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木离火
史苗坐在一旁,原本拿着抹额把玩的手不自觉地攥得紧紧的,觉得事情不妙,急忙说道:“还有史家,其他姑奶奶家也去问。”
一瞬间,屋子里原本因谈论甄家宝玉而有的那点轻快氛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寂静,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贾政平日里修书是个规律的公务,按时应卯,整理校核,书籍归档矫正,最后按时下班,除了大朝会,平日也不去圣人跟前碍眼。
可如今怎么突然就不能回来了?就算要加班,大约也能有个缘故,这般不清不楚的,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实在让人不安。
过不了多久,出去林家打探消息的人气喘吁吁跑回来,脸上满是焦急与疲惫:“老太太,林家那边姑爷爷今儿也被留在了内宫。”
“甄家呢!”贾政媳妇关氏急切地追问。
“甄家没消息,京城其他人家也……”
回答的人声音里透着无奈和困惑。
整件事情极其诡异,满京城都不知道上朝的大臣为什么不能回家。
众人心里难免不联想起历史上的宫变,一时间,京城的官宦人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四处探听消息,却一无所获。
虽然贾政那边早就说了今晚不归家,但是众人都害怕半夜又有了消息,都候在荣禧堂不敢睡下。
家中贾珠、贾琏等男丁一面顾着门房有没有消息,一面又要给内宅传消息。
奈何等到后半夜,已是过了四更天,外面一片寂静黑夜,打探消息的举动像是石沉大海,一丝一缕也捞不着。
丫鬟们换过一回蜡烛,惜春挨着探春坐下,她年岁小,实在熬不住了,歪在探春身上靠着,一个不小心,差点栽倒下来。
史苗自己也熬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她心里想着,眼看没什么结果,真要有事她们一大家子跑不掉。
况且照着现在的发展,书里面贾家都没被清算,这一回更不会被清算。
她看着那边困的不成样子的小惜春,心疼地说道:“带孩子们去睡吧!真有事也不是她们能顶着的,还小呢!别熬坏了身子,一家子等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说完,她看了看贾赦等人:“你们也去歇息,我也要去歇了。”
倘若只是小辈去歇息,老太太还在熬着,她们当然不敢。
如今老太太要歇下,就算不放心,也只能各自回各处院子里等。
探春是熬了一个通宵,惜春原本也跟着熬,最后靠着迎枕睡着了,探春就没再叫她。
一直到第二天过了午间,贾赦和贾珠才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带回来消息。贾赦的脸上带着倦意,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先是让诸位安心,说道当下不关荣国府的事。
贾赦简单说了下贾政尚未归家的原因:“二弟同科柳大人,因不愿按太上皇的意思修书,上折劝谏,今日被罚了二十廷杖,二弟和几个同僚见他伤重,在那边看顾他。”
好端端的打大臣板子,众人都吃了一惊,莫不是这大人犯了大错?周氏满脸疑惑,忙问:“怎么就挨了廷杖?”
贾赦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略带沙哑地说:“听说昨日太上皇微服私访,去了文渊馆。”
“文渊馆?”关氏听着犯了糊涂,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既去了文渊馆,为何要到宫里挨廷杖?”
史苗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冷冷地说:“想来是老陛下觉得当场惩戒不够有威慑力,所以换个人多的地。”
众人心里明白,这是以儆效尤,杀鸡给猴看。
可再怎么杀鸡也杀不到与世无争的文渊馆啊?
不单是贾府,京城的大人们都对宫里这一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当中。
再往后,当日的情形才在东拼西凑中渐渐明了。
原来太上皇微服私访文渊馆,查阅了前朝史官笔墨,觉得不妥之处,想要修改。
负责主持整理前朝史官册页的柳大人刚正不阿,拒绝了太上皇的修改要求。
约莫是说话引经据典些,太上皇感受到了嘲讽,最后把人弄到宫里当着大臣们的面打一顿。
谁听了都说荒唐,难不成满宫大臣留下来,就为了看太上皇抖威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贯中庸圆融的林如海也遭了罪。
贾政自打柳大人出事以后,脸色一直不太好,天天上班如同上坟,今日更是面如锅底,黑沉沉的可怕。
贾政声音低沉地说:“妹夫被罚了半年俸禄,在家中思过三月。”
史苗却非常乐观,舒了口气道:“还好是思过,没有被打就好。”
贾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愁容:“柳大人被削了官职,上面命他和亲族即刻离京。”
要说这皇家办事真是太不地道了。
贾赦听着啧啧两声,满脸感慨:“先前不是说他伤得不轻,家里还送过两次药去?”
关键柳大人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杖。
百十来双眼睛盯着,行刑的人半点不敢偷工减料,柳大人几乎要被打废了,若不是身子骨历来挺好,等着他的就是血溅朝堂。
众人心里都在想,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古时候有些造反的藩王待遇都比这好呢!如此行径,显得皇家非常小家子气。
贾赦又道:“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怕不是走不出京城地界,就要没命了。”
看来柳大人家恐怕要预备一口棺材跟着走上路,说是还乡,没准最后是扶灵还乡。
史苗也被皇家的骚操作开了眼,冷冷道:“那一位老糊涂,难不成另一位也跟着老糊涂,可惜就是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整件事的发展,皇帝陛下未免孝顺过头,太上皇说往东,他绝不往西。
太上皇也不藏着掖着了,放出风来,柳大人是罪臣,谁都不可以送。
京城大小官员再一次被震惊,简直就不像皇家人能干出来的事,连一点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
史苗一度怀疑太上皇是不是老到一定地步,开始老年痴呆,作妖不停。
若是怕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改自家那段记录也罢了,偏偏要对前朝旧事动手,仿佛史书就是他手中的一个话本子,情节结局,正派反派,都是太上皇说了算。
皇帝陛下除了扮演孝子贤孙,大部分时候都在隐身。
太上皇换了一个地方挥斥方遒,兴许皇帝陛下心里也有小九九,老子做得,将来儿子也做得。
时过境迁,史书往后传过几百年,谁还能知晓今日是非,合理的修改,将来想要青史留名,也不是件难事了。
当皇帝的人,在这一方面虚荣心尤其大。
有柳大人例子在前,而今的苏大人主事,只会一味迎合太上皇,旁人敢怒不敢言。
因为以前史苗进献过书籍,贾政主修的是农书杂书,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那柳大人家,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上,一家子百十来号人,悄悄从北城门离开京城。
史苗和老二贾政惆怅一回,外面说白先生过来说话,贾政连忙收了悲伤神色,匆匆出去了。
白琪进来,也不打什么弯弯绕绕,请史苗屏退下人,只说有要事要谈。
她挨着平日和史苗说话的位置坐下来,坦然笑道:“老太太,我正好想带着湘湘还乡,倘若遇到了,也算缘法。”
荣国府私下是预备好要帮柳大人的,白琪看得出来,兴许早就做好了沿路安排。
白先生觉得还不如自己出面来办最妥当。她们孤儿寡母的不引人注意,况且这种事总有风险在,荣国府必定会找那种看起来和贾家关联不大的人,没准被人揪住错处,弄巧成拙,参一本。
史苗意外,却也不意外,年前冻害严重的时候,白琪就透露过这种心思。
史苗问道:“先生当真要走?”
白琪理了理身上青色的衣摆,她头上只簪了两根银簪子,今日打扮得比寻常更素净。
白琪微微抬起头,眼中透着一丝怅惘,说道:“夫人您是知道的,虽说去哪儿都一样,我们娘儿俩,终归还是想回去看一看。”
说着说着,白琪眼中含泪,无奈苦笑:“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为家人平反,见得多了,反而不存着那份心,皇帝而已,圣旨而已。”
看如今太上皇闹的这一出,还有圣上听之任之的态度,白琪越来越觉得,先前那个把天下太平寄托于明主仁君的自己,颇为可笑。
史苗眉头皱了皱,心想白琪忽然要回乡,大约是想落叶归根了。史苗问白琪:“先生什么时候走,家里安排妥当人去?”
白琪微微摇头,她既然说得出要半路“偶遇”柳大人的话,必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府上不便直接派人,先前我在庄子里,倒也收用了几个还算可靠的,我打算先带了湘湘去庄子上,我们再悄悄走,不必大张旗鼓的送别。”
这样确实不会引人注意。
显然白家母女真正不想引起的是家中其他人的注意,毕竟师徒情分一场,十八相送,唯恐别来伤心。
史苗见她头发比往年白了更多,心里感慨,她们果然都老了。
史苗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既然已有安排,我也不好插手。”
白琪忽然离了座,直接跪下来,拜了三拜:“夫人请受我一礼。”
史苗侧过身不敢受。再抬头,白琪已是泪流满面:“夫人,倘若苍天垂怜,我还望此生能与夫人再见,甘效犬马。”
话已经说到这儿,足够隐晦,抑或是白琪做母亲的难以言之于口。白湘湘身子不成了,她要带女儿回乡,却又不想做那等哭哭啼啼伤感之态。
史苗沉吟片刻:“等哪日我请玉儿她们来聚一聚。”
白琪道了一声谢,擦干泪痕:“……老太太只当寻常小聚就好,千万不要与旁人提及我们娘俩要走一事。”
庭院里很安静,微风轻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屋里也静,只听见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史苗点头应下:“好,依你所言。”
第165章
作为向来言出必行之人,此次邀请姑娘们回家相聚,她神色泰然自若,旁人瞧着,自然也不会多生猜疑。
近些日子,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愈发难觅,这样的家庭聚会,倒恰好符合史苗平日里的安排。
前去送帖子的小厮很快就回来了,此刻贾敏正百无聊赖地闲坐在房内。
自从林如海被罚俸禄后,她便极少外出交际,正愁找不到一个散心解闷的好去处。
接过帖子的瞬间,她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可算有个能消遣时光的地方。
贾媃也收到了聚会的消息,当下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匮乏有限,平日里除了四处走动与人交际,就只能在自家园子里逛逛。
一听说老太太相邀,她没有丝毫的迟疑,满心想着能和家人相聚,这无疑是一件难得的乐事。
相较于那些远嫁他乡、恐怕终身都难以再与家人相见的姑娘,贾媃的心中满是庆幸,她觉得自己能在这个年纪还侍奉在母亲跟前尽孝,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她甚至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发髻,挑选明日要的衣裳首饰。
聚会这天,园子里热闹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忙着布置戏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