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耳圆圆
“你认得我?”她讶异。
他微笑:“在这宫里,谁不认得你呢?”
想想也是,仅凭当朝皇帝单独召见过她这一点,就够宫人们私下议论了,若不认得她,反倒不合常理。
“你能和曹吉祥赌钱,还输了画给他,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啰?”
她一面问着,一面向他走去,随着一步步靠近,借着明亮的火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眉清目秀,丰神如玉,一派温文尔雅,好一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君子!
看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若非穿着内侍的衣服,她差点以为是碰上了赶考的学子。
可惜,却与曹吉祥有交情。
他毫不回避,目光坦然:
“我与曹公公只是萍水之交,景泰朝时,他总被欺压,我也不受待见,他能说话的人不多,有时会来找我聊几句,知我擅画竹,便央我画了一幅送给你。后来太上皇复辟,他一步登天,我还在原地,便再无来往了。”
目中戒备褪去一些,只是她心里仍犯嘀咕,想了想,便又问道:
“你既与他算是旧交,为何不去找他?只要跟他攀上交情,抱紧他的大腿,就能跟着平步青云,哪里还用待在最低等的直殿监,做那洒扫的活儿?”
“志同道合方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我与曹公公,走的不是一条路,自然无需找他。”他依旧坦然。
这不卑不亢的磊落、不矜不伐的坦荡,令她戒心消散,眼神不似先前那般冷漠:
“为何我听着你的声音,也有些熟悉呢?”
他微微一愣,沉默片刻,方道:“柳尚仪死的那日,我也在。”
她立时想起,那日她窝在墙边不语,掌司宦官找茬,有个温和的声音提醒他:
“掌司,她是尚寝局的,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月人之死,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说话的人是谁,今日总算对上了这声音。
“原来是你。”她恍然,声音也温和许多:“我方才听见,你是来祭少保的?”
怕他误会,她连忙又补充:
“别担心,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祭他的。”
“嗯。”
他的脸上缓缓绽放笑颜,可是不知怎么,那笑容里还夹杂了一抹意味难明的伤愁。
她以为他是想到了于谦的冤屈,冲他笑了一下,拎了自己那份包裹出来,和他一块烧起纸钱,攀谈起来:
“我是紫荆关人,你呢?是哪里的?”
“我——”他微微顿了下,垂下眼帘:“也是紫荆关的。”
放纸钱的手猛地停住,她抬起双眸,细细打量他的脸。
时隔七年。
眼前这位个头长高、容貌成熟的男子,一点点与桃花树下稚嫩的小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眉眼、那气质、那谈吐......
她越看越觉得像。
想起那个梦,一个念头自心底冒出:
老天有眼,他活着,还出现在了她面前!
“坡、坡下村有家姓孟的,他家里有个独子,叫孟锦书——”
她的手在发颤,声音也在颤,一颗心要激动得跳出嗓子眼来:
“孟锦书,你——”
“我自然知道他。”
他微笑着接过话,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望向她:
“锦书,是我表亲,我俩同年出生,亲戚们都说我们像,就连起名也出自同一句诗:云中谁寄锦书来。”
“啊?”
颤动的心渐渐稳了下来,她慢慢恢复了冷静。
也是,她又没改名,如果是他,他早该认出了她,何需等到今日才重逢?
况且姓氏也不同。
一个人会轻易改名,却不会改姓。
不是他。
她的情绪夹杂在失望与庆幸之间:
“哦,原来是表亲呀。”
“嗯,我家在碾子沟。”他微微探头,温声询问:“叶司苑也是坡下村的吗?和锦书相识?”
“他是我爹的学生。”她敛下眉眼,藏起那份汹涌澎湃的感情,“紫荆关破了后,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锦书——”他又垂下眼眸,“是个好运的。”
她的希望瞬间燃起,望向他的双眸泛起了星光:
“他还活着?”
“嗯。”他浮起微笑,点了点头,“瓦剌打来之前,他刚好跟着大伯父去了南方探亲,躲过一劫,后来就定居在那里,再没回来过。”
“躲过了,躲过了。”
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明亮的瞳孔一点点泛起水雾,唇角却是不自觉的勾起,喜极而泣:
“算年纪他也该娶妻生子了,挺好,挺好的。”
泪水簌簌而落,一滴滴滑过脸庞,将七年来的担忧惦念尽数流淌而出。
他默然低首,拎起铁棍去拨弄燃烧的纸钱。跳跃的火光,飞舞的灰烬,扑面而来的热气,烟熏火燎的,熏得他眼睛发红,声音微微哽咽:
“嗯,挺好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低下头,笑着擦去泪珠,道:
“对了,你是怎么进的宫?”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似是进了烟灰,抬袖抹了下脸,调整为平静的语气:
“那年,紫荆关破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和一些孩子被瓦剌军队掳了去。有一个叫喜宁的太监,原是侍奉万岁的,但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外敌,亲自带路引瓦剌军队攻破紫荆关,还意图南下侵略。我当时恨毒了他,不顾双手被绑,冲开人群就朝他撞去,想一头将他撞倒在旁边的兵器架上,最好那架子上的长矛能一下刺穿他的身体,也算为我的爹娘,为紫荆关的百姓,报了此仇。”
“我也恨毒了他。”她握紧拳头。
“可惜我那时小,个头、力气都不够,只让他摔了一跤而已。”
“好在他后来被擒,处以极刑示众,总算出了口恶气。”她拳头缓缓松开,“不过你失了手,他岂不是会报复你?”
“他当场就要杀我,我骂他死阉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他却忽然不杀我了,说杀我是便宜我,于是让人阉了我,和他一样,做一名阉狗。”
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提身体上的惨痛,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
绿竹默然片刻,无比郑重道:“你不是阉狗,你和他们不一样。”
“多谢。”他淡然一笑。
她亦回之一笑,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被派到万岁身边伺候他,再后来,瓦剌和大明朝议和,他也被接了回来,从此关在南宫。我因为伺候过他,免不了被景泰帝那边防备,就给安排到了直殿监,只做洒扫的活儿。”
“那他现在复辟了,重登皇位,你为何不去找他?以他的性子,念着同患难的旧情,不会不管你。”
他苦笑了一下:“老实讲,他对下人其实很不错,很少发脾气,非常好相处。可是——我这一生的悲剧,也是他造就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仇恨?还是依附?”
茫然的目光望过来,她一时无言。
他又问:“你呢?他喜欢你,宫中人人皆知,你对他——又是如何抉择的呢?”
纸钱已烧成一片黑灰,只剩零星的火星子闪烁。
她眉眼低垂,声音微凉:
“我只想祭奠亡灵。”
他沉吟片刻,语气沉着:
“我同你一起。”
她没接话,他也没有再言,两人只默默地看着火星子熄灭,处理好现场后各自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去尚寝局找过她,她也没有去直殿监看过他,两人仿佛抱有某种默契,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格,偶尔在宫中碰到,也只是点头示意,唯有到了祭祀的节日,才会于炼化塔下会面。
“你不该待在直殿监,应该去到他身边。”寒衣节时,她如是言。
他明白,她肯如此说,想来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心里已经彻底接纳了他,将他视为自己人。
“什么时候?”他问。
“等时机。”
回去以后,绿竹一切如常,只字不提徐云中,使得青萝浑然不知他的存在,只觉绿竹性子越来越古怪,愈发喜欢独来独往,不愿让自己陪着。
她开解自己:绿竹需要散心,由着她去吧。
自打复立太子,周贵妃消停不少,再没找过她们的茬,淑妃那边被收走大权,也变得哑炮,宫中难得安宁起来。
青萝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差事上,每日里窝在尚寝局各处,司设、司舆、司灯、司苑,轮流待了个遍,从最底层的事务开始熟悉,管你是小小女史,还是八品女官,但有不懂,必虚心请教,誓要成为尚寝局的第一楷模!
灵香极其不解:“你都已经是尚寝了,天天不辞劳苦,来琢磨这些小事,是图什么?”
“小事?千万别小看这些小事!”青萝道,“刘尚寝也好,以前的柳尚仪也罢,她们给人挖坑的时候,哪个不是从小事着手的?我只在司苑司待过,年龄又小,论起这办差的水平,要比她们差远了。而且上头也说了,我现在只是暂领尚寝之职,不好好精进自己,说不准哪天就被人顶了!”
灵香更不解了:“我记得你一开始没想当这尚寝的,也是被架在那里,没办法才接受,怎地现下如此在意它呢?”
青萝嘻嘻一笑:“因为我听说,女官做得好的话,等年岁高了,就能放出宫了。”
“哦~”灵香恍然,“这我倒也听说过,洪武年间、永乐年间,都有这样的例子。一些出类拔萃从未犯错的女官,不仅允许回乡,还会得到供养。不过那时候也不好婚嫁了,所以也有很多人,宁愿留在宫里终老一生。”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青萝摆了摆手,“保住小命,比嫁人更要紧,反正留在这宫里,也嫁不出去嘛,皇帝那里更不消说,孤老一生都比当他的妃子强。我只望做好差事,和绿竹一起熬到出宫的那天,就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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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安殿,浮碧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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