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袁绍当年那出意图通过还粮来拉拢乔琰的举动,就是由许攸前往长安实施的。
这几年间,许攸也几乎不离开邺城,始终作为袁绍的心腹参谋存在。
除非是袁绍亲自对他做出了什么委任,不然他没有任何一点必要前往兖州。
只怕这兖州风云的背后真有袁绍的授意。
可这份授意丝毫也没让他从中拿下兖豫二州的掌控权,反而让本已惨淡的局面又挨上了重重一刀!
袁绍是什么想法?
郁闷之余,更多的必定是懊悔!
许攸听着这些沿途民众做出的种种猜测,有些暗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讥诮的笑意,又抱着膝盖往这槛车的角落里缩了缩。
以他看来,袁绍哪里会有什么懊悔的情绪,只怕他此刻只有愤怒而已。
愤怒于陈宫张邈等人的计划为何会提前一步泄露给了曹操知晓,以至于给了曹操和郭嘉将他联手坑害入局的机会;愤怒于那些兖州世家居然如此无能,不能在与张超臧洪的合兵中对着曹操的队伍发起足够有效的进攻;更愤怒于,曹操为何不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发觉他袁绍亲自来到兖州境内的时候,选择交出执掌兖州的权柄,而是要做出这样有效的反击。
他希望人人都能听从于他的安排,誓死效忠于他,也看在汝南袁氏如今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继承人的份上,对他多有几分优待,却从未想过,这士为知己者死的前提,是做主公之人当真将下属当做知己啊!
这世间何来这样的明公,在下属已为他极力谋划出一条逃生之路的时候,不说来上一出生死与共的戏码了,居然直接将下属当做自己的垫脚石来践踏!
许攸一度觉得自己其实很懂袁绍,这才能在袁绍的麾下混得这般如鱼得水。
但当彼时袁绍将他拉拽下马,自己夺马而逃的那一刻,许攸可以确信,自己一点也不懂袁绍。
最不懂的,就是他居然可以有这等冷情刻薄的心肠。
再一对比他随后听闻的兖州真实战况里曹操和下属的相互成就,对比此前便听闻的徐州之战里刘备从未放弃过张飞的救援举动,对比已然过世的孙策那副阔达听受的性情,便觉袁绍能有今日地位,实在是和这当今时代里对世家名门子弟的拥趸分不开关系!
也不必说去和乔琰相比了。
她此刻已为大雍之天子,哪里还跟袁绍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许攸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恍惚。
他好像隐约知道,乔琰为何要广开民智,对世家做出一番潜在打压的举动了。
那绝不只是因为她要让世家之中有些依然陈陋的“女子不可为帝王”的声音,再不能以一种理直气壮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也不是因为她要对跟随她南征北讨的下属做出一番回应,让他们能压过世家处在更高的位置上。
而是因为,她要试图杜绝这等三公代代相传,世家填塞朝堂的现状,让如袁绍这般的傲慢薄情之人再不能以大汉末年的情形,跻身在那样一个高位上。
头顶的日光因春日的渐盛,已有了几分温度,许攸坐在这等并没有遮盖的槛车中,甚至觉得它有点刺眼。
但当他想明白了他之前的谬误之后,他又忽觉这日光顺眼了些,甚至将他以名士身份落到今日地步的寒心都给驱散开来了几分。
也便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后方距离他不算太远的囚车中闹出了点动静来。
许攸回头朝着声音发出方向看去,就见那囚车之中的囚徒似乎是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会落到这个地步,在此时发起了疯来。
当听清楚对方在说着什么后,饶是许攸之前并不认识对方,现在也得分辨出对方身份了。
只因那人一把攥住了槛车的栏杆,厉声问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若按照辈分算,你们那位陛下还该当称我为族叔。我乃是大雍天子的皇叔!你们怎敢以这等方式对我!”
许攸:“……”
这位真是好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见过厚颜无耻的,但当真没见过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
那不是梁国乔氏之人又是谁?
平丘城下,梁国乔氏子弟里也有罹难送命的,剩下了那些腿脚不便、不易参与到交战之中的,便随同郭嘉对兖州境内做出人员清算,同样被扣押了起来。
在众人汇聚于东平寿张的时候,梁国乔氏的无知还没有这么明显,可在眼下这等单独将他们拎出来看的时候,他们的种种举措便着实称得上是蠢钝不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意图巴结上袁绍的时候,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们还有那样一门靠谱且权势极高的亲戚,在计划失败的时候,又毫无一点廉耻之心地将这门亲戚关系给重新提了起来,意图从中得到一道保全性命的圣旨。
个中反复,简直是愚笨到了极点。
倘若许攸是乔琰的话,只怕恨不得这些人彻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哪里会让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还在这里叫嚣道:“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我是陛下的亲戚,以这等方式侮辱于我,便是在侮辱陛下的……”
“你闭嘴吧你!”不知道是从哪里砸过来了一块菜叶,因这梁国乔氏之人正在张牙舞爪,竟恰恰好好地塞到了他的嘴里,“谁不知道陛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单独分宗立户出去了,何来你们这种磕碜亲戚。”
“不错,”当即有人响应道,“你等既然以这等方式被扣押着,那就是已经触犯了律法,该当依照法令处置才对,扯着陛下做什么?”
“谁说不是呢,要是当真有心的话,既已身在兖州地界上,本该为陛下排忧解难,以图早日将此地给收复回去,他们倒好,看样子是参与到邺城朝廷收回兖州主导权的行动里去了。”
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才将乔琰搬出来算怎么回事?
要不是乔琰自己就已经将这些便宜亲戚给踢出门外了,只怕他们在场的众人都要程昱上身,来上一出为了维护陛下脸面而不得不做的暴力举动了。
“……喂,把那菜叶子还回来,万一你半路死了,还要说我们是出自陛下授意,将你给毒死了。”
这最后一句话的杀伤力属实是太大了,那方才还在试图给自己找保命符的梁国乔氏族老直接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场昏厥了过去。
“快快快,去找医者来看看……不用找乔科长过来了,到时候还让他们再多一个可以攀附的亲戚,那可不成了!”
“也不知道这梁国乔氏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本事的,一个个往外推,没本事的这些还没有眼力……”
“谁说不是呢。算了算了别耽搁了,要是真被气死了传出去名头不好听。”
“……”
许攸原本的心情还挺低落的,现在都要因为见到了个比他凄惨的对照组而觉心情舒畅了。
他将目光慢慢地转了回来,正见前车的陈宫也正回头朝着后方看去。
但在对方的脸上,许攸并未看到任何立场转圜的意思,只有对于有些人并非同道的失望而已
可陈宫意图殉葬的“道”,又真是在千百年间变迁里所形成的必然真理吗?
许攸怀揣着这重归于沉重的心情,在抵达长安后不久便被征召面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又或者是经由了袁绍的那番背刺之后,他的心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无端有几分恍惚。
乔琰却已当先开了口,“数年不见,子远先生贵人多忘事,已将我给忘了不成?”
许攸连忙定了定心神回道:“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
他只是没想到,乔琰会对他表现出这样重视的态度。
乔琰麾下不缺谋士。
起码比起袁绍此刻的局面,乔琰手底下能有明辨之才的谋士,在人数规模上已到了让袁绍望尘莫及的地步。
实力的差距也已经让她不必需要从他许攸这里得到什么信报,大可以凭借着硬实力,一步步将邺城朝廷的势力给吞下去
许攸实在想不到,他对于乔琰还能有什么用。
在这样的情形下,乔琰就算是将他给拿下诛杀,再挫一挫邺城那边的锐气,也是一件大有可为之事,更别说是如此刻这样,还对他以“子远先生”相称。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乔琰摇了摇头,回道:“若让我客观地评价于你,我会说,你许子远乃是贪而不智。贪在于捞骗财,不智在于错信人。但谋士谋士,先在于谋,你许子远自效忠于袁本初以来,屡有明断,此番兖州之战,更是助力于袁本初逃出生天,何必做此妄自菲薄的评价呢?”
如果说她这一出欲扬先抑的说辞已让许攸紧绷的心神一松,那么她的后一句话便是让许攸看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希望,“何况,我有两件佳话需要你来帮我实现,就更不必觉得自己无有用处。”
“一件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决断何时都不晚。不过,我要这个明主庸主之间的差距更为明显,而要达成此目的,非你许子远不可。”
许攸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颔首回道:“许攸愿为陛下效劳。”
天下十三州,已定大半,他在此时转投,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是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他才以降臣败将的身份出现在乔琰面前,他将再无出头之日!
许攸不怕自己被扣上一个“贪而不智”的评价,却怕自己会同那些个庸庸碌碌之人一般泯然于黔首之间。
乔琰既然愿意给他一个试刀的机会,许攸接下便是!
“另一个叫做,旧恩不忘。”
这旧恩不忘四个字从乔琰的口中听不出太多的感念之意。
但此刻许攸绝不会在意于此事。
当他仰头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正见这位即位不久的天子已于神容间尽显帝王风范,他虽已听出了乔琰所说乃是何事,却绝不敢当真领下了这恩情之说。
这的确如乔琰所说,只是要借用他的存在来成全一段有始有终的佳话而已。
她接着说道:“昔年鼎中观之会,亲眼见证了许子将先生对我做出那句雏凤有清声评价的人里,子将先生本人以及韩元长都已于这两年间病逝,再难重见洛阳长安盛景,陈元方就任大鸿胪之位,官居九卿,王仲宣代其父立足朝堂,为我代笔文书,边文礼命丧兖州,我已令人前往浚仪将其厚葬,剩下的也就只有三人了——”
“河内郡太守王公节,那位大将军府参军陈孔璋,以及你许子远。”
王匡、陈琳、许攸。
这就是当年参与过那鼎中观之会的人里,还应当算是站在她对立面的人。
“请子远先生为这二人做个表率吧。”
乔琰忽然语调一顿,“我忘了,王公节大概不必考虑了。”
许攸一愣。
什么叫做王公节不必考虑了?
这话到底是在说,王匡此人屡次对乔琰发起挑衅,就算真要念及旧恩,也不是念在这种人头上的,还是在说,王匡所在的河内郡在兖州豫州的战事已然告终之后,将会在随后被乔琰派兵拿下?
乔琰并没有对着许攸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她只是让人将许攸寻了个去处安顿了下来,随后让人给他提供了纸笔。
想到昔日乔琰让人将田丰的家人给置换到手下来的举动,许攸并未多想,立刻提笔写了起来,以图抓住这唯一的改换阵营机会,保住自己随后几十年里的富贵。
而便是在他奋笔疾书之时,乔琰在长安城中的朝堂之上丢下了一道惊雷。
“诸位何必此等神情,”乔琰的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面容的平静让人完全无法和她方才说出的话联系在一起,“兖州之变的情况我已与诸位说道明白了,兖州世家不遵法令,妄图以私兵迫压州牧,以这等方式攥取权柄在手,不杀之,难以令天下引以为戒!”
“昔日凉州四姓中未有触犯法令、鱼肉乡里者可活,扬州四姓中并未参与谋刺者可活,兖州世家也是如此。然首恶必除,此为底线,还是说——”
“你等之中也有与其存有的同样想法之人?”
什么想法?当然是绝不能让乔琰进一步推行书籍教义于天下的想法!
在已然被乔琰掌握的各州之中当然有这样的人,他们此前不敢将其说出来,那么她便要让他们在她今日的这番举动落成后,更不敢说出来!
“我将审讯之事交由廷尉司负责,此外,黄司空。”
黄琬突然被乔琰点了个名,错愕地抬头,便听乔琰说道:“廷尉隶属于司徒下辖,但程司徒乃是兖州人士,不当插手此案,就劳烦黄司空代为督办了。”
黄琬很想说,要按这么说的话,担任廷尉的乔亭也是兖州人士。
但他又陡然意识到,乔亭因宗族关系的变迁,记在乐平乔氏名下,那就得算是并州人士。
而当廷尉隶属于皇族之时,这场对于兖州世家的审判,也就越发彰显着天子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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