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但或许他根本不用纠结,因为乔琰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在田丰心中权衡的短短时间内,乔琰已经让人先一步带着她的印信往天子所在之处去了。
刘虞在长安并无太多要事要忙碌,绝不可能拒绝乔琰的这出面见。
所以在印信送出的同时,乔琰也已经整了整衣袍走出了门。
在她的身后,郭嘉一边拉上了田丰,一边朝着乔琰问道:“君侯,您真要限制我三个月不能饮酒?您这不是在惩罚,是在要命啊!”
见没得到乔琰的回复,郭嘉又道:“说来,蔡令史前日还找君侯问询,有无可用在乐平月报上的新素材,尤其是杂谈轶事的栏目,我看这倒是可以写进去,便说前来务工的冀州人氏元某,出色的表现得到了上级的擢拔,拜得名师,出入于鸿儒才子往来之地,甚至得到了朝见天子的机会。”
“这样做,一来也显君侯并无东西地域的待遇差分,二来也给正处微末的有才学之士一个效仿的目标。君侯您看如何?”
乔琰像是依然因为那些乔氏族人的表现,在神情中有几分沉郁,只在听到这个建议,才微微流露出了一瞬的展颜,回道:“此事可行。”
田丰:“……”
要不是他现在还不适合暴露身份,他都想对郭嘉破口斥责了。
你想让心情不好的君侯开心一点,把你那个限制饮酒的处罚给收回,为什么要牵扯上他?
他费了老大的工夫才让自己在乍听这句话后,面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佯装出了几分惊喜之色,而后在踏入宫墙后,又让自己变成了个头一次进宫的土包子。
好在,当他见到刘虞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在意于他这个作为人证的抱有什么态度,更没有人会说他的演技到底有多拙劣。
身在此地的主角是乔琰。
她也是这个发起波澜的中心。
或许在下达将那些乔氏族人丢出潼关的指令之时,她就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断,但当站在刘虞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又迟疑了片刻,方才在刘虞的面前行礼启奏道:“臣恳请陛下准允,以我祖父乔公祖在乐平的祀庙为宗,另启一支,为太原乔氏,与兖州乔氏分宗。”
骤然闻听此言,饶是刘虞知道乔琰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他,在并非朝会的时候申请觐见,还要带上几个所谓的人证,绝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忽然听到这一出,还是不免惊愕地问道:“这是何故?”
家族分支之事可大可小,可哪怕是小事,也大多不是随便操作的。
更别说还是这样跨越了州郡的分支。
这件事乔琰忽然在此时提出来,很难不让刘虞想到一件事。
在乔琰凯旋之前,当他问询鲜于辅是否要对乔琰的亲族做出嘉奖册封的时候,鲜于辅告诉过他,乔琰似乎和亲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甚至按照鲜于辅的说法,若他真这么封官委任了,比起将乔琰敕封为关内侯,还要算是跟她结仇的举动。
但刘虞不曾想到,这份矛盾的爆发会来得这么快。
乔琰神情间的一丝犹豫,在抬眸朝着刘虞看来的这一刻彻底粉碎殆尽,只从她垂落在身侧缓缓握拳的手,还能看出她此刻并不像是脸上所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她朗声说道:“光和之末,我于延熹里祖父故居,在祖父病逝前夜与他相谈。其中谆谆教导嘱托,时至今日不敢忘。”
乔琰要说的当然不是那句若大汉不负她,她也不负大汉。
若真把这话说出来,多少听着有些大逆不道。
她说的是——
“祖父有言,他平生未曾后悔子嗣不丰,高位不显。所愿者,不过庶绩既熙,黎民时雍这八个字。琰尊奉其志,勒武功于钲钺,配祭礼于祀庙,秉持克明修身,上下谧宁之道,方有今日。”
“今又幸得陛下以大司马重任交托,更不敢僭越。只因兖州乔氏分出名门,传闻昔年黄帝葬于乔山,其子孙后嗣之中便有以乔山为姓者,以礼乐为业传承至今,自当诚心效命,以图兴复王业。”
她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
“然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乔氏子弟中亦有寸功未立,便妄图攀高升天之人。琰为小辈,本不该刻薄寡恩,妄议此事,奈何大汉危亡在即,不敢顾小家而舍大家,因亲缘之分而乱忧民之心。”
她话说到此,忽而跪地朝着刘虞行了个重礼,这才重新抬眼看来。
刘虞并未看错,在她目光中的沉痛之色,因这割舍之举而难以尽数藏匿,被她找来做人证的也不免在此时面露动容之色。
但倘若不去看她的神情只听她所说的话,其中字字铿锵,又有坚如磐石之态。
“敢请陛下准允琰自立门户,如有流言沸沸,言我权高而忘本,愿辞大司马之位,只领征东将军之职——”
“克复幽冀,威视青徐,以振我大汉威风!”:,w,
第248章 乐平乔氏
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
这话对兖州乔氏来说是个事实,对大汉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就连刘虞自己这东海恭王的一支之中,都随着他的登临帝位而有了些烦心事。
以至于当乔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虞比起想要劝和,可能还是感同身受的想法要更加强烈一些。
但他碍于自己的宽和之名,只能仰仗着乔琰逢战必克的威名来打消掉一些人的想法,反倒是乔琰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不知道比起他要有决心毅力多少倍。
直接分宗!
既然已经无法同时顾全小家和大家,遇上的又是这个两汉对立的特殊局面,与其让自己牵绊在家族所造成的负累之中,还不如果断一点,从祖父乔玄开始直接分宗出去一支。
这种分宗并不意味着和兖州乔氏再无一点关系,起码这个从黄帝所葬的乔山那个“乔”字开始传承的氏族还是依然存在的。
但若真让她独立出了太原乔氏的这一支来,兖州乔氏将再不能通过所谓的族谱,来跟她细算什么长辈关系,更不能凭借着这种长辈身份来她面前摆架子。
她若想与对方处在冷淡的往来关系中,让对方无法从她所任职的大司马上获取什么利益,也无疑是有礼法凭证的。
只要她能分宗出去!
这种分宗对长安朝廷来说也确实有好处。
从战局上的情况来说,这直接阻断了兖州乔氏充当袁氏爪牙前来此地窥探的可能性。
而从宗族支持上来说,乔琰这位大司马少了宗族的支持,很大程度上地限制了她通过给亲属的加官进爵,形成一股影响到皇权宗室的势力。
或许唯独会出现的情况,也就是如乔琰所说,会有人质疑她这位大司马是否因位高而忘本。
可若要刘虞说来,这又有什么“本”可言呢?
她在十岁之前所能拥有的生活源自于乔羽夫妇,做父亲的当着任城相,领着朝廷俸禄,做母亲的精心照顾,用心教养,才能让一个原本有不足之症的孩童养到这个年岁。
而在十岁之后,打从她开始诱导黄巾军相互攻讦创下战功开始,她不断提升的官位爵位,以及她不断累积的作战和为政本事,更是和兖州乔氏没有半点的关系。
甚至这些人在犹豫不决的决断中,除了在口头上承认她的地位之外,根本就没对她给出任何的帮扶。
反倒是乔琰的乐平书院中,还养着故东郡太守乔瑁的次女乔真,还算是和兖州乔氏之间有一份善缘。
当然,刘虞并不知道的是,乔琰这里还有乔蕤的两个女儿乔岚和乔亭,倒是将族中为数不多的两个能人留下的后嗣,都照顾到自己手里来了。
他只是在此时连忙将乔琰搀扶起来后回道:“只是分宗而已,何必要说什么将大司马的位置都给辞退。人言若有议论分宗为寡恩,此事便由朕来下旨。”
刘虞的下属或许会担心乔琰这位大司马有僭越之心,刘虞本人却没有。
早在他和乔琰在凉州有过接触的时候,他就已知道她的本事。
幽州之战中两方人马的表现对比,更是让刘虞清楚地知道,倘若没有乔琰的支持,他非但做不上这个皇位,也不可能如今日一般,在才登上皇位的不久后,就能收到汉中也重归朝廷掌控的消息。
所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当然是不能让乔琰请辞的。
若是像她这样的股肱之臣都得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不得不去当什么征东将军,那这长安朝廷还像什么样子!
更即便乔琰已经不能仗着自己早年间只有十四五岁时候的年龄,来从旁人这里博取到一个对孩子的体谅,她如今也还依然没有超过二十岁,还是个年轻人罢了。
在她因家族的缘故而被迫做出抉择,甚至将这个抉择上达天听之际,从刘虞这个“自己人”的立场看来,这依然是旁人在找事,让她在身不由己之下选择割舍亲族。
而绝不是她出于更加深远的考虑,在此时做出了这个必要的决断。
看看都把他的大司马逼迫成什么样子了!
别说是拿乔琰当子侄辈看待的刘虞,就连被乔琰抓来做了个证人的田丰,在听了乔琰的这番说辞后,对比先前兖州乔氏的表现,他都觉得自己想给乔琰掬一把同情泪。
在收拢人才、出兵讨伐和经营民生上,她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运气,唯独在亲缘关系上……
大概确实如她所说,还不如做个孤家寡人。
但意识到这种同情心的瞬间,田丰又在心中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乔琰可是他们邺城朝廷的敌人!
他怎么能因为得到了乔琰的器重,就真将自己当做弘文馆的一员,当做长安朝廷的一份子了。
倒戈也不能这样倒戈的。
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田丰便未曾留意到,当乔琰被刘虞搀扶而起,又听到刘虞这份由天子下诏的承诺之际,眼神中有一瞬的变化,其实并不像是个被胁迫至此的人所应当有的表现。
但这种变化过于稍纵即逝,甚至有可能连郭嘉这个相对熟悉乔琰的人,都并未觉得她在这番唱念做打的表现中有任何的破绽。
刘虞又在此时问了一句:“你确定这个选择不改了?”
这倒不是刘虞对乔琰的决定还有什么建议她推翻的意思,而是他想再确认一下,乔琰是否不会再因此而后悔了。
毕竟这是要以天子下诏来成全的东西。
若是他今日下达了旨意,明日乔琰又因为兖州乔氏的亲族而选择放弃这个决断,来请求他收回成命,到时候他才是真的难做了。
乔琰回道:“时至今日我还未曾做出过什么对我来说后悔的决定,也不瞒陛下,我已将乔氏前来长安的几人都给从潼关丢出去了,连件外衣都没给他们留下。”
言外之意,脸皮都已经撕破了,那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法了。
听到乔琰这种幼稚的报复行动,刘虞努力让自己没直接笑出来。
想到时已近四月,这长安城虽处在北方,总归也是冻不死人的,便道:“那好,朕即刻下旨,准允你分宗立户。”
在他让人磨墨备诏的时候,又令田丰这位证人说起了当时兖州乔氏的表现。
听闻乔氏以乔玄对长子幼子的无情来斥责乔琰,说她肖似祖父对族人冷血,不由皱起了眉头。
“乔氏好生冒犯,乔公与大司马均为效忠大汉,于心至诚之人,何敢以这等言辞相辱!”
这些人也太过傲慢了!
更何况,乔琰在“孝”这一字上,有替父母报仇而剿灭黄巾的举动在,哪里有让他们从中置喙的余地。
田丰的语气显然不像作伪,这便大概真是促成了乔琰决定分宗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要刘虞看来,只是将他们从关中丢出去,实在是有些便宜了他们。
分!确实得分!
否则若是让他们打着族人长辈的名号,扒在乔琰身上吸血,她还如何能够心无旁骛地将收复东方各州的事业继续下去。
别管这算不算是天子对朝臣的家务事做出了越界的过问,刘虞都觉得,这是一道他必须要下达的圣旨。
也或许……
他自己的面子抹不开,没法对有些情况做出明确的斥责,可以借着乔琰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来对外表达出一些讯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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