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糖松鼠
“你也别太伤心,事先谁能料到陛下有自戕的念头呢?”昏暗冰冷的室内,曹操伸手去拉阿生的衣袖,“多少喝口热粥吧。”
阿生消瘦了不少,冬衣都显得空荡荡的。她闭着眼睛,一手按在太阳穴上:“放着吧,我等会儿喝。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几个墨家的弟子,说你的水利那节还没有讲完,盼着学宫早日复课。”曹操拍拍阿生的手背,“做到咱们这个地步的人,被人叫一声‘公’,那即便是死了亲儿子,也得含着眼泪把分内之事做好了,不然千万人跟着没着落。”
阿生双眼睁开一条缝:“嗯。”
“你想通就好。”曹操起身,“天子驾崩,雒阳河东那片就要乱,我得借着虏疮杀鸡敬猴。且陛下既然留下‘灭袁氏者王’的话,那今年还得再打袁术,才能占据先机。等大葬后就得出征,粮食转运、安定后方,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啊。”
“嗯。”
曹操走了,屋子里又陷入了冰冷和死寂。外面的雪光透过窗户照在几案上,粥碗上的热气氤氲,越来越淡。
阿生披着黑衣,仿佛一座深色的雕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他单膝跪地,就出现在阿生的几案前。
“谍部001,秦六,向主人复命。”
“神乎其技。”阿生正色,注视着眼前这个渐渐被岁月侵蚀的男子,“孤身在外却能理解我的意图,被袁绍和杨彪两路人马追查还能全身而退,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一个秦六了。”
“先装腿伤不便,再放火假死而已。不是多高明的主意。”秦六面上淡淡的,“至于您的意图——”
“我听说您待小皇帝视若己出,衣食住行、诗书骑射皆亲力亲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主人动了杀心。”
阿生沉默地看着他,只有眼珠子动了动。
“从前在辽东,您别说教沓安念书了,连抱都不曾抱过他一下。那才是真的想保全他。”
阿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们遇到我,都是不幸的。”
“谁说不是呢,”秦六勾起嘴角,声音轻得如同鬼怪的耳语,“一开始我不理解,读书识字也就罢了,为何还教他用人之道,帝王心术,任由他结交世家大族。后来,我又不理解,为何您要呕心沥血,屡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甚至是那道‘令其毁容或残疾,栽赃袁术’的命令都古怪。”
秦六舔了舔嘴唇。 “‘灭袁氏者王’,您煞费苦心,为他积累信心,为他描绘无比光明的未来,最后再将一切亲手摔碎,就是为了这句话。当初汉代秦为正统,除了武力战胜了项羽外,还因为刘邦率先攻入咸阳,完成了楚怀王‘率先攻入咸阳者称王’的约定。主公的谋划真是深远。要不是为了嫁祸袁术,稍微仓促了些,连累大郎征战辛苦,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了。”
“你错了。是必须赶在阿兄第一场胜利之前完成此事。”阿生站起来,俯视秦六,“协天子令诸侯,原本的敌人成为盟友主动投靠,地盘极速扩大,怎么看都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这个世界上,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眉眼冷酷,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岭南王、辽东主,而不是平易近人、以德服人的帝师:“只有亲手打下来的,才是自家的土地;只有跪过曹字旗的,才是自家的子民。革命,不是贵族间请客吃饭,不是叙旧套交情,不是喊口号举大旗。借着汉帝名义打下天下又如何,想不受制于世家大族,还要再打两遍三遍,稍有不慎就九州动乱。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曹家打天下的觉悟,那就索性别开始,省的祸及子孙。
“你看许县城中,哪怕是鄄城,汉室忠臣多才俊。但现在,到了阿兄抉择的时候了,也到了他们抉择的时候了。”
阿生闭上眼:“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六朝向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属下私自采集天花脓液,牵连无辜,愿意接受主人责罚。”
阿生站立在空旷的屋子中央,居高临下像一座黑色的山。“法无明文规定不成罪,说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的罪孽。你将‘禁止擅自使用瘟疫类武器’一条写入谍部通则,再将相关权限拟一个章程出来。”
秦六惊讶地抬起头。
“怎么?你觉得我会说‘疫病乃人类公敌,无论如何不可动用’吗?”
“呃……”
“走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对错,只有抉择了。”
秦六突然笑起来:“主人若真有这么像帝王,就该将我灭口才是。”
“这倒也是一种做法。”
秦六笑得更加舒畅: “我这次回许县,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哦。秦六,藏书楼禁闭一年,不得外出。”阿生一脸冷漠。有些人真是反了天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春雷乍响,开始了新的一年。曹操将政治中心迁回到鄄城。许县学宫在经历了一年的小朝廷时期后,正式走上了以学术为主的道路。
随后,荀彧上书,请曹氏诸公子到兖州团聚;杨彪同意让医官、农官进驻弘农。
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第150章 防疫
繁花似锦四月天,风调雨顺,麦苗青青。这是几十年来难得的好年景,只看这一个顺畅的开头,就仿佛能见到年末满仓的谷粱。
天公作美,而人祸未止。
司隶,河东。
立在封锁线上的焚尸炉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灰白色的烟灰。在一片青葱的田野上,仿佛一个灼热的死亡标记一般令人胆怯。焚尸炉外一百米,就是全副武装的黑色军队,在栅栏后拉满了弓弦,随时准备将从隔离区中跑出来的人射杀当场。
“我们没有虏疮。”身穿长袍大袖的世家子弟在焚尸炉前与曹军争执。他面红耳赤地喊道,“家父德高望重,我文家也是累世高门,你们,你们竟敢挫骨扬灰,苍天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紧接着,就是一群女眷扑在棺材上痛哭流涕。
“啪!”还没等一群老老少少哭几声,就一道鞭影甩在棺材跟前。扬起的尘土迷了眼,当即让几个养尊处优的闭了嘴。
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穿一身看不出封建等级的黑色劲装,但模样就威严。“不是虏疮?”他冷笑一声,一刀挑开棺材盖,露出尸体满是痘疤的面孔,“不是虏疮,这是什么?正好乡亲父老都在,都来瞧瞧,可是我们冤枉了文家?”
谁人敢靠近啊?
别的大族也有试图突破封锁线的在旁边看热闹,但这棺材盖一打开,就都纷纷后退了三步。就连原本围在棺材周围的孝子贤孙,也有侧身躲避的。
“无知蠢货!现在知道怕了?”男子拔刀,“你们文家是当到头了。本来下阳境内虏疮已经绝迹,结果上个月,在三石村、大林村、湖东村接连爆发病案,感染数十人。谍部的呢?念!”
随着一声苍劲有力的“念”字,就有一名穿青衣的短胡须上前来,从文家隐瞒家主染疫,将贴身奴仆沉水灭口,再到秘密发丧,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清清楚楚。
“沉水的奴仆中有人感染了虏疮,病毒随水而走,这才导致临水的三个村庄几十条人命,硬生生断送在你们文家的自作聪明上了!”黑衣男子将刀恶狠狠地往地上劈,竟将一块大岩石劈成两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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