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因福建漳州、泉州一带连年欠收,百姓饥寒交迫,与官兵起了多次冲突,闹到御前,康熙帝就下旨截运漕粮到这两地,一为当地官兵资粮,二为赈济当地饥寒百姓。
漕运属户部管辖,负责转运漕粮至福建的官员就是以户部侍郎塔进泰为首的一众官员。
淮安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塔进泰到了淮安之后,就开始调度米粮,装船,从海上运去福建。
因为运河只到杭州就不再南下,所以,截运漕粮的运输路线是从淮安启程,行运河至杭州,从钱塘江入海,沿海岸线南下,直至福建泉州港。
这米是运去福建的,福建也没干等着,福建巡抚就派了战船,北上去运米。
也就是四月上旬的事情,这个时候,塔进泰就给康熙帝上了一道折子,说:福建派遣战船来载米。
这没头没尾的,康熙帝看了都发懵,将折子发回,让塔进泰“具奏”,具体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塔进泰说了:米多船少,故奏给皇上知道。
这些个臣子啊,你就是来朕跟前找存在感的是不?
康熙帝批了一个:知道了。
然后发还了。
按说到此该结束了吧?
没有,现在,塔进泰又奏来了第三道折子:
福建战船少,只得分多次南北往来运粮,迅速便捷,海运实有其可取之处。臣奏请皇上,督造海船,购南洋之米北运,以解国内粮价腾贵之患。
这本奏折,若是在年初时候奏上,德亨还以为这个塔进泰是开时代先河的眼光长远者,但现在海运以及海运的好处都在朝上吆喝了两三个月了,哦,你现在上再这么一封折子,颇有拾人牙慧之嫌。
德亨没明白康熙帝给他看塔进泰奏折的意思。
德亨不懂就问道:“皇上,这本奏折是有什么问题吗?”
康熙帝捧茶笑道:“你没看出来?”
德亨疑惑:“什么?”
康熙帝:“内阁要松口了。”
德亨:“……咬的可够久的,终于要松口了?”
康熙帝拿手指头点点他,倒也没说他放肆,只道:“只是,现造海船,远水解不了近渴,米价不能再贵下去了。”
德亨:“雍亲王所题,以免减关税之法,着东南海船运南洋之米北上之法,可解燃眉之急。”
康熙帝看了他一眼,道:“这种无中生有的法子,朕眼熟的很,不似是雍亲王所能想出来的。”
德亨笑笑,默认了。
“过来,坐。”康熙帝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炕塌,让德亨坐下说。
德亨依言过去坐下,李玉忙给德亨上了杯贡茶,静立在一旁,细心伺候。
一直在角落里的起居注官好奇的看了德亨好几眼,将这一幕记下来。
康熙帝沉吟半晌,道:“商贾自古以来就是贱业,以朝廷之尊,去操持商贾贱业,与洋人交易,太失体统了。”
这一点,德亨想到了,此时就道:“皇上可听说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
康熙帝点头:“听说过。”
德亨说的再详细一些,道:“荷兰此国,国土未必有我福建一省面积大,土地也不丰饶,他们就是依靠海运商贸来维持国运……”说到此处,康熙帝不赞同的摇头,道:“芥末小国,无以为继。”
德亨没接这话,继续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相当于我朝之户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不经国王和议会,在外代表国家与另一个团体签订贸易订单。”
康熙帝再一次摇头,道:“太过张狂了。”
德亨继续道:“英国也是一样,英国东印度公司虽然没有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样,但这个公司,有英国国王和女王的股份,英国议会中大员也不同程度的参与其中,在我看来,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某些时候,也是能代表国王和女王行使国家权利的。”
康熙帝:……
德亨道:“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不必杀鸡用牛刀,以国之器亲自下场去赚钱,但若是扶植民间商贾,钱都被民间大商贾赚去了,朝廷无所得,岂不是亏了?”
康熙帝道:“亏不了。”
那是,您只要露出一个意思,这些大商贾不巴巴的给您送银子啊?
性质不一样。
以国家之民脂民膏赚来的银子,不过是从一个口袋进入到另一个口袋中,运用不到民生之上。
德亨要的是提升整个国民各方面水平,不是给皇帝养蠹虫的。
德亨道:“长颈细口酒,到底不如大肚宽口瓮装的多。”
康熙帝:“你的意思是?”
德亨道:“在户部设一司,专管对外贸易。”
康熙帝挑眉:“就这么简单?”
德亨笑道:“不只是设一司这么简单,我想要的这一司,堪比洋人的东印度公司,集发行股票融资、信用借贷、民币存储、汇票、保险等业务于一身,制定民与民、国与国、民与国之间的商贸规则,制定海权规则,凡到我中国海域买卖的车与船,不管是来自何方,到了我们的地盘,如何买卖,如何贸易,如何结款……都需听我们的。”
康熙帝:……
有听没有懂。
但没关系,他是皇帝,无需全部都懂,他只要掌握一点就行了。
“东南遥远,还是海上无尽之处,如果他们胡作非为,我们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德亨笑道:“这就又转回起始点了,造船。”
康熙帝:“……你说的造船,不只是造几艘在海上通行的海船吧?”
德亨捏着茶杯,施施然道:“自然不是。我要造的,是载着大炮的坚船,是能载着手持火枪的水手纵横海域的大船。”
康熙帝扶额:“朕知道了,你想要重建水师。”
德亨:“不,我要新建海军。”
康熙帝:……
康熙帝身子前倾,一双利眸,狠狠的盯着德亨。
德亨毫不畏惧,道:“不管是骑兵还是弓箭手还是火器营,这些都可归为陆军,在海上,当然要有海军。”
“我要将侵入我中国海域之内的洋人全部赶出去。”
德亨身体亦是前倾,与康熙帝四目对视,说出他的终极目的。
两人就这么角力似的对视了一会,康熙帝发现,德亨说的居然是真的。
不是在大话,更不是在开玩笑。
康熙帝撤回身子,张了张口,眼睛露出些许茫然,问道:“德亨,我…朕不懂你。朕觉着你在说胡话,可是,你清明的眼睛,告诉朕你没有说胡话,你很清醒。”
德亨垂下眸子,没说话。
康熙帝见他这样,心下莫名一阵烦躁,道:“李玉,去给朕泡碗菊花茶来。”
李玉似惊觉,先是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的大声“喳”了一声,狗撵兔子似的跑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康熙帝给吓了一跳,骂道:“狗奴才,茶房在东边。”
不用出去,东阁的东墙上开了一道小门,可以通东面的茶房,专供康熙帝用的,结果,李玉从东阁走到大堂再从大门走出去了,绕了个大弯儿。
李玉听到这一声喝骂,脚大打了个趔趄,跑的更快了。
刚才太可怕了,他在康熙帝身边伺候已久,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很少没经历了,上次,他记得,还是皇上撤三藩、收台湾、亲征准噶尔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乾清宫伺候的一个小太监,现在,他都做到御前总管太监了,皇上也老了,该享清福了吧?
不,李玉直觉,这清福,恐怕享不了了。
东阁里,起居注官大气不敢喘一下,安静的只闻康熙帝缓而悠长的喘气声,德亨的气息也很微弱,只有心绪平静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不迫的气息。
康熙帝将德亨的话反复思量,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你说海域,海权,你知道中国的海域在哪里?”
德亨无语了一下,心道,您现在才反应过来啊,我以为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呢。
德亨理所当然道:“凡是我中国海船开到的地方,尽皆我中国海域。”
康熙帝被这个回答给震了一下。
要让青草覆盖的地方,都成为我的牧马之地。
这是成吉思汗的话。
现在,康熙帝又听到了类似的一句:凡是我中国海船开到的地方,尽皆我中国海域。
康熙帝对此无言以对。
又是一阵沉默,李玉终于端来了一碗菊花茶,康熙帝看着澄亮的茶汤,没有喝,而是道:“在户部开一司的题奏再议,眼下,先将南洋的米运来再说其他。”
就好像刚才的谈话不存在一般,康熙帝连一句评价的话都没有,直接将话题导回最初。
德亨在说出口同时,就知道自己只能打打嘴炮,虽然他说的是自己的志向,但谁管你呢,估计康熙帝以为他在白日做梦,说梦话,所以不屑于理他吧。
德亨道:“皇上可派内务府官员,携贡瓷、绸缎、茶叶去粤海关,同时给粤海关传旨,宣告南洋诸商贾,凡载粮来闽、越之船,可免、减关税,运到的米粮,就以贡瓷、绸缎、茶叶折价。行与不行,先试试再说。”
康熙帝心下松了口气,心道,这满朝文武,可算是有个人说一句能够落地实施的建议了。
康熙帝道:“如此,要派一位懂商贾事的过去才稳妥。”
德亨提议道:“最好身份上特殊些,能压得住两广总督、巡抚和闽、越等一众官员,不能和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同流合污。”
康熙帝看着德亨,德亨也眼含期待的看着康熙帝。
康熙帝笑了,他用手指头点了点德亨,问道:“你父叶勤,在家闲了有好几年了吧?”他自认已经领会了德亨的意思。
德亨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尴尬笑道:“皇上,臣这么大一个人坐您面前呢,您…就不能看看微臣?”
您到底是怎么从眼前的儿子想到背后的老子身上去的?
“嘿嘿嘿……”
一老一小两双眼睛落在了嘿嘿偷笑的李玉身上。
李玉立即捂住了嘴,不发一声出来。
康熙帝对德亨道:“南边你去不了,让你父去就行了,朕另有差事给你。”
德亨兴趣不大,例行问道:“皇上有何差事要派给臣?”那小声音,有气无力的。
康熙帝淡淡道:“端阳将至,你去盛京,代朕给太后跪经,向祖宗祈福七日,顺便去船厂看看。”
德亨一下子呆愣住了,不敢相信问道:“让…让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