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煎盐叠雪
【屠呦呦凭借青蒿素得到了诺贝尔医学奖。青蒿素,对消灭疟疾起到重大作用……】
“疟疾……”李世民忍不住喃喃。
他得过疟疾,因此导致了他戎马生涯的唯一一次战败。
不仅他得过,那其实是一次很大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来,他的敌人薛举没抗住,后来暴病去世。
那时候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都试,也许是因为年轻底子好,也许是吃的药正好起了些作用,才侥幸活了下来。
那年他二十岁,在鬼门关前来回转悠。
现在他站在这里,听说这差点要了他命的疟疾被一个女科学家提取出来的青蒿素消灭了。
这女生是那帮弹幕派来的说客吗?怎么能每个视频都直戳他心脏?
还好和亲的事还没有对外宣布,现在反悔也来得及。——不不不,他怎么能这么想?这不是朝令夕改吗?
李世民在内心疯狂摇头,努力说服自己。
和亲多方便啊,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反正嬴阴嫚是自愿的,她已经答应了,他会给她最高的封赏,恩庇亲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只是派个公主和亲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汉朝派了那么多公主过去,弹幕不照样夸大汉开疆拓土?
汉武帝照样派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和亲,怎么没人说刘彻不好?
凭什么就一个个来苛求他?他凭什么就要受他们影响呢?
科举就科举,凭什么就要允许女子参加?从来没听说过的事,他又不是女子,干什么要向着女子说话?他凭什么要在朝会上力排众议?这事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但是……
但是他为什么感觉这么烦呢?
“怎么了?”长孙无忧轻轻握着他的手,“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可否跟我说说?”
李世民的心不由一震,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第69章 二凤在昭陵博物馆
李世民很苦恼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长孙无忧,小声抱怨道:“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张良、郦食其、魏征和玄龄都没有意见,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是对的吗?”
在重大的决策上,他是很善于纳谏和思考的,可是嬴阴嫚和亲这件事,完全没有一个心腹反对啊。
——许负和这帮弹幕是一伙的,都是以后世的眼光看待大秦,自然到处都不满意。
李世民觉得自己也不能太听他们的,随便改革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到时候满朝文武都反对,对他来说压力也很大。
关键是,朝堂之上多几个或少几个女子,于他而言,真的无关紧要!
他凭什么要冒很大的风险、顶住很大的压力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他又不是女子!
“和亲之事,朝会上议过了吗?”长孙无忧温和地问。
“还没有。使团还没出发,要等使团先到东胡,然后才会促成这件事。——而且郦食其说,要让东胡王主动提出来,这样他们才会热切,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闷闷道。
“那此事不急,尚有很多余地。”长孙无忧宽慰着,“大秦和东胡拥有共同的敌人,联盟而已,并不难达成。”
“我知道,本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只要郦食其别出什么意外,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加上阴嫚,只是为了更方便夺权罢了。”李世民道,“她嫁过去,生个东胡王的儿子,那孩子就能得到大秦的全部支持,名正言顺,继位掌权,阴嫚主政,收拢周围的部落,向大秦投诚。——这个法子很好用,也不用动太多刀兵。——那帮弹幕偏偏要在那吵吵嚷嚷,烦得很。”
“因为他们生活在这样强大的一个国家,已经不再需要和亲了吧?”长孙无忧合理推测道。
她来到这个神话传说般的时代,入目所及无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人手里都有可以千里传音的神器,壮观的铁飞鸟轻盈地一飞冲天,人踩着一块厚板子就能直接升空宛如御剑飞行,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奔跑的铁盒子……
世界如此离奇美妙,每一样新时代的东西都能吸引长孙无忧很久。而唯有在这时代生长的年轻娘子,才能随随便便说“我能养活我自己”。
她说话时的态度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听见这话的朋友也只是嬉笑戏谑,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
异邦有许多女王,国内有很多女子取得卓越成就,而这些知识,人人都可以知道。
这一切,都完完全全颠覆了长孙无忧的认知。
在她生活的时代,女子想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地生活下去,是很难的。
乱世就不必说了,哪怕是贞观年代,普通种地的女子,靠耕种纺织养活自己,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
大唐女子可以开女户,自己做一家之主。但是大多数女子的力气天生比男子小,没有男人当家撑腰,就容易被欺负。
抢水抢地抢屋,都是可以想见的事。地方的宗族势力都是抱团的,独身的女子很容易被逼迫成婚,抢夺财产。
别说未婚女子,寡妇也是一样。因为隋末混乱和战争导致人口锐减,贞观的国策就是鼓励百姓生育。
女子满十五岁还没有定亲,官府就要来催了,甚至会让乡人亲戚乃至州县帮忙出资解决她的婚事。
这对国家来说,固然是为了恢复人口,但落到一个个女子头上,又谈何自由呢?
而这个时代,却完全不一样了。
长孙无忧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甜蜜蜜,轻飘飘的,像夏天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又被清风被吹起的蒲公英,柔软悠然地飘在云端,似乎能感觉到平阳公主姐姐所向往的那朵云彩,那方蓝天。
真好啊,这个女子可以活得自由的时代。
“可我们又不是这个时代的。”李世民焦躁着,“就算和亲有的谈,但女子参加科举、进入官场,没有人会同意的。他们甚至会认为我疯了。”
长孙无忧怜爱地看着他,心知他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
如果他不曾窥见天光,不曾了解这未来的历史和变迁,不曾没日没夜泡在那些资料里,不曾给许负一次又一次讨论的机会,不曾给弹幕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他本不需要为此焦灼。
许负为什么敢和他争论和亲?因为李世民不会惩罚她。
弹幕为什么敢和他提出女子参政,因为李世民有可能会听。
无论这个可能有多少,哪怕是万分之一,他们也要赌一赌,试一试,反正又不亏,怎么可以不去争一争呢?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长孙无忧轻悠悠地问。
她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洞若观火的局外人,却是李世民最亲密信任的发妻,最了解他的至亲,所以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
对啊,他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
他明明可以一口回绝,不许他们再提此事的。
李世民有点茫然,很少见地心绪不宁,拿不定主意。
“你给了他们冒犯的机会。”长孙无忧很确定,“就像你重用了魏征,于是孙伏伽才敢当面指责你想让太上皇迁宫的行为不孝,而后你重赏了他,才有了后来越来越多的直言进谏。”
“你是想说,是我纵容了他们?”李世民睁大眼睛,略有点委屈和不服。
“因为你开明、豁达、大度,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又能及时吸收在你看来有用的知识,你用了刘邦和张良,宽恕了项羽和英布,在颇为了解你为人的未来之人看来,你简直是个圣明君主的代表。”长孙无忧微微而笑,不疾不徐地安抚着他,“而对于明君,大家的要求自然就高些。”
李世民目光低垂,闷不吭声。
那女生歇够了,关掉手机进入博物馆。
他们慢慢地落在她后面,拾级而上。
“话虽如此,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到。”李世民低声道。
“你已经在考虑怎么办了?”长孙无忧真真切切地惊讶起来,“你居然是同意的?”
“我才没有同意!”李世民不假思索,矢口否认,“哪个皇帝会同意这种这种事?连武媚自己,都没有让女子参加科举。”
“武媚?”长孙无忧不解。
李世民略有点尴尬,少不得又得跟她介绍一下武则天后来的光辉事迹。
李世民当政的时候,武才人的存在感很弱,她入宫的时候,长孙无忧已经过世了,她们从未见过。
“好一个奇女子,她竟能加冕为帝……”长孙无忧为之叹服,“比吕后还进了一步。”
“你很羡慕?”李世民神色古怪。
“羡慕不来。我没有她这样的胆魄和才能,也没有她这样的运气和志气。”长孙无忧摇头。
“我不觉得你的才能逊于她。”李世民认真道,“你只是身体没有她康健,没有她活得久罢了。”
长孙无忧觉得他连这种地方都要替自己说话,护短护得很有意思。她浅浅地笑开,眼底潋滟生辉,半是赞同,半是不赞同。
“因为我辅佐的人是你,我甚至不觉得我有成为吕后的机会,更遑论武曌。”长孙无忧解释道,“就像始皇帝在时,无论高祖还是霸王,都没有出头之日。所谓时也,命也。”
女生停在了尉迟敬德的墓志前,努力辨认那飞白体,一会儿查资料,一会儿蹭导游解说。
李世民安静地停驻下来,负手而立,凝视着这方黑色的石碑。
他离开大唐的时候,尉迟恭还活得好好的,能喝酒能吃肉,画像能贴在门上辟邪。
去年凌烟阁建成,李世民让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画像,绘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存放在那里。尉迟敬德位列第七。[1]
也是这一年,尉迟行止粗狂,在宴会上因不满有人席位在他之上,就质问那人,任城王李道宗劝架,反而被他一拳打了眼睛,差点打瞎。[2]
李世民因此大怒,狠狠斥责了曾经生死相依、冲锋陷阵、救过他好几次的尉迟敬德。
他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他曾经对汉高祖刘邦诛杀功臣的事有所不满,现在才明白韩信彭越被杀也是有理由的。
他说这话时,不仅是为了告诫尉迟敬德,也是为了告诫所有陪他一路走来的功臣。
他想善始善终,也希望他们能自我约束。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李道宗无辜被打,同样是功臣,谁没有功劳?况且,李道宗还是文成的父亲……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尉迟敬德惊恐的表情,却又刺痛了李世民的心。
他是那样勇猛善战的汉子,曾经为了李世民一句话就在比斗中去夺李元吉的槊,硬生生夺了三次,就为了讨李世民开心。
虎牢关之战中,只因为李世民曾随口称赞了句王世充的侄子王琬所骑的马是匹好马,——那原先是隋炀帝的御马。尉迟敬德二话不说,随后就带两人直奔敌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叫阵炫耀的王琬生擒,把这匹神骏的马夺了回来,送给李世民。[3]
后来玄武门,他被李元吉用弓弦勒住脖子,生死一线,也是尉迟敬德及时救援,迅速割下了那两个脑袋,丢在太子府兵面前,才彻底解决了后患……[4]
这样的情谊,他如何敢忘?又如何能忘?
所以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话好像说得太重,悄悄地去找尉迟敬德,絮絮叨叨地喝酒,聊到半夜。
聊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尉迟敬德喝了好几坛的酒,哭得稀里哗啦,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
其实李世民是会原谅他的,毕竟他是尉迟敬德。
李世民有在尽力保全每一个故人——实在保不住的,他甚至有恳求他的臣子们,又或者试图跪求于天,来保下那个贪污犯法却满门忠烈的党仁弘,费尽周折,才将朝臣们原定的死刑改为流放。
可故人还是会一个一个的凋零,化为这样冰冷的石碑,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哭,也不会回应他。
这苍白无力的几列字,要怎么概括尉迟敬德轰轰烈烈的璀璨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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