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身在乐平匆匆忙碌的氛围之中她还未曾意识到,现在却突然反应过来——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到如今,居然已经过了一年了。
一年之前她还身在兖州的流民过境之地,几乎要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下饿死,一年之后她却已为坐拥一县食邑的县侯,也可因世家堂上客的身份,在这晋阳城中闲见人流往来。
这无疑是一种让她不免觉得时日恍然的对比。
但这种相隔一年的场景对比所造成的恍惚,也只不过维持了一瞬而已,快到了一直留意着她举动的徐福和戏志才都不曾发觉她的神色有异,只见她收回了对外看去的目光后说道:“此前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张懿刚入太行山屏障,自临汾到晋阳的时间,应当要比我们的速度慢一些。”
“张懿入城,必定从南面而来,要抵太原太守府邸,自该经过此地,等上个一二日便是了。”
乔琰朝着徐福伸了伸手,他便将包裹中的书册递到了她的手里。
的确是书册而不是竹简。
冬日的数月之间,在继续生产楮皮衣经由唐氏之手销售往并州各地之外,乐平在楮皮纸上的进展也颇为喜人。
有蔡伦改良造纸术的根基在,又有楮树皮这个被乔琰选定的主材料,要研制出可书写使用的楮皮纸,而非是先前的纤维厚实堆叠成衣物的状态,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虽然如今在纸张的平滑程度上还稍有不足,但起码拿出去已经不是那种一旦取薄便是易于损毁的状态了,也足以供给乔琰使用。
若非是因为楮树的树皮此前都要先紧着救命之物,以制作防寒衣物为重,绝不至于只有这点数量。
“君侯来考察张懿的情况,竟还随身带着账册?”戏志才见这眼熟的书册愣了愣。
“谁同先生说这是我那几本账册的?”乔琰摇头失笑,“我如今坐在这临街楼阁之上,赏玩闹市春景之余,也该当享受几分闲暇,带的也自然是闲书。先生可莫要将我当做是个此事都不忘庶务的,那是仲德先生会做的事。”
戏志才在乔琰的对面坐了下来,见她并未拒绝,他也顺手拿起了其中一本,打开便见其中是蔡琰的笔迹。
“这是?”
乔琰回道:“伯喈先生藏书广博,此前因仓促前来洛阳奔丧,并未带在身边,他并无长留乐平之意,也自然未将那些书典从泰山羊氏着人送来,但昭姬有过目不忘之能,将其中数十卷默背了下来,正好这楮皮纸书写便捷,装订成册后一卷书籍所占至多也不过两本而已,不若以此种方式温书,也丰富一番乐平的书典库存。”
“……”
要不是乔琰自己年岁就小,戏志才简直很想吐槽,她这举动在压榨孩童劳动力上,未免也过于离谱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种等人的时候有书看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心理包袱。
他说道:“也好,有此书籍打发时间,想来这等候刺史大驾不止难熬。”
不过令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还未曾等来这并州刺史莅临,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倒是有另一道声音因嗓门不小传入了她的耳中,也因那耳熟的人名,让乔琰翻动书页动作微微一顿,当即打起了精神。
那人喊道:“张辽,你等等我!”
张辽?
乔琰状似无意地从手中的书册上挪开了目光,朝着正铺了一层落日之色的晋阳街头望去,正见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行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要年纪更轻些,乃是跟赵云和徐福一般的十五六岁的年纪。
而走在后头的那个倒是看起来已有二十,或许叫青年要更加合适些,只是因为他眉眼间颇有几分飞扬跳脱的神色,看起来仍有些少年气。
张辽的回话无疑是证明了乔琰的推断。
她目力不差,看得见这少年面上略有几分憋闷的神色,他顿住了脚步转回头去回道:“你跟着我作甚,那太守府说了不收未及冠的,你张稚叔的年纪已经够了,为何不留下?”
因他这一停,后面的青年得以抬手架上了他的肩膀,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这两人都是一副并州常见的武人打扮,衣着都瞧着平平,这会儿勾肩搭背的样子着实有些像是兄弟。
乔琰又听那被张辽称为张稚叔的青年回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一个在云中一个在雁门,恰好在半道上遇见一见如故,又都看不惯那边地几郡太守的作风,想着既要来新刺史,不如干脆赌一把大的,这便更有缘分了。若是你因年纪太小便进不得门,我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他爽朗一笑,又道:“再说了,你我都是个张姓,难保几百年前是不是一家之中分出来的,岂不也算半个亲戚。”
这两人边走边说,恰好在此时到了距离乔琰最近的楼下,也让乔琰将张辽脸上颇有些无奈的表情看了个清楚。
这种似乎有话想说,又因为某些原因而说不出来的样子,出现在这张颇为老成冷静的面容上,着实有些好笑。
但若他真是乔琰所猜测的那个张辽的话,那他此刻的迟疑也确实是说得通的。
谁让他的本姓并不是张,而是聂,乃是马邑之谋中聂壹的后人,为了避祸这才合族将姓氏改为张的,还真跟身边那位张姓青年不能算是同姓。
至于那另一位张稚叔……
乔琰原本对他的名字并不那么熟悉,但若是加上他此时跟张辽在一处,想要在并州官府谋取个差事,将这范围一缩小,倒是不难让乔琰猜出他的身份了。
这是一度为并州武猛从事,后因护送汉献帝刘协返回洛阳之功得封大司马的张杨张稚叔!
这家伙显然很合乎武将的常规表现,全然没意识到张辽那微妙表情中的意思,又颇有照顾兄弟口吻地说道:“算起来,若是不能在晋阳任职倒也无妨,以张辽你的本事,大可以去拉起一支除贼的队伍,先干出点名堂来,总归我们并州人靠拳头说话。”
“若还不成,要不咱们往那乐平去,听说那地方的县侯年纪不大,县尉年纪也不大,肯定不会在意年龄问题……”
这两人已走过了窗下,声音乃是从远处传来的。
乔琰却将这句话给听得清楚。
她眉头动了动,当即将手中的书册一合。
史书上记载张杨此人没甚眼光,“据河山之郡而无雄才,卒堕匹夫之手,智不足称也”,可要她看来——
这人的眼光很好啊!
第56章 一封书信
张杨的政治眼光显然是有问题的,但就凭他在此时说出的觉得乐平是个好去处这样的话,也足够乔琰提一提对他的印象分。
虽然他说出这话很大程度上是在安慰因为年纪小而被拒之门外的张辽,但也在同时意味着——
乐平已经可以被列入这并州其他地方的人投奔的选择之中了。
这与赵云听过她协助剿灭黄巾之事而上门前来,意图借助她的力量完成平定黑山贼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这很大程度上表示出的不是对她本人有什么希冀展望,而是对整个乐平的期许。
并州多出武将猛士,这是在匈奴寇边的威胁以及北方好武风气之下促成的结果,乔琰对这特殊的资源不乏觊觎想法,只是碍于如今尚在韬光养晦、发展根基的状态下,方才不能做出什么扩招的举动。
可若是有人慕名而来呢?
张杨的这句话无疑是给她打了一剂定心针。
来不来的姑且不论,能在旁人的话中作为备选项,也不枉她这数月之间在乐平的努力。
反正,这才只是她在乐平的第一年。
乔琰听得到楼下经过的两人在说什么,戏志才自然也听得清楚,更因为相对而坐的状态,能让他清楚地看到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异彩。
下一刻,她便抬手敲了敲窗棂。
张辽和张杨二人本也没走出多远,忽听身后高处有人朗声说道:“两位,可否上楼一叙?”
张辽循声望去,见那微启的窗扇后隐隐绰绰地似有两人身影,被笼罩在西斜的日暮光影中,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看清面貌,只能从扶着窗沿的那只手确认,方才那句话并不是他的幻听,从周遭的人来看,喊的也的确是他们没错。
只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从这句话的声音还可判断出,说话之人的年龄着实小得可以。
但他一无什么可被人所图谋之物,二也有自信于自己本事的底气,当即应声回道:“既是贵人有邀,自当来赴。”
在他与张杨踏入里坊,来到这对应宅邸门前的时候,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不难看出对方此时的想法——
这位请他二人留步的贵人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若只以这宅院在晋阳城中的位置和规模来看,这可不是什么等闲富贵之人能居住的,但这宅院中却并无仆从,只有这前来为他二人开门的小哥而已,又分明跟他们对普遍意义上认知之中的贵人不同。
不过这位和张辽年纪相仿的小郎君,无论如何看也让人觉得不像是个下人。
要知徐福自在乔琰和程立的指点下开始读书,那游侠义烈之气并未削减多少,却已因所见所学而气度沉稳了不少。
在乐平度过的冬日中,乔琰的食补又显然并不只是针对戏志才来的,徐福也是其间的受益者,更让他因抽条增肌而看起来多了几分潜在的名士风姿。
但这自称徐元直的少年显然并不是此地最为特殊之人。
张辽与张扬随之登楼,便见到了那对着他们发出邀约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年只十岁出头的女童。
大抵是为了行动方便,她作了一身更像是男装的打扮,但在发式与面容上又并未做出掩饰,让人足以判断出她的性别来。
这还并非是她最特别之处。
她与对面的青年虽是相对而坐的状态,二者之间主次关系,却并不难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为人所知,而这种占据了主导位置的气场,让她比起世家贵胄的大小姐,更像是个领袖。
这好像不是个寻常的表现。
大约是因为张杨才提到过乐平,张辽下意识地便想到了那位乐平县侯。
而他向来敏锐,长于观察,此刻虽未在表现上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来,也看清了乔琰手中翻阅的,正是一本轻薄的书籍。
比起他曾见过的蔡侯纸所成的书籍,面前的这个似有些不同。
但非要说是在何处有所不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收拾起了对对方一番判断,确认这邀约者实不寻常的想法,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在下雁门张辽,友人乃是云中张杨张稚叔,不知足下请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乔琰回道:“我方才在此地听闻二位有意投效将抵晋阳的并州刺史,因刺史未到而先往太守府而去,却因为年岁的缘故被拒之门外,不知是否如此?”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对方诚有贵人做派,二人竟并未觉得她这并未自报姓名的举动有何失礼之处。
在她问出此话后,张杨回道:“正如足下所见,虽说太守府也可算是按规矩办事,但我这位兄弟已满十五,倘若按照汉初旧例也未尝不可考虑收入军中,要我看来以他的本事,若还得等上几年多少可惜。”
汉初的征兵年龄是十五岁,这是遵循秦制的年龄,但这个年龄的提出有其必然的时代背景,也即秦汉衔接之年的人口数量着实堪忧。
然汉景帝于文景之治阶段的休养生息,让他得以提出将这个年龄放宽到了二十岁,后来又延后到了二十三岁,到如今因先后有天灾加之边地摩擦,这个年龄大多数时候可以提前到二十岁,但年十五的话,确实是小了些。
这不是个合乎征兵规则的年龄。
“你与我这样说,难道不怕我将你二人当做妄议太守府的贼人给拿下?”乔琰抬眸问道。
张杨看了看这屋中的人,很想回说,以她这对面的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样子,再加上那个年轻侍从,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将他和张辽二人拿下的样子,可她语气笃定,又好像是有所凭仗的样子,又让他将这句话给收了回去。
说不定坐在乔琰对面的戏志才在表面上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却是个大力士,这也是难保的事情。
张辽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对面前的几人还做出了这等离谱的判断,只是回道:“无论方才稚叔会否再给出一次解释,足下都已经听到了我二人在楼下的对话,若要将我二人拿下,先前就可以做,何必等到现在。”
这是个对乔琰来说明摆着更危险的距离,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也未尝不是一件不可为之事。
乔琰端详了一番张辽的脸色,不由于话中流露出了几分赞许,“光凭你这句话便可确定,那太原太守府将你拒之门外,实在是个错误的选择。”
她也不难猜测,正是囿于这等年龄上的偏狭之见,让张辽直到在丁原上任并州刺史之后方才得到启用。
这对一位大将之才来说,着实是有些可惜。
她忖度了一番后问道:“若我有法子让你二人成功入职刺史府,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张辽虽然想以投效刺史府来证明自己年少也大有可为,却并非只图一个结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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