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山海
杨无邪不肯上来,既醉又到了另一边的窗户靠着,对刀南神招手,“您老也上来坐坐吧!”
刀南神仿佛年纪大了耳背,视线一直斜着看向另一侧,绝不去看既醉一眼。
既醉折腾了好长一段路,才算是安静了,出了汴京城门,路开始有些颠簸,她坐在苏梦枕边上,托着下巴看他,忽然开口说道:“公子,这么看你倒也不算难看。”
苏梦枕本是闭着双眼的,听了这话睁开了眼睛看着既醉,他似乎有些怔住了,“我难看么?”
这年头,大多女人不怎么敢去看男人的眼睛,更别提两个人对上视线,既醉却不闪不避的,盯着苏梦枕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你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点可怕,闭着眼睛会好看一些,脸白得像纸人,鼻子高高的,嘴巴颜色淡了一点,而且瘦得见骨头了。”
她作出了这样一番品评,苏梦枕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说道:“很久没人说过我的长相了。”
苏梦枕本就不是靠长相吃饭的人,幼年时许多人夸他眸正神清,不想今日却被说眼睛可怕,大约是这些年的江湖阅历带来的吧,他笑了一笑。
既醉忽然说道:“笑起来就不可怕了,你为什么总是冷着脸对人呢?”
苏梦枕淡淡地道:“因为很多时候,笑不出来。”
不知是他这个回答哪里不对,苏梦枕就见小姑娘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他不知这有什么好笑,掏出一张干净的熏过香的帕子递给她。
既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又随手放在一边,察觉到苏梦枕此时的心情明显要比刚从合楼出来的那会儿要好得多了,既醉眨了眨眼睛,拉了拉苏梦枕的衣袖,摇了摇,眼里蒙上一层漂亮星光,“公子,明天带我去看看关七,好不好?”
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这会儿骨头都软得可以下面条,苏梦枕却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今日看雷损,明日看关七,你有多少人想看?”
既醉摇摇头,眼巴巴地道:“就关七一个,再没有别的了,他是我舅舅,我娘和我被逼远走,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这么威风地待在汴京,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有什么苦衷的话,那以雷损表现出来的忌惮,关七实在是个可以收拢起来的报仇力量,苏梦枕也想了想,说道:“明日你待在合楼上,如有不妥,自行逃脱。”
既醉刚露出一点笑脸来,就听苏梦枕冷声说道:“倘若关七可以合作,风雨楼就联合迷天盟给六分半堂一击重创,如若不能,按原计划进行,关七会死。”
既醉哦了一声,不觉得苏梦枕有错,关七如果可以做她的好舅舅,那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不能,那死就死了吧。
此后一路无话,既醉一向是得了好处就不再使力,苏梦枕虽然见她的次数不多,却也莫名了解这一点,只觉得好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隔日合楼上,既醉穿了一身红衣,挑了一把还算漂亮的剑,一头乌发别无赘饰,简单扎在脑后,只有一点碎发无法收拢,垂在一侧脸边,本是男儿气的打扮,却因为这碎发多了一抹诱人的妩媚。
温柔和白愁飞也在合楼,见了既醉这打扮,低头看看自己同样一身红衣,只觉得自己狼狈异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白愁飞没有去安慰她,望着既醉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道:“红衣如火,灿若云霞。”
温柔擦了擦眼泪,哭着说道:“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昨天看到我这么穿了,她……她怎么能穿得这么好看?”
既醉瞥了不远处的温柔一眼,她当然是故意的,昨日这刁蛮丫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勾引苏梦枕,她难道是什么好脾气的狐狸吗?她不光要穿红衣,还要连穿一个月。
第70章 金风细雨(12)
既醉见到了雷纯, 她一看就知道那是雷纯,长得和温小白有八成相似,打扮得和温小白十分相似, 遥遥立在路口中间,背影单薄,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看上去是惹人怜爱的,脊背却十分挺直, 显露出楚楚动人又百折不挠的风姿。既醉很讨厌她,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啃,准备一会儿啃完拿果核砸雷纯的头。
此时是傍晚, 夕阳斜照, 寂静的长街忽然传来铁链轻响,既醉从楼上向下看去,正见一行两个蒙面人推着一个黑色囚车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囚车里坐着个人,手脚上扣着铁锁链,他坐在囚车上, 双眼茫然, 形如白痴,被推着走到路的正中, 一个蒙面人见到了路口站着的雷纯,便轻声说道:“七爷,雷姑娘就在那儿。”
既醉震惊地看着关七, 他长得和招娣一点都不像,分明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却长了一张孩子般的脸庞,没有经历半点沧桑,仿佛是只长到少年便停止了发育, 偏偏缩在囚车里的个头一点都不矮小,他茫然着坐在那里,顺着蒙面人的手指见到了雷纯。
雷纯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裙子,温小白穿衣服有个习惯,便是只穿单色的,雷纯便像温小白那样穿了一身单色的水绿色长裙,关七看到她,眼里的茫然渐渐消退,露出些温柔的神情来。
关七的眼睛仿佛只能看到雷纯,满是爱意,“你来,跟我回去。”
雷纯没有回答他,她镇定地站在原地,身前护着四名持剑婢女,目光清冷如水,此时白愁飞已经飞身出去,连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雷媚一起杀向关七。
白愁飞用的是他的成名绝技“三指弹天”,指力发出犹如火器弹丸般威力惊人,雷媚使剑,她的剑比既醉要高明太多,约等于三分之一个西门吹雪,两人合力杀向一个手脚都被锁链紧紧禁锢着的人,并且如临大敌。
白愁飞的指力落在关七身上,如泥牛入海,雷媚的剑气凌空杀至,被关七一指弹落,雷媚急忙飞掠而去,逃得远远。
而白愁飞一步不及逼得太近,人已至囚车前,关七便同样使出了白愁飞的“三指弹天”,轻轻伸出三根手指对准白愁飞,白愁飞面色大变,惊恐地看着那迫近的手指,只觉性命将离。
就在这时,雷纯大叫道:“你不要杀他!”
关七的手便停在了白愁飞的额头前,不仅指头上的劲力,竟连周身那扭曲至极的护体罡风都平静了下来。
白愁飞完全不敢动,就在此时,一柄清艳的刀快如残影,架在关七肩颈之间,伴随着两声压抑不住的咳嗽,苏梦枕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静静地看着关七。
关七也看着他,看向他手中的刀,苏梦枕又咳了几声,但他持刀的手非常稳,一直到看着白愁飞惊恐地向后挪了几步,才收了刀,轻声道:“我不杀你,因为那一刀是暗算才能得手。”
一道灰影忽然凌空越起,掌中结印袭杀而来,关七的周身忽然遍布剑气,口中却还是喃喃地道,“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我不领你的情……”
灰影是雷损,这个枯干丑陋的老人此时脸色狰狞,大声喝道:“纯儿!”
雷纯连忙对关七叫道:“请你不要动手!”
关七看了她一眼,身上的剑气便消弭了,雷损一刀杀至,关七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既醉站在三合楼上,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啪嗒砸在关七头上,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她让你不要动手就站着等死?温小白偷了你的脑子吗?没了女人就不要活了吗?关七,你这个下贱东西!”
关七茫然地抬头看向既醉,此时雷损弃印用刀,刀已经迫在他眼前,关七的视线对上既醉的眼,忽然头疼欲裂,一身“破体无形剑气”顿时失控,将迎面劈砍而来的雷损顿时炸成了一个血人,同时囚车炸裂,无数的铁片铁块被剑气炸飞,将长街四处破坏得更加彻底。
街口的一侧,一个年轻好看的白衣人一跃而起冲向雷损,他手中无刀也无剑,轻功却缥缈惊人,硬抗了四道剑气将雷损救走。
雷纯含着泪,忍住了没有叫嚷,温柔却惊声尖叫起来。
尖叫令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苏梦枕的刀飞快地接下向他袭来的剑气,同时不住后退避开剑气范围,却也被伤到了两处,白愁飞半张脸毁了容,一直退到了雷纯身后,才咬牙捂住了血淋淋的脸。
既醉没想到自己骂了几句竟造成这样的后果,眼看着那白衣人救走血葫芦似的雷损,气得直跳脚,大骂关七道:“你追啊!追上去砍了雷损,你替招娣报仇啊!怎么把他放跑了?狗关七!”
关七捂住了脑袋,口中喃喃地道:“雷损是谁?招娣……我是关七,狗关七是谁?”
既醉气得哭了起来,从怀里取出招娣的匕首,连着鞘一起砸向关七,关七看向那飞来的匕首,身上的破体无形剑气忽然又消散了,他接住匕首,脸上的空洞茫然之色渐渐变成了孩子气的欢快,他用稚嫩的声音尖笑着说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妹妹!妹妹你看,那是小白,我们带上小白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他的手指向雷纯,既醉的嗓子都要骂哑了,同样回以尖叫,“温小白死掉了!我杀的!那是温小白和雷损的私生女,狗关七,狗关七!”
关七便愣住了,“妹妹杀了小白,妹妹杀了小白?”
他痛苦地捂着脑袋,像个孩子似的蹲在了街上,大声地哭嚎起来。妹妹杀了小白,他不能杀了妹妹,他的小白没有了,妹妹还叫他狗关七。
两个人喊叫了两个来回,既醉再也找不到雷损的人影了,气得呜呜直哭,她也蹲在了三合楼上,抱着脑袋哭,长街寂静,只剩下两声交叠的哭泣声。
苏梦枕忍住了疼痛,将左手和右腿上的剑气洞穿伤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看向抱头痛哭的关七,和楼上同样抱头痛哭的既醉,按了按眉心。
此役颇多周折,他再想不到名慑天下,令黑白两道闻之色变的迷天圣主关七竟会是个疯子,不过,虽然没有和关七通气,却重伤了雷损,远超了他的预期。
推着关七来的两个蒙面人刚刚被当场炸死,迷天盟的人此时都在附近观望,不敢靠近,关七走火入魔多年,盟里的事务一向都是由手下代劳,如今关七离了特制的囚车,又一副疯癫到不认人的样子,谁敢去把他带回迷天盟?
此时雷纯带着惊魂未定的温柔走到了苏梦枕身边,她来得迟,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关七身上,刚才战时惊鸿一瞥见到既醉,便知是父亲昨日提到的苏梦枕身边的女人,她向来是聪慧人,从既醉和关七的对谈里听出了端倪,不免心中一沉,看向关七的眼神多了一重打量。
父亲极少提到母亲,六分半堂之中大多认为她是父亲之前的妻子关昭弟所生,但她隐隐有些察觉,因为父亲几乎从不怀念关昭弟,有时见到她伤怀,偶尔提到的名字便是“小白”,关七也叫她小白,她的母亲是否与关七也有过一段情?
雷纯看着关七,似乎想要走近,苏梦枕伸手拦住了她,轻声说道:“关七仍有危险,你回去吧,回去看看雷堂主的伤势。”
雷纯的目光在长街上扫了一圈,发觉刚才的变故伤及的埋伏人手实在太多,此时在场的苏梦枕便足可镇压六分半堂的人手,即便心里再不甘,面上也还是柔柔一笑,再次看了一眼关七,发觉这人只顾痛哭,竟不再看她一眼了。
雷纯转身离去的时候,既醉正从三合楼上冲了下来,她脸上满是泪痕,却美得如同琉璃般脆弱,美得让人心碎,雷纯只是和她擦肩而过,就几乎被这种美丽逼得窒息片刻,她回头看了一眼既醉的背影,听见关七陡然大声起来的哭叫,心中一冷。
她从小不能习武,每次运功都觉得经脉疼痛剧烈,几乎要死过去,但身处六分半堂这样的环境,她又如何能够安心做个不闻不问的大小姐?所以她便格外看重自己的美貌武器。
对同样美貌的温柔,雷纯可以心生怜爱,因为像温柔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对她毫无威胁,可对这个忽然冒出来待在苏梦枕身边的女人,她心中没有任何欣赏赞美之意,只有警惕。
美貌是女人天生的武器,武器锐利到了极致就会伤人,持神兵过境,如何不叫人提起防备?
既醉连一眼都没有多看雷纯,越看越生气,她又多讨厌温小白就有多讨厌雷纯,这老贱人怎么生个女儿都占大头,几乎把自己的容貌全给了雷纯,倒也给她匀几分雷损的丑陋啊。
她跑过去,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既醉一脚就踹在了关七的背上,大骂道:“狗关七,狗关七!你放跑了雷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再杀他了!”
关七的哭声更大了,委屈得像个八尺六寸的孩子。
第71章 金风细雨(13)
既醉是真的没想到关七竟然厉害成这样, 可他却是个白痴。
什么迷天盟神秘莫测,七圣主威震黑白两道,全是吹的, 一群人围着个疯癫的关七借名行事,有事就把关七牵出来去平事,看看这一地的囚车和锁链的碎屑, 就知道关七这些年过得如何了。
既醉踹了关七一脚,见他哇哇大哭地像个孩子, 一肚子的气都生不起来了,只能自己抹抹眼泪, 看向苏梦枕,眼里带着期许,“公子,雷损会不会死?”
她刚才离得有一点远, 只看到雷损成了个血人,那个白衣人救走雷损的速度又太快, 实在分辨不清雷损的伤势轻重。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 说道:“肋下中了两道剑气, 腹部道, 肩膀一道,腿上六七道, 活下来的可能不大。即便能救回来, 也应该无法再动武了。”
既醉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地说道:“那个白衣人武功是不是很高?他和雷损是什么关系?”
苏梦枕抿了抿唇, 既醉忽然明白了,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骂道:“是狄飞惊对不对?一定是狄飞惊!这个狼心狗肺的贱人, 招娣还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救回家去,当年就应该直接把这个狗东西打死在雪地里……”
苏家也是名门世家,苏梦枕虽然几经流离,骨子里却还是个贵人,他微微拧眉,却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听完了既醉的脏话,苏梦枕才淡淡地说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对付的就是失去雷损的六分半堂。”
既醉不说话了,闷闷地又踢了关七一脚,“我们把他带回去吧,万一他被雷纯弄去了,给你也来一下子,我们就是失去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了。”
苏梦枕失笑,这本就是他打算好的,关七这样的人留在外面,对所有人都是威胁,一个武功盖世的疯子远比可控的宗师武者要危险得多。
此时不远处的一所民居里,雷媚吐了一口血,坐在房顶的年轻公子轻轻叹气,道:“收拢不到关七了。”
方应看随手扔掉手里的玉钗,那是温小白的爱物,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送的,这女人对他义父百般暗示,遗钗相赠,不想来的人是他,还故作端庄地骂了他一通,可惜他那会儿还生嫩,心里惦记着义母,就没沾了那温小白。
否则今日看看关七的威风,再回想温小白的事,那也是很过瘾的。
方应看本想着今日关七若能逃脱,便用温小白的下落将人收拢在手里,作为一道杀器来使用,可偏偏只伤了雷损,苏梦枕站在那里,关七被又踢又踹还不肯走,白费了他留下来的接应人手。
雷媚擦了擦血,笑得十分风情,对那年轻公子道:“小侯爷今日见到的美人太多,怕要把媚儿给忘记了。”
方应看笑得有些讥嘲,“那是苏梦枕的情人,皇帝也抢不来,怕是要等他死了才能得手。”
雷媚走出民居,也落到了房顶上,她的身姿妖娆动人,投进方应看的怀里,扭着身子道:“小侯爷只看得到那一个么?真是不把雷纯小姐和温柔姑娘看在眼里。”
“你想说的是不把你看在眼里?那两个干瘪丫头有什么可看的。”方应看轻佻地抬起雷媚的下巴,他的长相实在俊美精致,又极年轻,雷媚颇为迷恋地抱紧了方小侯爷,脸上露出些妩媚之意。
方应看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道:“女人懂什么女人,我一看就看得出来,那是个比你还要浪的骚狐狸,苏梦枕算是栽进去了,就他那个身子骨,落到那样的女人手里,还不是**蚀骨?他已是活不了几年了!”
雷媚哦了一声,不在意方应看的污言秽语,只是有些醋意道:“那小侯爷还敢惦记。”
方应看撩拨着雷媚,俊美脸庞上满是戏谑的恶意,语气张狂至极,只道:“我有什么不敢?”
是,他有什么不敢?
义父方歌吟从不入汴京,他上头无人管辖,却又背靠这座铁打的大山,在汴京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底下的事有什么他不敢干的?哦,是有一件他不敢,便是他的义母桑小娥。
方应看这辈子没有爱情,只有**,他把对义母的求而不得全部倾泻在其他女人身上,落在他手里的女人,几乎都被活活虐待而死,外头却没有半点风声,皇帝很喜欢这个天真俊俏的小侯爷,还想等最疼爱的公主过两年长大一些,嫁公主给他。
方歌吟是仁人义士,孤高君子,桑小娥是温柔贤女,慈心观音,收养方应看之后从未有过苛待,两人对这个义子细心教导,几乎无微不至。
可惜,这世上最可怕的恶人,从来都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