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七彩
总归对于她来说,若是皇位和父亲之间让她选一个,她必然会选后者。便是她做太子,她也宁愿父亲长命万岁,永远活下去,永不退位。这对于她来讲,比她自己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更让她觉得开心。
李世民再提笔后,却还是迟迟难下笔。忆起当年他与长孙氏得第一子时的光景,那种喜悦之情,非以后任何子嗣出生之时可比。诚如其名字一样,李世民对李承乾打小就寄以厚望,盼他有朝一日能承载乾坤,做一个比自己还要优秀的帝王。但这个儿子渐渐对没什么敬重之心,嫌他在位久碍事了。
李世民抖了抖手,红了眼。悲痛之余,他转眸去看身边矗立的那个娇小乖乖的身影,李世民心里有一丝宽慰,又有一丝心酸。
李世民思及长子的德行,竟连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都比不过,如何堪当一国储君。
李世民冷静下来,沉气来决定下笔。
“阿耶。”李明达这时轻轻喊了一声。
李世民怔住,看向李明达。
“这等大事,不找三省阁老商议再定?”
李世民很皱着眉头,然后放下笔,“是该如此,但既然有了证据,就算交代了,我却不愿意商议。太子失德谋反已然令我伤透了心,还要听三省六部的人再一次反复议论,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跟一把刀似得往我的心上插。”
李明达:“但这个免不了的。其实多些人讨论,持不同意见都是好事,考虑周全了,就不会有冤判出现。”
李世民惊讶地挑眉看她,“怎么,你觉得你大哥还有被冤枉的可能?”
“不好说。但这件事必然该是和大哥对质以后,与三省六部的官员议定后再下决定,最为谨慎。阿耶此时正在盛怒之中,不宜做决定。诚如阿耶之前所言废立太子是大事,需得谨慎为之。
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除了苏氏之言并无他人作证。而我查得这桩案子,看起来则更像是有人在陷害大哥,出事的人和证词都是绕着他来,但实际上并没有实实在在有理有据的证据直接指向他。阿耶也查过那石红玉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女人所言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明达说罢就观察李世民的神态,见他面色陷入沉思,而非像之前那般暴怒冲动。李明达缓缓地松了口气,稍稍安了心。其实刚刚李世民说要拿他的案子作为乘除李承乾的正当理由,李明达在心里便不赞同。怀疑谋反,却因没有证据,就要通过另一桩案子去“冤枉”坐实其谋反。李明达始终觉得这法子不正,名不正言不顺不说,也很可能出现错判。
“我怎么听着,你在为你大哥求情?”李世民严肃地审视李明达,“你大哥近段时间办事如何,你该心里清楚。”
“兕子只是怕没有实证,会有错冤的可能。便是对一般的嫌犯,兕子都会秉承着实证判罪。若是对大哥却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法子,兕子在心里会过不去。也许真如阿耶所言,兕子是个太过心软之人。”李明达随即跪地跟李世民表示,她所言不过是个建议,最终还是听圣裁。
李世民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了会儿兕子,随即喊她道:“要训你多少回,你才能长记性,叫你不要随便下跪,你今儿个跟阿耶不过说几句话,跪了多少次了?”
“兕子知错。”李明达随即对李世民甜笑一下,这次不及李世民搀扶她,李明达就自己起身了。
李世民到底觉得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儿十分欣慰,宽心的笑了笑,怒火再次消散一些后,再冷静思考李承乾的这件事,李世民越发觉得李明达所言有理。遂当下在心里决定,这件事还是待与李承乾对峙,和三省六部的官员议定之后,再行处置。
李明达忙谢过李世民。
李世民慈爱地看着她,“也罢了,你快去歇息,这件事本就不该你来操心,我自会与众官商议处置。兕子,你大哥他做了错事,受罚难免。这是天道常理,你莫要太过伤心。倒也该以此为警醒,知以后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明达点点头应承。
李世民随即摆摆手,打发李明达去。他心中仍是郁闷难解,若再留这孩子在身边,只怕还会让她几番再跪来劝自己。李世民舍不得她再跪再难过,才赶紧打发她去了。李世民又担心她不会好好休息,嘱咐方启瑞送她,督促她一定不可多虑。
方启瑞应了,这便送晋阳公主回房。
李明达进屋后,就请方启瑞坐,歇息片刻再走。
方启瑞忙道不敢,又对李明达解释:“不瞒贵主,圣人自听了苏氏那番话后,我便不曾心情好过,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无处排解。今见了行刑部的人将贵主所查案件的经过呈上,许是终于瞧见可以惩处太子殿下的办法,便一时没忍住脾气,把这些天积攒的怒气都发泄了出来。倒叫贵主受委屈了,可论宫中能排解圣人心绪的人,也唯有贵主您了。”
“方公公客气了,常伴阿耶身边细心照料他的人是你。”
李明达没有特别夸赞方启瑞,只是如实道出了方启瑞平日所为,但这话在方启瑞听来是莫大的感动,忙感恩谢过,心下到底因晋阳公主的善解人意更多了几分喜欢。
待方启瑞告退之后,维系在李明达脸上温温的微笑瞬间就没了。她默着一张脸靠在窗边,望着窗台上的盛开的兰花发呆。
田邯缮见状,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刚泡好的热茶送到贵主手边。
是夜,立政殿传来低沉的哭声。本就无法安眠的李明达,从榻上坐起,她抓着床柱,抿着嘴唇,侧耳细听从立政殿那边传来的话语声。
哭声属于李承乾。
李世民一直在狠厉地训斥李承乾,声声控诉,充满了愤怒和失望。李承乾则哭得隐忍,几番认错之后,又道冤枉,却又说不敢狡辩,猛劲儿地磕头,诚挚恳请李世民处死他。
偏偏这话,让李世民懂了恻隐之心,给李承乾机会解释。
紧接着,李明达并没有听到她大哥解释的话语,而是一声声沉重猛烈地撞击声,咚咚咚……
这时候李明达听到方启瑞的柔声劝慰,喊着太子不能再这么猛力磕下去,会要人命。李世民这时候才出言,喝令李承乾停止,让他好生交代。李承乾这边将经过一一解释,张嘴倒是就承认了他确实与吐蕃的达赞干布有所联络,并且也承认他确实曾在达赞干布的劝说之下,有过谋反之心。
“阿耶也知,儿臣有腿疾,为此已有不少臣子瞧不上儿臣,背地里议论儿臣已然不配入主东宫。还说,还说四弟他才德兼备,才是作为太子的最佳人选。儿臣承认,儿臣小肚鸡肠,计较了这些话,还往心里去了。儿臣却也想不负阿耶的期望,身为太子,给阿耶好生长脸面。努力求医问药,就想治好这条腿,奈何求遍名医,这条腿他就是不争气,治不好。儿臣因为行动未能如平常人那般自如,心生卑怯之心,再瞧四弟在阿耶跟前几番立功受勋,更恨自己腿脚不便,半点能耐没有。
便是这时候,儿臣忽然收到一位自称是吐蕃赞普兄长信。信中他说了很多他的经历,说了他双腿缺失后的种种遭遇,诸多之处都与我感同身受,令儿臣心生恐惧。后儿臣见了那达赞干布,听其所言,便越发信他的挑唆,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应了他的计划,与他相携相助,共谋大业。”
李承乾坦白完这些后,就哭得不能自已,再次连连磕头给李世民赔罪。
李世民默了会儿,便气愤地拍桌骂他没良心。“我何曾像朗日松赞那般,将你弃之不顾。便是你有腿疾,我认可你为我大唐太子,可曾有过动摇之心?你四弟九弟,如你一般,皆是我儿,我如何能只宠爱你一人,而弃了他们。好,你说你四弟有野心,而今你瞧瞧他和你争么,他主动请缨去了定州,就是怕你有此心避嫌去了!”
“儿臣明白,儿臣也知道四弟的苦心,所以儿臣顿悟之后,万般反悔,早就和那达赞干布说清楚,不会再与他为伍。然儿臣的悔过之心终究还是晚了,儿臣有罪,不敢哀求阿耶原谅,只求一死。”李承乾哽噎道,随即对李世民又是数番磕头。
李明达听到李承乾此话,心咚咚跳得加快,她偏头,下意识地把耳朵往立政殿方向靠得更近一些,想知道李世民的回答为何,但最终传来的是许久的沉默。
李明达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不到声音,正要去喊田邯缮去外面说几句话试试,就忽听立政殿那边传来李世民的叹息声。
田邯缮得了公主的召唤,急忙往这边走,岂料半路被公主出手阻止了。田邯缮就赶紧站住,眼盯着公主一脸认真,似乎侧耳听什么的样子,满脸疑惑不解。
李世民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打发李承乾回了东宫,命人看守,令他不许离开东宫半步。
李明达定神片刻之后,再转首看向田邯缮那边,发现他正带着探究一味地看着自己。田邯缮意识到贵主发现自己后,忙垂着脑袋躲开目光,然后不大好意思地赔罪。
李明达:“有些事你心里清楚也不能说出去,这是我的秘密。”
田邯缮怔了下,恍然地点了点头。
李明达知道她眼耳鼻好用的事,时间长了,肯定瞒不过身边人,但她不会挑明了说,警告田邯缮把握分寸就是。
李明达打了个哈欠,随即就垂眸思量刚刚立政殿的事,揣测圣心如何。却也不知何时她竟睡着了,再睁眼已经天亮,她身上好好地盖着被。该是睡着之后,碧云等宫女们为她盖好的。
李明达起身的工夫,已经闻得到尚食局那边传来的饭香,才发觉自己很有饿意。许是因昨日忧心李承乾的事,和李世民的用饭并没吃下去多少,所以这会饿劲都上来了。
用早饭之前,李明达听了听立政殿那边的动静,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李明达问了缘故。
田邯缮道:“听说昨晚圣人去了萧才人那,今早该是不会和贵主一起用饭了。”
李明达嗯了一声,见饭菜上来,就胃口大开,吃了许多。
田邯缮见他家贵主能吃能喝的,他就把昨晚一夜未眠琢磨的劝慰话全都咽回肚子里去。还是他家贵主厉害,吃得下愁苦,咽得下伤悲,还很快就能想得开。
“贵主今天还去刑部?”田邯缮问。
“去。”李明达边点头边听到外边有李治的脚步声传来。
“去什么去,别去了。今天九哥带你出去玩可好?”李治买不进门,就笑着道。
李明达看眼李治,“怎么忽然来得兴致?”
“哪里是忽然来得兴致,我多忙呢,今天之所以抽空,就是为了安慰你这个小丫头。”李治随即坐下来,看桌上的吃食,伸手就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脏,被阿耶瞧了,非骂你不可!”
李明达责怪看他一眼,瞧李治笑着对她挑眉,似有故意挑衅之意。
李明达懒得理他,问他:“倒说说,我哪里惨了,还值当你特意来安慰?”
李治三两口吞了嘴里的东西,讶异地看李明达。随即他漱口,净手之后,方说话。
“你竟不知道?”李治思量了一下,“那我还是不说了,省得你听着闹心。回头等你知道了,来找九哥,九哥再带你出去散心哈。”
李治说罢,就起身对李明达摆摆手,和她作别。
李明达眯眼看他:“报复!”
李治停下离开的脚步,他抬手摸了下鼻子,转头尴尬地笑着对李明达,装糊涂,表示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李景恒的事。”李明达提醒道,“好端端地突然和我卖关子,还不是因他记恨上我了?”
“没有,我是好心不和你说,省得你听了挂心难受。”
“你要是真好心不和我说,就不会把话说一半,勾得人好奇心起来了,才转身跑。”李明达瞪他一眼,让李治赶紧从实招供,“你若不说我也不拦你。不过九哥喜欢玩的‘报复’游戏,也蛮有意思,妹妹以后也会跟着九哥玩,保证九哥不无聊。”
李治一听这话,忙摆手道:“可别。”
兕子聪明机灵,真要耍起小聪明,十个他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更何况他和兕子若犯同样的错在阿耶跟前,阿耶必然不说兕子,反而会狠狠训斥他。这种不公平的待遇遭受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李治完全没有信心挑战。
“好好好,我如实给你交代。可跟你说明白了,这事你听了还真是会闹心。”李治见李明达眨着黑漆漆的眼睛看自己等答案,忙告知,“台院侍御史六人联名参你,所以刑部你现在能不去就不去。”
“参我什么?”李明达问。
“还能是什么,你在刑部做官的事,到底是瞒不住的,传了出去后,便先在刑部引起轩然大波,而后整个朝野就都知道了。御史台那些最会挑毛病的刁钻御史,哪能放过纠错的机会,自然要参你。当然就因你是女子,还在朝为官,史无前例。”李治摊手,表示就是这个原因,得到了几乎所有朝臣的附和,并非常赞同六名侍御史的参本。
“当热这附和朝臣之中,竟然没有魏公,倒是令御史台的人颇感惊讶。”
李明达欣慰感慨,“嗯,魏公还算够意思。”
“还有房公,咱们的舅舅这次是真为你护私了,不光不赞同,还表态了,骂那些御史就是没本事,才会把一个人是否为官的过错原因单纯放在男女上。”
“舅舅真厉害!”李明达点头赞叹,眼睛里冒着欢喜。
李治见她这副样子,皱眉叹,“你怎么一点都不挂心?这女子为官的事不是你一直所盼么,现在你的地位岌岌可危,怎就不知道生气么。”
“生气什么,这种时候才最能看出谁是真朋友。这房公、魏公和舅舅,最是我以后值得学习和深交之人。”
李治笑起来,“你倒有意思,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看这些。等着吧,此乃百官所向,你这官怕是保不住了。”
“不怕。”李明达起身拍拍身上已经换好的官袍,随即和李治告别。
“你还真去刑部啊?”李治不解地追她几步,“风口浪尖上,不躲躲?”
“我若躲了,不按时应卯,那才是给了他们正当理由参我。你带我出去玩这事记在账上,回头找你讨,我去当值了。”李明达对李治道别后,就匆匆而去。
李治望着李明达的身影,恍惚了下,忽然觉得自己与妹妹这个劲儿相比,真是查得不是一星半点。这是若换成是他,他必然会挂心好几天,可能还会难过的不想去。瞧瞧人家,该吃该笑该去,一样都不差。
李治默默下巴,自我反省了下。他以前觉得阿耶更偏爱妹妹,只是因为妹妹是女孩,更讨喜些。现在他明白了,其实并不是因为男女的差别,是妹妹的性子紧紧抓住了阿耶喜欢的心。以后,他要好好学习一下妹妹处世的性子才行。
李治回屋的时候,转头看眼立政殿,问身边人圣人可在。
“不在,昨天深夜走得。还有,昨夜太子也来此了,却不知商议何事,在立政殿内留了许久,闲杂人等倒都规避了。”李治身边的贴身大太监纪六艺小声回道。
“圣人这几日我瞧着心情不好,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我见了都想躲。大哥昨日聊了那么久,只怕是会遭罪了。”李治感慨一声,就再不计较此事,带着纪六艺也走了。和兕子一样,他也去忙政务。
李明达快到刑部之时,就远远地听到刑部侍郎李大亮在训话。警告刑部众官员,不要就晋阳公主为官的事到处宣扬,惹是生非。众官员多数应承,随即作散。
但有两位郎中留下了,特意私下里悄悄地拉着李大亮商量,阐明晋阳公主小小年纪在刑部为官的诸多麻烦不便之处。而他们身为上级,又不好下口去说。
“这几日,诸多勋贵来回出入刑部司,愣是把刑部司变得比大理寺还厉害的地方,闹得那些小吏们都愿意跟着公主在刑部司享福,不服我们的管教了。”
“何止这些,本来刑部司主事是要核查所有刑名案件,而今却因为只查这一个案子,闹得要把别的所有的杂事交给别人去处理。害我一个郎中,还有那些员外郎除了要忙平常的事物挚爱,还要担下刑部司主事的杂活。”另一位郎中也不忿道。
“都住嘴,可知道你们抱怨的人是谁!”李大亮警告道。
“知道,自然知道。这平常公主在,我们自然会好好的供着。可这事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偶然十天半月的,大家到都能受着。但若长久如此,这谁受得住。我们的意思呢,就是正好趁着御史台参奏的机会,咱们要不也表态如实说一下?”
“对啊,公主真不适合留在这里。其实这是为咱们好,也是为公主好。 ”
“公主来了!”小吏忙来跟李大亮回禀,两名刑部郎中惊讶了下,倒是没想到公主会在被参后的第二天还照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