!好一个朱三太子!”
他以为对方只在痘宫做手脚,没想到手都伸到宫里来了!而且还是多年前就已布局!宋答应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十四年!那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十年!
亏得宋答应只得过一次宠幸,此后再没爬起来,若是让她做了嫔,做了妃,那自己还有命在吗?再联想到她手里的毒,康熙止不住地后怕!
梁九功压低了脑袋,又道:“如此看来,宋答应在宫中传流言,依她自己说是因对德妃有怨,想要报复,仅为其一。其二怕是在策应宫外之人。”
这点康熙十分赞同。他本就不太信宋答应,此刻得知她与朱三太子有关,更觉她花言巧语,蛇蝎心肠。
“宋答应一个人做不成这些事,她在宫里可有帮手?”
“宋答应自德妃娘娘处被挪出来后,内务府另派了宫女伺候。经常跟着她的那位叫云苓。五年前家中姨娘病重,是宋答应赐的银钱救治。彼时宋答应自己也不宽裕。自此,云苓对宋答应感恩戴德,为她做了不少事。
“宋答应无宠无子,在宫里身份卑微,本来早前也有几个伺候的人,这些年能谋出路的都谋了别的出路。这几年唯有一个云苓还跟着她。宋答应死前,她就已经自尽了。”
自尽,又是自尽。
康熙双拳寸寸收紧:“宋答应最近可有与何人走得近?譬如宫中哪位娘娘?”
梁九功一顿,将头埋得更低了两分,“前阵子皇贵妃娘娘听到些下面奴才对宫里低位答应常在的闲话,斥责了一顿后,回头着手整顿宫务。
“皇贵妃娘娘查看册子,发现了几个曾被皇上临幸过,却许久不能再有恩宠的小主。查出内务府对她们多有克扣,便整治了一番。自此后,这些小主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几位小主曾去承乾宫谢恩。宋答应也在其中。”
“就这样?还有别的吗?”
梁九功摇头:“除此之外,未发现旁的接触。”
康熙淡淡点头,挥手让梁九功退下,又传了魏珠。
魏珠与梁九功一样同为伺候康熙多年的太监,也是十分得康熙信任的,在宫中地位不比梁九功低。
魏珠献上自己查到的资料,言道:“承乾宫自皇贵妃娘娘入住至今已换了几批伺候的人。奴才按照宫中人员调动的名册,将十五年到十六年在此宫伺候的名单列了出来,一一审问。
“不论是现今还在承乾宫当值的,还是早已不在承乾宫当值的,除少数人没印象外,大多数还记得宋答应。因为她是自承乾宫出去,后又在德妃娘娘处得了圣宠,封为小主的。彼时,下人们曾私底里议论过一阵。
“她们都说,宋答应在承乾宫并不得重用,直到被分去给德妃娘娘,都没能进内殿面见皇贵妃娘娘一次。后来德妃娘娘生下四阿哥,皇上命皇贵妃娘娘安置宋答应。皇贵妃娘娘也只是随口吩咐下头的人办事,未曾亲自出面。”
安置一个小答应,还是个皇上并不怎么喜欢的小答应,确实用不着佟佳氏亲自出面。
“宋答应那时曾请求见娘娘一面,皇贵妃娘娘没有同意,只传话让她听陛下的,好好休养身体。”
康熙蹙眉,这么看来,当然是没有交集了。
“最近呢?”
“皇贵妃娘娘整顿宫务后,几位小主前来谢恩,送了些东西,皆是不值钱的小物件,别的贵重东西,她们手头紧,也拿不出。宋答应送的是自己绣的荷包。
“奴才与梁公公一同查看过。与在宋答应房内搜出来的绣品不一样,没有夹层,就是个普通的荷包。对于这些小主们送上来的东西,皇贵妃娘娘只看了一眼,之后就随手赏给下人了。除这回外,再未查到皇贵妃娘娘与宋答应的其他关联。”
康熙挥手。魏珠退下,康熙紧接着传了曹寅。
“如何?”
曹寅道:“微臣调查到的结果与梁公公魏公公基本一致。但有一件怪事,在六阿哥出事前后,宫里死了两个人。一个宫女,一个太监,都是低等下人,平日里做些洒扫搬运等粗使活计。
“宫女是失足落水,至于太监,听同屋的说,他本就有心疾,当日突然发病,病情来得及,没能挺过来。两人地位低,一张草席裹了便算完事。当时,六阿哥正出事,宫中风声鹤唳,也没人敢提这等晦气事。
“微臣翻出二人的尸身,查验后发现宫女确实是死于溺水,太监也确实是死于心疾。死因都没有可疑之处。但死的时间太过凑巧。微臣调查他们的人际关系,以及身亡当日的行动轨迹,发现他们都跟一个太监有接触。
“这个太监叫孙来贵。微臣将他捉拿,严加审讯,几次酷刑后,他招了。宫女确实是他推下水,太监会发病也是被他施计诱发的。微臣问他为何杀这两人,他说不知道。他是接到命令行事,不知缘由。
“微臣问他命令是谁下的,从何而来。他也不知道,说命令是藏在宫里一尊石狮子脚边的缝隙里,他是在那里拿到的。他猜,可能是这两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或者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因而被灭口。”
康熙脸黑如墨:“石狮子?”
“是!据他所说,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几乎都是以这样的方式传递消息。藏消息的地方不只一处,藏的位置都很隐秘,但皆选的喧闹之地。譬如御花园,譬如湖边,譬如观赏亭子等等,皆是人来人往的去处。”
康熙冷哼:“以繁华喧闹遮掩,好心思。因来往的人多,便是他们去了也不会被怀疑。若换个僻静之地,若非是他们职务所在,怎会出现在此就已成了破绽。”
康熙咬牙,钉子都埋到宫里来了,让他怎能不气!即便都是些不重要的低等下人,可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人被提拔上来呢?
康熙双手一抖,勉强遏制住心底的怒火,道:“既已知道他们的传信方式,便着手去办吧。宫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全都揪出来!”
“是!”
室内寂静下来,康熙翻看着诺敏与张吉午呈上来的奏报,除天地会的线索外,未曾发现任意宫妃娘家与此事的牵扯。
再看梁九功、魏珠、曹的奏报。这仨皆是他信任之人,曹寅更是他的心腹。他非是怀疑谁在调查中弄虚作假。胤祚之事牵连甚广,事态严重,他们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头做手脚。
他令三人分开调查,也是想更谨慎些。
如今三人都未查到后宫诸人的手笔,康熙微微松了口气,暗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转而又想到天地会,想到朱三太子,康熙冷哼一声,开口唤人进来,道:“传裕亲王,索额图,诺敏,鄂尔多……”
他一气儿叫了十来位大臣入宫吩咐:“传旨各地,各州各府,全面搜查朱三太子一系,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他倒要看看,这朱三太子是何方人物,是否有三头六臂!
……
同一时间,宫外。
此时的朱三太子一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波生死角逐。
某农舍内。
“小太子”朱和潍正翻看着手中的话本,陈光义自院外入内,脸色十分难看:“目前京中各大茶楼说书都已换上了新话本,就连戏园子里的演出都一并换了。百姓们都很喜欢这出戏,民间讨论度很高,其中八成已信了话本里的暗指。”
说完,陈光义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恨难平:“清廷这群鞑子反应倒是快,咱们的流言刚传出去没几天,他们这新话本说书折子戏就出来了,仿佛一夜之间,遍地开花。
“据说,哪个说书人愿意说此话本,说一次给一钱银子。哪个戏班子愿意排这出戏,演出一次更是给一两银子。哼,好大的手笔呢!”
朱和潍微微蹙眉,随即展开。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封页上正是现今最火爆的话本《大衍朝秘闻录》。
“此局是我们输了。”
“小主子,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好容易抓到一个牛痘的机会。若操作得当,便可动摇清廷根基,如果就这么放弃,我们未必还能有一次这样的时机。”陈光义不甘心。
朱和潍叹道::“既然输了,就得认。”
他轻轻勾唇:“你我皆知,我们的流言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不过是仗着百姓皆愚,可煽动驱使。这点我们可以利用,鞑子自然也能利用,端看谁手段更高。我们流言传得急速且迅猛,很是打了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此刻,鞑子还沉浸在皇子之死的命案中,只需他们稍微疏忽一点,动作迟一些,等流言扩散,声势浩大,他们再想挽回,就难了。即便他们及时察觉,且第一时间出手,如何应对,也有讲究。”
朱和潍目光落在桌案的话本上:“我本想着他们若是强硬压制流言,就是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可从中挑拨,将他们的手段宣扬成恼羞成怒,更坐实了牛痘有问题的结论。谁知,他们竟然选了这么个取巧的办法。
“以话本戏剧入手,倒是个好主意。扩散度高,传播范围广。倘若他们直接出面说流言是假,即便皇室之人站出来亲身试法,也难免会有人非议怀疑。
“可他们顺着流言的说法,将一切隐入话本,甚至不在话本中给予结论,却在各个剧情细节上留下伏笔,着实聪明。别人告诉你的,你会质疑真假虚实。可若是自己抽丝剥茧发现的,便会深信不疑,甚至还会隐隐自傲,觉得自己能发现此等秘密,真是个天才。
“更重要的一点,他们没有强制要求说书人与戏班子配合他们,而是以利诱之,用银钱作为奖赏,说书的与戏班子还不抢着干?鞑子这招反击,用的着实是妙。”
陈光义眉头紧锁,小主子怎么还称赞起敌人来了?
朱和潍手指轻点话本:“倒是让我想起了前些年清廷太子刚做出牛痘杂交水稻时,民间的各类话本。起初话本中可是只有‘二公子’的,后来才加上了神仙父子。”
陈光义一愣:“小主子的意思是,这是那位太子的手笔?”
“或许吧。”朱和潍并不敢确定,但对胤礽倒是多了几分好奇,“这几年清廷民心高涨,杂交水稻、牛痘、水泥等物一件接着一件,若是有机会,我倒真想会一会这位胤礽太子。”
他自幼早慧,被父亲以及一众旧部誉为神童,寄予厚望。可当他逐渐长大,能为父亲出谋划策,一展所长的时候,清廷太子横空出世,顿时把他比到了尘埃里。
朱和潍心里憋闷,却也会想。如果胤礽弄出来的东西放在他们手上,不必全部,哪怕一两样,也足够让他们收买人心,颠覆清廷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