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林黛玉一身月白银线暗绣竹纹衣裳、头上簪的带的也都是羊脂玉饰,耳朵眼里空着,坐在那里和贾母、惜春说话,对这头只做没听见。
才刺了一句,不等王夫人脸上带出来,朱嬷嬷就站起身道:“原该之后再将仪礼奉上,其他的也还罢了,唯有一件老爷再三嘱咐要当面给老太太,说若是私底下奉上,恐您老人家不肯赏脸收下。”
说着,就叫后头一个十五六的丫头捧着一个精致扁木盒子上来,打开盒子,是薄薄的一层银票。
王熙凤站着,能瞅见,见上头的面额竟是千两,心里嘶的一声,好大的手笔,嫁个姑娘都够了。
王夫人本还觉得那小匣子忒简薄了些,就连外头三遭儿看热闹的婆子丫头,心里也只猜千把两银。
谁料朱嬷嬷拿出来,笑道:“这是二万两,是您的女婿孝敬给您的,赖您照看外孙女了。”
贾母摆手佯怒:“忒见外了,我自己的外孙女,女婿这是做什么。”
朱嬷嬷笑道:“不是这话,咱们姑娘吃穿用度,难道是不花钱的?劳您费心教养就罢了,难道还厚着脸皮儿再花贵府里的钱养孩子不成。再者说,您府上,谁能看得上这万儿八千的,不过是这么个意思。”往常林家送的节礼,那些稀罕物件,一件就得上千银子,那时候舍得,这会子就更不会吝啬银子。朱嬷嬷可太知道这荣国府人人一双富贵眼,只有一下子镇住了,以后才有舒心日子可过。
里外都咋舌,京城第一楼致美楼的一桌好席面才九两九,这林姑娘就是天天吃金子穿银子,十年也花不完这么些钱呐。
凤姐听见竟不是自己以为的一万两,而是翻倍的两万两,心头更热。
劝了好几句,贾母才愿意收下。
王熙凤正想卖好,忙问:“这半日,老太太和妹妹也累了,以后日子长着,娘儿们多少话说不得呢。还是叫妹妹歇会子,也好吃饭了。”
见贾母果然喜欢,夸她体贴,忙又窥着贾母问:“老祖宗,妹妹安置在……?”
贾母本想把外孙女安置在自己院里,也好叫她们兄弟姊妹们亲熟些,可看黛玉这里,光眼前的就有四个大丫头,两个奶嬷嬷,这还不算朱嬷嬷这样的教引嬷嬷呢,一时倒作了难。
王熙凤就笑道:“林妹妹的箱笼也多,想来得大院子才住得下,幸好老太太之前吩咐说多拾掇几处,叫妹妹自己选了,如今可不正用上。”
贾母越发喜欢起来,知道这是她自己悄悄预备下的,还是凤哥儿会行事,“这也罢了,那些院子空着倒可惜了的,你妹妹才来,哪儿还能劳动她去看,你替你妹妹选个好的,若不好我是不依的。”
王熙凤边试探道:“……眉寿苑如何?……老太太觉着呢?”
贾母一惊,可想一想,那处也合适,敏儿是自己的嫡亲女儿,如今去了,也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孩儿,她的女儿合该尊贵些。
王夫人心已揪起来了,见贾母竟然应允了,不由得深恼王熙凤不会办事,竟然选了那处。
不料熙凤又说:“这院子原也是姑妈住过的,林妹妹住着也合适,只是这院子的匾额是祖宗的亲笔,我收拾的时候生怕放外头腐了坏了,就给收进库里去了。老太太,既然给林妹妹住,不若让她自己取个名字如何?我使人打块新匾。”
贾母更喜欢了,这就堵了众人的嘴了。眉寿苑是给家里嫡女住的,可换个名字也就没这意头了。
第28章 碧玉蟠螭环
既然老太太都首肯了, 王熙凤装作没看见王夫人的眼色,一径笑着引黛玉过去歇息。
荣国府的下人向来是口无遮拦的,这才多久,林姑老爷送来二万两银的事情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些婆子、媳妇、长随、小厮这会子个个都好似未仆先知一般, 这个说“我早想到了, 看这些年姑奶奶送来的节礼就知道”, 那个又说“前儿我就说了, 林姑老爷祖上也是公侯人家,光历代主母的嫁妆就有多少呢,这几万银子, 咱们看着多, 只怕还不在人家眼里。”
饶是林家来这半日, 并未像当日薛家那样, 用大簸箩装着钱放赏, 不知怎的, 却更的人心似的, 上下都交口称赞, 有些人还意味深长的叹息什么“……才是大家子的气派,不像旁的没根基的, 只知道铜臭、不晓得矜贵。”
薛姨妈不自在极了, 偏不是自己家, 连发作都没处施为, 还得奉承着贾母说话,直到贾母叫散了才能从上院出来。她暂也顾不得王夫人,只说家里有事, 带着宝钗回梨香院去了。
打发走过来说嘴报信讨赏的贾家婆子,薛姨妈就再端不住笑脸儿。
“我的儿, 叫你受委屈了!这府里的人忒可恨了,听听都说的些什么歪话、浑话!待过上一两日,我定要跟你姨妈好生说说,那些人自家一头的不是,也敢来编排咱们!”薛姨妈握着胸口,恨得什么似的。却并不敢说林家如何,到底薛家的根基在南边,正是人家够得着的地方;况且饶是再豪富,性子里也带上了商家的圆滑,并不愿意得罪人。
薛宝钗又如何不心酸,她自问品貌、才干皆不弱于人,偏偏出身上矮了半筹,就好像自家的骨头都比人轻上一半似的,外头那些人用得着的时候捧着、奉承着,倘或一时不能得利,嘴里就肆无忌惮的败坏轻慢起来。
却还是得劝她母亲宽心,“妈理那起子小人作什么,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必跟姨妈说这些,姨妈是管老了家的,未必不知道下头的德性。此一时彼一时的,不提倒更显得咱们大度了。”方才那婆子虽被自家用钱暂笼络住了,但说的话也不可多信了,这些人最喜调三斡四的搅浑水,她才好在里头得利。
薛姨妈忽哭道:“若是你父亲还在,谁敢轻看了咱们家,偏你哥哥不能支撑家业,叫咱们娘儿们受这委屈。”说着一把拉了宝钗,抱入怀里,抹起眼泪来。
薛姨妈本系嫡出小女儿,自小就更比别人娇惯些。后来低嫁入金陵薛家长房,一进门就是管家的宗妇,那些年薛家光景正好,薛姨妈被阖族捧惯了。直到薛父去了,家里一年不似一年,才体会什么叫世态炎凉。
自打进了京,依附着姐姐住下,这府里老太太就一直淡淡的,薛姨妈心里好不得劲儿,这会子屋里只有母女两个,少不得抱怨:“平平都是一样的亲戚,作甚么捧那边就得踩这边呢!我跟你姨妈还是嫡亲的姊妹呢,这姑奶奶又是已去了的,那林家丫头正多隔了一层,比亲疏远近,咱们更贴皮贴肉……”
“这亲疏远近你都不知道了,可是糊涂了,”这头,王夫人很数落王熙凤,“你听听家下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亏得薛家宽厚大度,不计较。”
王熙凤才忙完,看着林家的箱笼流水似的送进了眉寿苑,才出来还不等歇上一口气,就被王夫人叫来,登头一阵嗔怪埋怨。心下有些不耐,这林家妹妹好歹身上流着自家国公爷的血脉,怎么就不如薛家亲近了。
脸上却挂着笑,道:“姑妈的话,我何尝不知道,正因为亲近才能担待,姑妈且容我腾出手来,好好治治那些眼里没主子没王法的奴才!”
王夫人哪里是在意这个,不过用作个话头,引出眉寿苑的事来,偏王熙凤滑不溜手,并不顺着走。只得扶着带上抹额的头,皱着眉头叹气:“这还罢了,你今日怎的这般莽撞,好端端的把人安置到眉寿苑里去了?”
王熙凤装的跟真的似的,疑惑道:“也是前儿修缮的时候我看过几眼,林妹妹带的人多行李多,可不得要个大些儿的地方,我就想起来那里了。太太这会子提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等王夫人说话,又一拍手,道:“太太不用悬心,祖宗亲题的匾额我好生早收进库里了,保证不会被弄坏了。”
王夫人真觉得脑浆子疼了,她是为着一块木头匾吗!那地方元春还没住过呢,倒给了个外八路的表小姐。
也不管这凤丫头是真没想到还是装傻,王夫人恼道:“那地方是咱们府里嫡出姑娘的闺房,你也嫁进来几年了,难道这也不知道!”
凤姐这才不兜圈子了,面上还得愣一愣才道:“这我倒听说过,可自我打小过这府里,那院子也没住过人……”这是说原来也没人在意过,那院子破败了也不修葺,只锁着院门,这会子反又贵重了。
“若为这个缘故,倒也不妨,太太想,那院子有先祖亲题的‘眉寿苑’才是嫡小姐的闺阁,若摘了这匾,没了名头,那院子也不过就是个屋子多些儿的普通地方。”
凤姐之所以冒着得罪姑妈的险儿,也要促成这事儿,一来自然是奉承老太太更重要,况且还能给林家卖个好;二来也是她心底的一个想头:这院子收拾出来,林表妹先住一段,等她回家了,保不齐自家大姐儿就能住进去。到时候她把那牌匾再挂上,也叫人都瞧瞧,国公府‘草’字辈嫡出大姑娘的尊贵。
她那张巧嘴儿了,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见王夫人神色有些松动,更是推心置腹的小声道:“况且把林表妹安置在那里,我也有道理在,太太且听听。”
“看林表妹的样子,是个孝顺的,她必然要给林姑妈守孝…”提起贾敏,王夫人便不大自在,只是王熙凤言辞恳切,只得听她往下说。
“这眉寿苑落在荣禧堂后头,出来进去的都得打这儿过,我就想着,有太太看顾着,林表妹也能安心守制,也是防着旁的弄鬼作夭的意思。”
王夫人听这话,心下一动,有些明白了。一思忖,倒觉得很有道理,一处院子自然比不上宝玉要紧,她先前还庆幸今日倒巧,宝玉出去还愿去了,他身子骨弱些,很不必见这些孝里的亲戚。
自己生的孽障自己知道,又新来个姊妹,他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只是这一时不见,等那孽障回来,老太太岂有不推着他去见的,本来王夫人还正烦忧呢,生恐一个史湘云不够,又多出个林丫头。
这会子听见王熙凤的话,真就觉得这是个隔开俩个的好法子。只是想起贾敏来,王夫人胸口就堵得慌,不甘不愿的算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