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然晴空
两个婢子又打趣了几句,平阳公主看妆发都打理得差不多了,起身一边赶人,一边叮嘱道:“汝阴侯醒了不许放他出府,几个小郎来了不准进门,记住,今日谁上门都不理。”
婢子们连忙退去了。
关上房门,平阳公主又端详了一下睡熟的少年人,轻轻伸手抚摸木兰的脸颊,少年的肌肤温热细腻,年轻的气息像燃烧的火焰,平阳公主身边相伴的男男女女,他们也很年轻漂亮,可带给她的感受,却还不如这一把轻轻的抚摸。
清秀干净的少年将军静静睡在那儿,平阳公主第一次见木兰,就觉得他是个特殊的人,即便皮相不算惊艳,可看过他的眼睛,就永远不会忘记他这个人。
平阳公主坐到床边,旖旎的心思都淡去很多,她把被褥掀开一点,想躺进去睡,忽然看见了被褥上有一点血迹。
她第一反应是受了伤,毕竟战场归来,受伤在所难免,可很快发觉不对劲,不仅渗血的伤处不对,平阳公主直接上手一摸,发现东西也不对。
躺在床上安睡的少年……应该是少女吧,她没有姣好的身段,胸口只有一点很难发现的起伏,清秀的面容倘若配上女子的身份,很多事情也就有了解释。
平阳公主一时气恼,一时好笑,但是惊奇大于所有的情绪,一个女子假扮成男人,从军入伍不仅没有被发现身份,反而先是一步登天带兵得胜封侯,又是一战大胜而归,这竟然是女子能做到的事情吗?
木兰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很不舒服,但很快反应过来,她身下垫着一条奇怪的东西,身上的衣裳被换了,躺在一处极华贵的床榻上,不远处屏风微挪,使得她能看清坐在梳妆镜前的妇人身影。
木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刚大了一点,就有一种熟悉的血涌之感,她愣愣地伸手想去摸,还是忍住了,极为紧张地看向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听见动静,回身来看,见木兰一脸苍白,笑道:“郎君别怕,衣裳是我亲手给你换的,女子到了信期,前一两日就该垫东西了,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
木兰茫然地看着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忽然察觉,问道:“初次信期……第一次流血?”
木兰看公主态度温柔和煦,并没有像是要去告发她的样子,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老实地道:“之前流了几天的血,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这和女子有关吗?”
以平阳公主这样的富贵,吃用都是极好的,她的信期来得也就很早,十一岁就到了,她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惊慌失措,因为来得太早,宫中伺候的人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后来身边养着的美人多了,她也才知道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很早来信期,贫苦人家的女孩儿就不一定了。
她把女子信期的事解释了一遍,见木兰脸色很白,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笑道:“一个月来个四五天罢了,除非正巧在打仗的时候。”
平阳公主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初次来潮信,又没有什么外伤,最多是惊慌,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受伤濒死了?必然是经历了一场搏杀,本身就受了些伤的情况下。
女子征战沙场,这第一条的不便就摆在这儿了。
平阳公主正想着,就听木兰小心地道:“公主,我知道这是很大的干系,可我还是想请您替我隐瞒一些时间,我想等打完匈奴,自己去向陛下坦诚。”
平阳公主有些意外地道:“你如今受赏封侯,得到天大的富贵,竟不想隐瞒一辈子吗?”
她甚至觉得,这样也很好,找个时间让汝阴侯去死,她以公主之尊下嫁,这事足可隐瞒一生一世了。
木兰想了想,轻轻地摇头,说道:“我向陛下要了一个赦免,我知道女子不能做官,到时候我会请陛下收回我的爵位,宅邸,和家人一起回到武安县去,陛下是个好人,我已经得到很多钱财了,可以富足地过日子。”
她的眼睛有一种黑白分明的清澈,她有些期待地笑道:“等到平定匈奴,没有战事了,我还是想做个女郎。”
这辈子,她从一开始就没得选,作为男丁被养大,被送到战场,这是男子木兰的责任,她也曾想过一辈子做个男人,可如今得到了富贵,她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
她要功成名就,要斩将得侯,也要等到天下安定,再换上女子衣裙,描漂亮的妆,挽起头发,戴好看的首饰,过上太平的日子。
只有做回女郎,才是她这个人真正活了这一回。
第45章
木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平阳公主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不仅答应替她隐瞒身份,还收下了张汤的绢帛, 说她会妥善处理好汝阴侯的事情。
花家的宅邸里还亮着灯, 木兰先前回来过一趟,老里正让人准备了饭食和热水,没想到一直等到夜里, 花母催宝儿去睡, 他们做大人的等着就好,可宝儿直打哈欠就是不肯睡, 和老里正从村里一路带到长安的小白狗玩了起来。
小白狗其实已经算是一条大狗了,老里正把狗教得很乖, 小孩子的盘玩往往没轻没重,但小白最多就是呜咽几声,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这样宝儿就会连忙放轻力道。
家里其实只有老里正和宝儿喜欢小白,小妹有点怕狗,花父花母没养过狗,也不会去碰狗,还有点嫌弃这狗是吃粮食的, 老里正很少摸狗, 宝儿摸狗没轻没重,直到白天霍去病来了, 和小白玩了好一会儿, 把小白摸得耳朵向后尾巴乱摇, 服服帖帖。
这会儿霍去病已经在客房睡下了,小白被宝儿盘着, 还是恋恋不舍地望着客房的方向。
木兰带着的那个马弁一直是等在公主府门口不远处的马厩边上的,入夜的时候,他起初被告知振武侯睡下了,两个家奴亲热地拉他到仆人住的地方,给他一套铺盖让他睡,马弁和仆人们聊得兴奋,都睡不着。结果聊累了刚躺下,就被人匆匆叫起来,说振武侯要回府了。
马弁还以为自家贵人是惹恼了公主,哪有大半夜叫情郎回家去的?算算时间,这不才恩爱完吗?
可公主是含笑把人送到门口的,见他牵马过来,甚至还给了他这个下仆一个眼神,道:“送你们君侯回去,仔细给她掌着灯,小心路滑。”
马弁晕晕乎乎地被塞了一杆长灯在手里,君侯骑在马上,他牵马掌灯,一回头,公主竟然还在府门口目送。
看着自家君侯跳下马的矫健身姿,腰不折腿不软,这是真的厉害啊!
马弁把马牵回马厩里,只觉得一肚子的话憋都憋不住,急需找人倾诉。
木兰尚不知道自己在几个马弁里选了个话最多的,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一只手推开想要上来抱抱的小姐弟两个,含糊地道:“在外头久了,身上虱子多,过两天再抱你们。”
富贵人家是很少有虱子的,因为他们能够经常洗热水澡,就算一时染上了,只要仔细一些把头发里的虱子卵篦干净,再泡几回热水,很快就不会有虱子了,而贫苦人家是很难用那么多柴火,烧一大桶热水去洗澡的,虱子就成了挥之不去的麻烦。
花母有些酸,小声地嘀咕,“也没见你们跟阿娘这么亲热。”
花父则是道:“听说这次你们又是大胜,李广将军也封了侯,这仗,打得竟就这么容易?”
老里正没吭声,他一辈子没上过战场,但在战场上送了三个儿子,知道战事一起,没有容易一说。
木兰已经吃完一碗饭,盛第二碗饭的当口,简单解释了一下,她认为这场战事最大的功臣要属运筹帷幄的卫将军,其次是替他们两军挡住背后来敌的霍去病,她自己最大的功劳应该是那五千匈奴兵的全歼,但这里头李广作为前锋占了很大一部分功绩,如果不是李老将军带的兵士气足,悍不畏死冲散敌营,这仗真没那么容易打。
光听木兰一个人的说辞,实在很令人怀疑她出去一趟到底干了啥。
花父还想问什么,被老里正瞪了一眼,老里正给木兰递过去一杯水,叹息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咱不去和别人争什么功,陛下叫你带兵就带兵,打仗就老老实实地打,不要为了什么功劳去拼命,这世上多的是人愿意拼命,不差你一个。”
老头儿的话其实有些乱,但木兰听懂了,打仗要打老实的仗,和人争功难免要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最拼命的人往往能得最大的功劳,但也很容易送命,老里正不是叫她避战,只是叫她不要拼命。
这是长辈的一片心,木兰没有一点不耐烦,也不会去和没经历过战事的老里正解释战场上的危机四伏,拼不拼命都有危险,只是一边扒饭,一边嗯嗯直点头。
果然老里正见她老老实实的样子,放心地松了口气。
第二碗饭扒拉完,木兰也饱了,她喝了半杯水,问花母道:“卫府那边没什么事情吧?”
花母有些讪讪地道:“哪有什么事,就是那边快生了,我这两天多去看看就行了。”
木兰听得语气不对,盯着花母的眼睛,花母心虚地说:“卫家什么都好,就是那个老太太精得很。”
她一开始上门的时候还好,卫老太太是很欢迎的,可等她去了几趟之后,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就变了,虽然没明说不欢迎她去,可也跟明说没区别了,每回她上门,老太太就生病,然后她就不大去了。
卫老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她年轻时给人做妾,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才有了长子,二子卫青就是她和一个叫郑季的小吏所生的私生子,此后的几个儿子都是私生子,她不仅把孩子生了下来,还养住了,虽然一家子都给平阳公主做了奴婢,但这年头生一个养活一个,也够有本事的。
卫青小时候,老太太甚至还找到法子把他送出公主府,交给郑季去养,这样卫青跟着生父就能够脱离奴籍,做个平民,可郑家人都很排挤这个私生子,卫青从小给几个兄弟做仆役,经常挨打,吃不饱饭,在十来岁的时候逃回了母亲身边。
卫老太太一边骂,一边还是把卫青留了下来,不仅给他在婢子里找了个条件很好的妻子,还去找了郑季哭诉,最后郑季托人情让卫青去学了驭马,成了平阳公主的骑奴。至于卫子夫进宫,一家得以显贵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倘若卫家没有显贵,这老太太已经做到了一个母亲能做到的一切。
这样的老太太注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发现花母几次试图哄走儿媳身上的贵重物件后,她就不大待见这个贪婪成性的乡下妇人了,但两家的儿子一起在外带兵,老太太对花母面子上还是说得过去,所以花母最多是向木兰发点牢骚,而不是哭诉老太太欺负她了。
木兰实在对自己母亲的品格很了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劝花母别再去了,左右已经快生了,那等孩子生完再说也行。
吃完饭,木兰拉着花母嘀咕了一会儿,然后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睡下了。
次日,霍去病起了个大早,听说木兰还没醒,想着等她醒了打个招呼再走,所以吃了早饭就蹲在廊檐下玩小白,小白活到现在得到的摸摸都抵不上这一回,狗生这辈子第一次享受到这样娴熟的抚摸,欢喜地在地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滚儿。
小妹有些躲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宝儿其实也和霍去病不熟,但自己的狗在别人手里舒服得抿耳朵,小孩儿还是鼓足勇气过去,试探着把手放在小白的肚皮上。
霍去病看了一眼宝儿,宝儿和木兰长得很像,来长安过了一年多富贵的日子,小孩儿养得更胖了,但没有霍去病平日里见到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儿那样盛气凌人,是个清秀而老实的小胖墩。
霍去病对小孩儿其实没那么多耐心,但小胖墩小心翼翼凑过来的样子很有意思,而且还一副防着他忽然打人的畏惧模样,霍去病坏心思顿时上来,忽然伸出拳头。
宝儿吓得一把抱紧小白,想跑还没跑的时候,却见霍去病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小孩儿没有自己被逗了的意识,眨了眨眼睛,又把小白放下了,一声不吭地蹲在边上,反正是霍去病摸一下,他也跟着摸一下,一副自己才是狗主人的姿态。
快到中午的时候,木兰醒了,她笨拙地弄好了月事带,公主给她的是丝帛里填满鹅绒的月事带,但她昨夜悄悄问了阿娘,阿娘说这玩意里面塞的是草木灰碎布条,鹅绒哪里经得住用,那玩意儿也不怎么吸血啊。
木兰想了想,大概是公主换得很勤吧,她最后还是用了阿娘特制的草木灰。
霍去病见木兰出来,拍拍小白的狗头,又拍拍宝儿的脑袋,这才站起身,他蹲久了腿都麻了,艰难地动了动腿脚,说道:“我该走了,先回一趟舅舅家,再去宫里,陛下这两天应该就会召见你的。”
他停顿片刻,十分刻意地道:“木兰。”
木兰没听出这种刻意,叫她木兰的人很多,这年头不兴连名带姓叫人,及冠的青年,家里识字又讲规矩的,会取个字来叫,不大讲规矩的就按出生次序取字,再不规矩点的,就像木兰她爹,别人管他叫花老三。
木兰不到及冠年纪,霍去病也没到这个年纪,所以大多是叫名不带姓,或者大郎二郎地叫,霍去病先前对木兰是尊称,但这会儿他觉得关系应该更近些了。
木兰一直把霍去病送出府门,回头看见地上一道白影追出去了。
宝儿的哭声哇地一下响起。
第46章
木兰还是把小白抱回来了, 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抱起宝儿往回走,霍去病驻足看了一会儿。
他是很喜欢狗的, 宫里的御狗陛下一年看不了几回, 他倒是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去和狗玩,可惜他没有自己的家,没家的人又怎么能养狗呢?
宝儿看见小白被抱回来就不哭了, 只是还有些惯性抽噎, 花母听见声音就跑了出来,现在的家比原先的泥巴屋子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木兰就是很佩服阿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见宝儿的哭声, 她都能飞快冲出来。
只是看到抱着宝儿的是木兰,花母就不吭声了,换成别人, 她肯定是要教训的,但现在家里她最怕的人就是木兰,这种有些想讨好又有些畏惧的情绪,或许可以有更贴切的解释,但花母的认知就是她有点怕这个长女。
木兰把小白和宝儿放下, 对花母道:“过两天我去寻寻有没有教识字的先生, 宝儿和翠兰该识字了。”
花母有些高兴,但又说道:“小郎能识字最好, 以后能有好前程, 但是翠兰要识字干什么?她又不出去当官。”
木兰想到自己识字的经历, 坚决摇摇头,“一个是教, 两个也是教,而且识字能让人聪明些。”
至少她是觉得,自己的脑筋越来越够用了。
花母有点舍不得束脩,她觉得老里正也能教,但木兰知道,老里正没做过教书先生,他教年轻人还好些,教小娃娃一是很费心神,二是不大会教。
不管怎么说,识字是大事,花母是同意的,木兰又把她带到库房里去,让她看自己这次得的赏赐,原本空荡荡的库房已经填上了一大半的地方,要知道原本这库房放着的陈家的财物,那得是从高祖那会儿开始积攒的了。
木兰越看,越是觉得天子大方,心中难免升起许多感激。
可对很多人来说,刘彻不仅不大方,还是个刻薄寡恩至极的君王。
汝阴侯夏侯颇从昏迷中醒来,就被平阳公主软禁在了公主府里,他气得几乎吐血,但第二日他就等到了机会,天子驾幸公主府,汝阴侯打点了软禁他的下人从后院跑出来,狠狠地告了木兰一状,他到底有些分寸,只说自己挨了打,没有攀扯平阳公主。
可这状越告,夏侯颇的声音越小,最后他说不出话了。
春日艳阳下,刘彻和平阳公主姐弟二人维持着一个对面交谈的姿势,半侧着眼神看他,帝王高大,公主婀娜,明明是体态差别极大的一男一女,但给人感觉极其相似。平阳公主的眼里有厌弃和讥嘲,刘彻看他的眼神干脆就是满满的不耐烦。
令人窒息的沉默保持了许久,刘彻懒洋洋地开口道:“掠卖他人妇,这罪责和陈何仿佛,振武侯是有些失礼,但公主并不计较,此事罢了吧。”
夏侯颇一身冷汗,陈何是什么人?前任曲逆侯,因掠夺人妇被腰斩弃市,爵位收回,陈家人跑断了腿,拉了多少关系都没能复爵,要知道陈家的祖上和他家祖上一样,都是开国的功臣!
刘彻自然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人,相反,他对亲信之人很多罪行都是视而不见的,他对陈家下如此狠手,对许多像陈家一样的权贵毫不容情,其实只是因为这些人的爵位太高,俸禄太多,而又没有什么出彩的人才让他合意,所以不愿意再用高官厚禄养着这些人罢了。
可这天下明明就是高祖带着这些人打下来的啊!
夏侯颇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物伤其类的念头,毕竟他家的爵位够高,他还娶了天子的姐姐,但直到今日听到刘彻说他和陈何犯了一样的罪,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了。
命人架走汝阴侯,刘彻忽然道:“阿襄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大公主还不满十岁,让他再等两三年,给朕做个女婿。”
阿襄是平阳公主和已故平阳侯所生的儿子曹襄,大公主是刘彻和卫皇后的长女,两人年纪相差两岁,在这时候看来是很合适的一对。
平阳公主有些欢喜,又有些意外地道:“我以为陛下会想让霍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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