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呷一口杯中茶,正宗的武夷山岩茶乌龙, 最好的上贡给朝廷, 剩下的, 他们可以卖给洋人, 和瓷器一样值钱。
郑尽心将杯子握在手里,垂眸看着里面清亮的茶汤,不知道在想什么。
德亨也呷了一口茶,给自己压惊,毕竟,刚才郑尽心的模样真的有些吓人了。
压了压惊,德亨开口,语气里略带些好奇,问郑尽心道:“你刚才怎么了?”
郑尽心可比刚才平静多了,平静中带着丧气,也健谈多了,道:“不是你说的,我受刺激了?”
德亨“嘿嘿”笑了两声,道:“我那是瞎说的,给你找借口呢。哦,我说一句‘开海运’,你就受刺激了?”
郑尽心看着德亨,道:“您对我很客气,用您这里的话说,您很抬举我,为什么?”
德亨咳声道:“这不是好奇嘛,你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海盗,不对,是第一个盗匪。不管是陆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盗匪,还是盗匪头子,你是第一个,我就跟我家大人请命,来见识一下。”
想到之前德亨说的“老子”论,郑尽心心下无限感慨,该说不说,他郑尽心是有运道在身的。
郑尽心正色问德亨:“朝廷真的要开海运了吗?”
德亨没有打包票,他道:“正在议呢。不过,以朝廷诸公的治国经验,每次遇到海关、海运这些问题,都是一个论调,就是关停海关,迁民远海,这样,像你这样的海盗就可以禁绝了。”
郑尽心冷笑一声,显然对朝臣这个论调说法嗤之以鼻。
以及,面色有些失望。
德亨觑着他的面色,继续道:“不过,皇上很心动啊,现在就看皇上能不能乾纲独断了。以及,不管朝臣诸公怎么反对,这海运,我是开定了。”
“你?”郑尽心狐疑的看着德亨,明显不相信他个毛头小子能起什么作用。
德亨没有证明自己,而是道:“不知道你对我大清朝局有没有了解过,但凡朝廷上解决不了的,都可以通过皇上的独裁部门内务府解决。比如当年的承德织造局,比如当年的内务府京属织染局,比如……”
“粤海关。”郑尽心的眸子重新燃烧起来,灼灼的看着德亨,接口道。
德亨一锤掌心,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走不了朝廷,那就走内务府,走宗室,走皇子,走民间商贾……总之,我想干,我就会想各种法子将事情做成。”
郑尽心:“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意思是你有那么大牌位?咱没听过您的名号。
德亨脱口道:“我也没听过你这号人。你们海盗团伙是不是很多?南洋海岛多的很,你有没有占据一个做老巢?”
越说越兴致勃勃了,德亨想要套话的野心昭然若揭。
郑尽心冷声道:“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已,不足为道。”
德亨:“可是,身陷牢狱的好像是你吧?”
郑尽心:……
未免将人说的恼羞成怒,德亨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我问你,现在粤海港最繁华的港口是哪个?”
郑尽心想了想,道:“以前,最繁华的无外乎广州港、澳门港、厦门港这些,这两年,外洋人,尤其是葡萄牙人更青睐雷州港,不知道这些洋人使了多少黄金白银贿赂的雷州总兵,这够贪官竟然让葡萄牙人的船竟然能在雷州港任意停靠,俨然是另一个澳门。哼,朝廷真是瞎了眼,任命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总兵镇守雷州。”
话语里多有不忿,德亨将之理解为嫉妒。
“咳哼哼哼……”阿尔松阿掩唇忍笑。
德亨瞪了他一眼,让他消停些,没好气的对郑尽心道:“雷州总兵啊,那是我大舅,怎么,你有意见?”
郑尽心眼睛倏地一下瞪圆,又缓缓还原,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道:“难怪,我派人带着足足十箱的金银珠宝去拜见,结果连人都没见到,金银珠宝更是原样奉还,原来是殿下的亲眷,失敬,失敬。”
郑尽心拱了拱手,行了个江湖礼表示恭敬,只是,配合他说出口的话,滑稽的很,不像是恭敬,倒像是嘲讽。
倒是德亨,大为惊讶:“原来那个土财主是你啊!”
郑尽心:……
德亨多解释两句,道:“就去年七月份吧,我大舅跟我来信说,说是一个大商贾,穿戴的人模狗样的,带着整整十箱子珍珠珊瑚玛瑙真气香料的去给他行贿,然后他一分都没收给退了,人都没见。说这个土财主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还看不起他,他可是清官,不收贿赂哈哈哈哈哈哈……”
牢房里回荡着德亨“哈哈哈”的回音,只是除了他,没人能笑出来罢了。
阿尔松阿是震惊:海盗这么有钱的吗?一次送礼,就十箱十箱珍宝的送。
陶牛牛是觉着自家主子和这个郑尽心海盗头子,未免太不见外了,头一次见,还是在大牢里,还是海盗头子,就这么大喇喇的谈论舅老爷,好吗?
郑尽心是无语加震惊,同时感叹命运弄人。
去年,他去找福顺行贿,就是想跟葡萄牙人一样,想在雷州占据一方土地,能够以此为据点经商,结果,当时不成,大半年过去,兜兜转转的,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地方重提当时之事。
郑尽心道:“是你授意雷州总兵让葡萄牙人停靠雷州港?为什么?”
德亨笑问道:“何以见得是我授意的?”
郑尽心:“你现在能在这里审问我,还信誓旦旦说朝廷开海运的事,当然是你。为什么?”
郑尽心再次问道。
德亨:“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就没打听过?”
郑尽心:“……打听了。葡萄牙人将这当成他们的商业机密,清人……哼,一问三不知,净说些瞎话糊弄我们。”
德亨笑了,道:“看来,我大舅将雷州经营的很不错,虽不是密不透风,也算是外松内紧,可圈可点了。”
郑尽心:……
德亨道:“至于你的疑问,这个不能告诉你。”
郑尽心道:“若论合作,相比于葡萄牙人,我觉着,我更可信。葡萄牙人能做的,我郑尽心带着手底下兄弟,同样能为您做到,您何不考虑一下郑某?”
德亨笑吟吟道:“可是,你已经在大牢里了,你手底下的兄弟,一百多号人,很快也会被抓了。”
郑尽心:……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被抓的?”德亨重提第一个问题。
这回,郑尽心可就配合多了。
他道:“我是被余国梁出卖的。”
德亨:“余国梁是?”
郑尽心:“他是我手下参谋,也是军师之一,熟悉我的落脚、行程和手底下弟兄,他投靠了清人,在浙江设套儿,将我捉了。”
德亨挠挠下巴,道:“你这经过,我在两江总督噶礼的折子上看过了,你说些我不知道的。”
郑尽心:“我一早就被清人给盯上了,清人不能下海,就四处通线打听我身边的人,最后成功将余国梁收买了。”
德亨没那么好糊弄:“被官府盯上的?你是因为什么被盯上的?你做了什么,竟然引起官府的注意?甚至要费劲儿设套诱捕你?”
郑尽心:……
德亨见郑尽心闭口,就道:“你可想好了,你是因为什么被官府盯上的,这一点我调一调档案就知道了,连功夫都不用费,我一句话下去,有的是人替我去查。”
郑尽心憋气道:“我带人去攻/□□淡水港,让台湾府施家和福建水师损失惨重,清人官府才盯上了我。至于我为什么去攻打淡水港,是因为雷州总兵拒绝了我,而我想上岸,想经营一个自己的地盘,给弟兄们一个家。就这么简单,你满意了吗?”
这回,沉默的变成德亨了。
好一出心酸的末路故事。
德亨:“福建水师可不弱,还有施家的私军,你就百来人,竟然能将他们给重创?”
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郑尽心不吝嘲讽道:“就那百来条二十多年都没换过的破船?没漏水都亏国姓爷留下的好船用料实在。海上风云变幻,不管是火炮还是船舰都在日新月异,洋人的船早就不知道更新换代多少次了,我们为了不在洋人手上吃亏,自是要赶超的。”
“不怕告诉你,那天我只派出了五条炮船三十个水手去试深浅,结果,淡水港不堪一击,要不是去的人少,淡水港已经被我攻陷了。后来,我派了二十条炮船,带了一百人亲自去攻,福建水师派了一百条船和两千人去围剿,最后你猜怎么着,被我轻松逃脱了哈哈啊哈哈……”
“我就吃亏在人少上,我才一百人,他们出动了两千人,都没逮住我一个弟兄,呵呵。”
最后那个“呵呵”就很灵性。
德亨扶额,道:“你放心,等我建了海军,你们这些海盗,一个都跑不了。”
郑尽心:“大话谁不会说。你还没开始做事吧?我告诉你,老话说的好,说着容易做着难,你当跑海是什么?跟骑着马在地上跑一样简单吗?”
“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被捕了?”陶牛牛很看不惯郑尽心这幅嚣张样子,出口讽刺道。
郑尽心瞥了陶牛牛一眼,并不跟他一般见识,只看着德亨道:“话已至此,你欲如何处置我。”
德亨:“先别说处置的事儿,我再问你,你在海上行船,应该不是形单影只的吧?你有没有同伙儿?”
郑尽心:“没有,我们做海盗的,都孤僻的很,算是竞争关系,能不碰上,尽量不碰上,更别提同伙儿了。”
骗鬼呢这是。
中国人在海上不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怎么对抗日本人和洋人啊?
既然郑尽心不愿意回答,那德亨就问另一个问题:“你手上的船和炮、你们也有火枪吧?这些火器都是从哪里来的?”
郑尽心这回回答很干脆:“买的。”
德亨:“从哪国人手里买的?”
郑尽心:“英国。”
德亨惊讶:“不是从葡萄牙人手上买的?”
郑尽心:“我听说,葡萄牙国被西班牙国灭了。这些年,葡萄牙人在南洋丢了好几座岛屿,货船也少了很多,正因如此,他们乍一得雷州港那是西班牙国、荷兰国、英吉利国、法兰西国无法染指的地方才那样宝贝。”
说到这里,还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德亨。
雷州港与他,真是孽缘。
葡萄牙灭国了?
不,应该是被西班牙吞并了。
葡萄牙被吞并,意味着第一代“日不落帝国”的落幕,然后,新一代“日不落帝国”英国,很快就要崛起了。
德亨狐疑问道:“你们能从英国人那里买到船?他们会卖给你?”
郑尽心也狐疑的看着德亨,德亨对海上、对洋人的了解,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每次问话,都能问到点子上。
船的事情,其实郑尽心是想隐瞒的,但是,他现在有些摸不到德亨的路数,而且,德亨这个人、他说的话,对郑尽心来说,都太诱人了。
郑尽心唯恐错失良机,就斟酌道:“洋人……不做船的买卖,他们对船看的很紧,就算坏了,也会一把火烧了,不会留给别人。我手上的船,是前些年从英国人那里花了大代价抢来的,死了不少弟兄……然后再让手底下的船工仿制出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德亨眼睛一亮:“你有造船的船工!”
郑尽心:……
德亨坐不住了,他在地上背手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念了一会,又对郑尽心道:“有余国梁在,你手底下的弟兄们很快就会落网,唉,他们就是一些普通的海盗,可没你这海盗头子的待遇,唉,说不好能不能留下命来,唉,可惜了了。”
郑尽心握着空茶杯的手猛的一颤,一手握住栏杆,急切道:“你说什么?他们会没命?”
德亨奇怪的看着他,道:“多新鲜呢,那可是海盗,盗贼,盗匪,既然拿到了,当然格杀勿论。”
“你!”郑尽心目眦欲裂。
德亨不管他,继续问道:“你既然在海上驰骋,还颇有势力,应当知道,似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吉利、法兰西这等洋人,都盘踞在哪些岛屿上吧?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