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阿耶的想法本是好的,也可见你海纳百川之胸怀。但凡是总要有个度。帝王给予文臣言官上疏直谏之权,不以言获罪,是出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出于自律,也是出于对臣子的信任,可这不能变成臣子用来刷业绩博美名的工具。”
李世民一愣,蓦然想到近日对于志宁等人的种种流言,其中便有这点。他脸上笑容缓缓收敛,陷入思索。
“阿耶,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不假,可是‘兼听’不是让他们什么都说,也不是让君王什么都听。若这些谏臣们大事小事甚至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谏,君王全都要听,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偏听’呢?
“这不是对臣子的信任,而是对他们的纵容,也非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而是给自己设置的牢笼。阿耶想落到这个地步吗?”
李世民猛然想到承乾提过的梦魇,他们若敢太子谏来谏去,稍有不妥便言辞激烈,甚至将之比作秦二世,那么对他这个君王会毫无动作吗?不会的。
他神色一肃,他想落到那个地步吗?自然不想。
“阿耶,如果不想,就不能给他们机会。你是君,他们是臣。既然为君臣,就应该有君臣该有的边界感。阿耶当知若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即便身为君王,即便有心,也有力所不能及。所以我们必须趁早,趁事情尚有可为、一切刚刚开始之际将苗头扼杀。
“皇权在我们手中,规则当由我们制定,而不由他们规划。我们应该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上疏直言,但需是值得劝谏之事,不能尽挑细枝末节,故意在帝王或储君身上找可以上疏的点,将这当成政绩你追我赶,争当谏臣第一。”
李承乾觉得,梦魇中以及李明乐查找到的资料里会出现谏臣良多,劝谏频繁的疯魔情景,有谏臣们把君王当业绩刷的缘故,也是君王纵容之过。
他不知道那个阿耶后续有没有后悔,但他认为倘若阿耶一开始没有给予他们这么高的自由度,没有什么都听什么都宽容以待,事情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要做的想做的一直不是针对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人,而是从源头扼制这种局面,抹杀此等情景重现的可能。
李世民稍顿,转而笑着摸了摸李承乾的头:“承乾真厉害,想得比阿耶还透彻,有些东西是阿耶不够周全,忽略了。承乾的意思阿耶明白,阿耶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承乾扬起小脸:“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阿耶了。”
之后数日,于志宁等人仍旧休养,不曾上朝,但李世民没有闲着,百官也没有闲着,朝会仍旧进行,且这些天的朝会十分热闹,每日都有人进言劝谏,甚至还不只一个。
然而李世民对这些人的态度不一。有些劝谏他听了反思了还夸赞劝谏之人说得好,给予褒奖,夸他是君王明镜;有些劝谏他却怒气交加,当场驳回,厉声斥责,不假辞色。
众人仔细回味,发现前者劝的都是该劝之事,后者……后者属实有点不太必要。再联想前阵子于志宁等人的风波,所有人恍然大悟,懂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李世民忙忙碌碌的时候,另一边的李承乾也没闲着。第一步从百姓开始,第二步朝堂弹劾,第步阿耶做戏,第四步就该他出面收尾了。
抱春送上调查来的资料,李承乾扫了一遍,眨眨眼:“这么看来于夫人当是明理之人。”
“约莫如此。”
李承乾眼睛一眯:“既然这样,那就找个机会同她说说吧。走,我们去于府。”
随即带着许多药材,还带了个太医署医官前去看望于志宁。与以往不同,平日出门都是微服、十分低调的李承乾,这回破天荒高调的一次,摆着太子仪架来到于府。
于府众人出来跪迎,其中甚至包括于志宁。他被于夫人搀扶着,神色憔悴,身体虚弱,显然大病未愈。
李承乾忙上前阻止其下拜行礼:“于先生,我今日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看望老师的,而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到访。先生快请起,万不可如此。
“来之前我不是让人来报,不必迎接,就当日常访友吗?先生怎还这般逞强。若因我导致先生吹了风,病情加重,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他亲自将于志宁扶起来,不动声色占了于夫人的位子,冲抱春使了个眼色,搀着于志宁往屋内去,亲力亲为将他送到床上,让好生躺着:“于先生今日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于志宁看着李承乾,心头十分不是滋味,他如何瞧不出近日之事是李承乾的手笔呢,但他能说呢?他能揭穿吗?他能斥责吗?不能。有些东西是明明知道却无法宣之于口的。他只能横梗着胸间门的气闷言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并无大碍。”
李承乾微微颔首,令医官上前诊脉,得知确实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于先生,近日之事我已全都知晓了。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自己一时失言,与百姓略微闲聊了两句就被人传成这样,害得先生至此,全是我的错。
“先生教导我时日不短,此间门用心我是知道的。我明白先生不是流言中传的那般。先生的冤屈我都理解。先生请安心养病,待病好了,我带先生亲自去同众人解释。
“此事是因我而起,便该由我来终结。我是先生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自然不会眼看着先生陷入此等困境。不过当务之急先生还是要先把身子养好,我还等着先生为我讲课授业呢。”
俨然一副刚知道此事的无辜模样,于志宁头一回发现这个小学生竟还有这等本事,他张着嘴,万千言语卡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句:“多谢殿下记挂,叫殿下费心了。”
李承乾笑着说应该的,又劝了几句,神情关切,言语体贴,举止殷勤。待汤药端上来,亲自喂给于志宁,更提出留下来照顾于志宁。
“弟子侍奉先生,乃是应当应分。”
话是这么说,但李承乾跟于志宁是寻常弟子与先生吗?不是啊!
于志宁怎敢,于府众人又怎敢,自是再劝阻,李承乾这才颇为遗憾地表示算了,起身告诉,于夫人亲自送他出府,到得门口,李承乾转身,面带歉意。
“师母,事情发展到这个模样,牵连于府上下非我所愿。这些日子委屈你和师兄们了。我送来的东西除了给先生的药材,还有些吃用之物,希望能解于府燃眉之急。”
于夫人行礼谢恩,又道:“殿下心意臣妇已然明白,抱春娘子与臣妇说的,臣妇都记住了,臣妇知晓郎君在某些方面有些执拗,臣妇会尽己所能劝说他。”
“辛苦师母了。劳烦师母好好照顾先生,府中若有何需要,只管派人知会我。”李承乾望向院内,“我也不希望此事继续下去,越闹越大,波及愈广。所以,还望先生能尽快好起来。”
话说的隐晦,于夫人却听明白了。他要的哪里是于志宁好起来,而是于志宁好起来后的表态与配合,让这件事以他设想的方式完美落幕。
于夫人深吸一口气,其实,莫说太子,事情发展到现在,最不愿意继续下去越闹越大的人是他们啊。因而她微微篡紧藏在袖中的双手,下定决心:“郎君平日身子还算康健,待休养几日,很快会好起来的。”
李承乾点点头,眸中透出几分满意之色,和聪明人交流就是省事。
他转身离去,上得马车,又转道前往看望陆德明与孔颖达,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从最后一位孔颖达的府上出来,天色已近傍晚。李承乾启程回宫,马车上轻笑着问抱春:“今日多少人看到我的仪架?”
“太子仪架何等耀眼,自殿下一出宫门便有人瞧见了。这一路都有百姓跟随,只是知道殿下此行是有要事,恐惊扰了殿下,不曾吵闹不曾呼喊罢了。殿下,现如今全长安城都知你亲自探望位先生。”
李承乾托着腮笑眯眯:“我在几位先生府中做的事也挑拣着让人传出去了吗?”
“是,都按照殿下的吩咐悄悄透给百姓了。”
李承乾笑着点头,没再言语。
没多久,全城再次传出言论,都在说太子仁善,宽厚大度,对老师恭谨有加,非但不计前嫌,派遣医官照料,送上珍贵药材,还亲奉汤药,事事叮嘱,言辞关切。太子待先生,可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身体已然好转些,不必躺在床上,改为半靠在塌上休息的于志宁:???
说什么他踩着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他成全了吗?成全个屁。这明明是太子踩着他们博得了仁善宽厚之名!
第105章 于夫人的劝说。
于夫人为他送上汤药:“听到这些, 心里不舒坦?”
于志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感叹道:“是我小看了太子。”
语气中没有褒贬,算是一种陈述, 却带着难以自抑的苦涩。
“与其说你小看了太子, 不如说你从未看清太子,更从未了解太子。”
于志宁顿住,缓缓转眸看向于夫人。于夫人接着说:“外面都在传, 你是踩着太子为自己博美名,太子此举是在告诉你,你若真有此心, 他有的是办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让你自尝苦果。”
哗啦, 于志宁将药碗砸在地上,胸中气怒不平:“我说了我没有。”
于夫人看着碎裂的瓷碗并无惧意, 神色淡定:“你若没有, 那太子的行为便算是一种提醒。提醒你如今没有,往后也不要再有;也是提醒你,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今时你不愿承受之苦他日也不要加诸他人。”
于志宁哑然, 心情更为复杂。
“太子这场棋局下得当真漂亮,属实精妙啊。”
听着于夫人的赞叹,于志宁张着嘴, 即便胸中闷气也无法反驳她的观点,精妙,确实精妙,怎能不精妙呢。只是……
“郎君,为人师者, 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学生是太子,便还需加上一项。那就是智计谋算、帝王心术。太子能居幕后,随意拨弄几下就可推动事件发展到今日局面,说句运筹帷幄也不为过。
“太子不满七岁,已有此等手段,郎君身为老师,该感到欣慰自豪才是。郎君内心不舒坦,不过是觉得太子将这些手段用在你这个老师身上,难以接受罢了。
“但郎君需知太子是储君,你是臣子。太子长成,所学之道,所悟之术,终将用于天下、用于朝堂,而你亦是朝堂一员。因此这些手段总会有加诸己身之时。这点我以为你在教授太子之初便应该想到。”
于志宁蹙眉:“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于夫人反问,“现今也不过是把时间门提前了些而已。何处不一样。郎君可是想说,太子断章取义,择句衔接,给你灌输罪名?
“郎君是否到此刻仍不觉得有错,所以你认为是太子因为几句进言故意设计,且出手狠辣,毫不留情?郎君,你当真觉得自己毫无过错,在看过那些花销单子之后,仍然如此认为吗?”
于志宁张着嘴,好半天挤出一句:“就算太子不曾铺张,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其他犹在。其他指哪些?玩物丧志,还是只喜夸耀不听规劝?想到李渊说的那些话,他不太能说出口,却也无法完全认同。
“郎君当日在两仪殿想要撞柱时是怎么想的?”
于志宁一顿,瞬间门明白了于夫人的意思,立时反驳:“我从未想过要借此行逼迫之事。”
“是,你确实没有。你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不想背负这样的恶名。在你看来,你的名声胜过你的性命,所以若能清洗你的冤屈,让众人看到‘真相’,你愿意用性命去换。
“因而你从未想过其他,没有想过这么做会给太子给圣人带来怎样的后果;没有想过你一旦撞柱成功,他们是否就会背上逼死良臣的污点。你全都没有想过,因为你想到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
“你甚至没有想过家中妻儿,没有想过这府内上上下下,老老小小。”
这一句,于夫人声色间门已经带上哭腔。于志宁转头,对上她怨怒泛红的双眼,一时间门不知所措:“我……我当时……”
当时怎样呢?于志宁无言以对。他当时确实满脑子都是,他不能背上这样的罪名,其他什么都没想。
他……他对不住夫人。
于志宁低下头,无法言语。
于夫人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对于这点,她不是不生气的,但她明白此刻不是跟于志宁置气的时候,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日你与陆德明孔颖达想在东宫长跪不起,想得也只是用一切手段让太子接纳你们的劝谏,全然没想过此事传出去,会给太子带来怎样的声名。旁的暂且不论,单凭这两件事,说你们是私心过重有何不对?你们没有吗?”
于志宁颤抖着双唇,瞪大眼睛,浑身开始哆嗦,他一直站在自身的角度去看问题,却未想过夫人所说的这些。若按这么说,若是如此,他们……他们……
“世人皆有私心。私心没有错。但既然存了这么重的私心,便不必再标榜清正,标榜忠心,标榜自己全是为了圣人为了太子。你们若当真一心为君,大公无私,甘愿付出一切,便该是宁可自己污名满身,也要为帝王为储君留一世清明。
“郎君,你存着私心待人,却要人觉得你诚心为他,旁人察觉真相不愿如此,揭露内里,你又如同受害者般哭诉冤屈,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郎君常说人要自省,你如此教太子,也如此教儿子,但你自己呢?在家中养病的这些天,你可曾自省?郎君,太子的老师并不只有你跟陆德明与孔颖达啊。”
听得最后一句,于志宁才猛然想起,是呢,还有个李淳风。
“郎君心中郁结,为太子出手对付自己感到寒心,可有想过同为太子老师的李淳风?可曾思考过为何你与陆德明孔颖达落得这般地步,李淳风却非但能够幸免,还与太子亲厚有加?”
于志宁懵了,他没想过,从未想过。
于夫人轻叹一声,将准备好的册子递过去:“这是我查到的一些有关李淳风与太子的相处。郎君平日与陆德明孔颖达相交甚深,但同李淳风却关系一般。他教授太子的是算学,与你们并无多少交集,但同为太子老师,总归对彼此是有些了解的。
“郎君该知道李淳风非是谄媚逢迎之辈,他能得太子喜欢靠的绝不是讨好。从这些调查来的资料中也可看出,他凭的是一颗真心。比起你们口口声声说一心为太子,他所做的更像那个真正一心为太子的人。
“郎君,你们教授太子,是按自己的意愿去教,把自己摆在主位。李淳风则刚好相反,他是将太子放在主位。他虽明面上教的只有算学,但他常与太子讲说奇闻趣事,将人生道理藏在其中。若遇想法冲突之时,他会与太子论道。
“他会去倾听太子的想法,尝试着去了解去反思去接纳,所以他能与太子亦师亦友,深受太子喜爱。郎君,李淳风也有劝谏太子之时,譬如当初太子欲将腐竹豆皮之技教授于民,吩咐下去后便不管了。
“你们都想让太子尝试着亲自掌管此事,但你们是如何做的,李淳风又是如何做的?你们只会告诉太子,你该如何不该如何。李淳风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以太子的需求来引导太子自己发现,自愿去做。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李淳风都是如此。所以太子不是听不进劝谏,也不是不能与老师和睦相处,彼此亲近。郎君该学着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非总是数落别人的不对,自以为自己无错。”
于志宁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资料,越看越是惊讶,越看越是迷茫。
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心为太子好的,也是一心忠于圣人的。可于夫人的话让他恐惧,若真如他自认为的,将圣人与太子放在第一位,他为何会在“长跪不起”与“殿前撞柱”之时只想到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这样做会将圣人与太子置于何等境地?
于志宁恍然发现,原来他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好。原来他所谓全是为了太子,与李淳风所做对比是这般截然不同。
他低下头,手中字里行间门处处可见他与李淳风的差距。
他,真的错了吗?
于志宁心中升起巨大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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