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彩霞正服侍王夫人在内室里通头发呢,虽帐幔帘子已放了下来,但也能听到外面说话。彩霞就见王夫人点点头,从镜中看自己一眼,道:“到底彩云周到稳重些。”
谁知这夜里刚过三鼓,王夫人睡意才蒙,就听见外面传出云板,连扣了四下,正是丧音,将正房所有人都惊醒,一时人心惶惶,惊疑不已。
王夫人有些迷糊,初听见头一个反应却是“老太太不好了?”,幸而不曾说出口来。待稍清醒,彩霞又奉上热帕子给她醒神,王夫人才叹一口气,问道:“两府里唯有蓉儿他媳妇不大好,可是她去了?”
彩霞哭道:“正是东府小蓉大奶奶没了。”
王夫人又长叹一声,眼圈不由得红了,好一会才道:“看看你们周嫂子可进来了吗?”
彩霞忙挂起帐幔,出去跟候在耳房屏风后的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快来,太太叫你。”
等跟前无人了,王夫人才道:“今日是定光佛诞。宝玉去岁一年不利,好不容易有个和尚给他瞧瞧,说是他的玉遭污浊的原因,我便想给他祝祷祝祷那玉……谁知这样不巧,偏生就死在今日,又是大正月里,好不晦气!”
王凤姐没工夫想这些晦气不晦气的事情,只呆坐在炕上拥被出神。这夜贾琏宿在外院,平儿陪她一同睡下的,平儿见她神情恍惚,不免担心,忙下炕从熏笼上取下袄子给她披上,方一沾她的身,就愣住了。
平儿伸手摸进凤姐的后背,汗津津的,中衣都湿透了,唬的平儿忙倒茶来叫她吃,“怎的出了这么些汗,奶奶这是怎么了?”
唯恐她被魇着,就听凤姐嘴里反复嘟囔:“……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什么?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平儿下炕就要命彩明去请大夫,忽被凤姐拉住,凤姐脸色苍白,强笑道:“做了个梦,也大不记得。就是蓉儿媳妇忽然去了,我偏生刚才又梦着她,这才有些惊吓。”
“快服侍我换了衣裳,我得赶着去太太那边。你在家里守着,你们二爷若有什么吩咐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荣府里,各处都掌灯点火,不一时,皆通明起来。
贾宝玉睡在床里,外面碧痕陪着他一起,贾宝玉梦中惊醒听说秦氏死了,不觉得像是卸去了浑身力气,咚的一声仰面瘫倒在床上,眼泪跟流水似的浸的鬓角褥子湿了一块。碧痕向来睡得沉,此时才迷蒙着醒将过来,不免抱怨:“天祖宗,半夜三更的又闹腾!袭人姐姐若不意叫我陪着爷,只管说就是了,犯不上每每睡得好的时候就闹出点动静来。姐姐也该顾忌着爷,爷睡不好,明儿吃席都没精神!”
气的贾宝玉咬牙切齿,一脚就把个碧痕踹下床去。
袭人慌忙上来,对碧痕惊疑恐惧的狼狈样子视而不见,只把一套微素些的衣裳搁在矮几上,用自己的帕子给宝玉擦脸:“小蓉大奶奶没了,咱们都伤心,只你虽伤心难过,顾及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也收着些。不然叫老太太是怎么样呢?”
贾宝玉满面是泪,握着袭人的手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她屋子里歇晌,回来给你说做的那个梦?”
袭人手一紧,怎么不记得,就是这梦叫她下定了决心。直至今日,袭人也未后悔,因她知道,只要宝玉开了窍,不是自己也有别人。
如是想着,自觉命苦,袭人的泪珠子也叭叭的掉下来,宝玉更感伤了:“梦中有仙姑许给我,她教我……仙姑小字可卿,乳名兼美,实乃我平生所见第一等柔情缱绻之人。”说着愈发哭得抽噎苦痛,“我后面几回细想,只觉仙姑那形容却和她仿佛,如今这一去,怎么不叫我剜心之痛!”
袭人大惊失色,这个“她”莫不是小蓉大奶奶?这小蓉大奶奶与珍大爷之语早已蜚声流言传扬的极难堪了,万不能叫宝玉也沾上,忙道:“小蓉大奶奶孝顺温厚,最得人心。那边来报说珍大爷伤心的几度厥过去,老太太也被惊动了,二爷穿戴整齐,去见过老太太罢。”
却说罗翠坞这里,亦得起来。只是院中诸家下人,井然有序,并不曾喧闹。
朱绣一面捅开茶炉子,一面跟九秋道:“回去穿厚些,天冷风硬,吹着了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桃月撞进来,急道:“不知怎的,姑娘听说东府小蓉大奶奶没了,忽捂着胸口叫闷,这会子更把晚上吃的安神汤粥都吐了出来。绣儿你会些医理,快跟我去看看姑娘。”
朱绣忙同她到正房,黛玉斜倚着软枕,气色倒还好,一见她们进来就笑道:“不用忙,不妨事。许是一时魇着了,吐出去我还觉得松快些。”
朱绣上去给她把了把脉息,看黛玉眼神清亮有神,的确没事儿,也不觉笑了:“茶房里煮上安神茶,一会姑娘吃半盏,我陪姑娘再睡会儿。”
陈嬷嬷也道:“已遣人过去了,跟咱们不大相干。天还早着呢,姑娘一会再睡会。四姑娘那里我已看过了,并未惊动她,我已告诉了她奶娘,叫早晨起来再慢慢告诉四姑娘,纵然现在闹起她来,也不过干坐着擎等罢了。”
门外上夜的婆子打起大红猩猩毡的帘子,朱嬷嬷进来笑道:“叫绣丫头陪姑娘睡一会,她火气大,身上暖的很,我一入冬就愿和她一床睡,比汤婆子好处多了,总是能睡得香些。”
时下,未及笄的姑娘多有奶母带着睡。只是黛玉这里两位奶母不作法,早被带回扬州发落了,她这里常是几个大丫头陪着一起。这会儿叫朱绣陪着,亦是怕黛玉身上不舒坦,朱绣能看顾着罢了。
黛玉抿着嘴直笑:“火炕太燥,白日里还能坐,到晚上我倒禁不起,只好用汤婆子。姐姐比汤婆子还好?既这么着,我也受用一回?”
次日晨起,黛玉搂着朱绣的胳臂笑道:“果然睡得酣甜,绣姐姐身上一股子草木的香味,倒比安神汤还叫人觉得清新受用。”
朱嬷嬷亲自给她梳头发,简简单单的垂髻分肖髻,簪上一对小玉钗,一支金陵贡上的粉色绒花就完了,既不鲜亮的太过,也不嫌太素净,那朵绒花正合这新春之意。
陈嬷嬷也道:“这样便好,一则咱们跟那边没大交情,我出去看过,这府里上下还都没换装束呢,咱们也犯不上;二则论辈分姑娘是姑姑,意思到了就成了。”
黛玉同惜春行至上房,贾母正抱怨:“才烟气的人,未免不干净,宝玉这小孽障,怎么说也不听,昨晚上就过去了,到这时辰了也没回来。”
湘云笑道:“老太太派了那么些跟随的人役,半个时辰回来报一回信呢,况且一会子咱们也要过去的。二哥哥无事,老太太别担忧。”
宝钗却叹道:“为人真诚,这正是宝兄弟的好处。”
贾母见黛玉进来,脸上方好些。朱嬷嬷就问那边怎么安排这丧仪。
贾母拧着眉头,叹道:“偏生大正月里没了,珍儿那边本要尽所能的操办,只是日子实在不赶巧。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七日便罢了,今日就开丧送讣闻。单请了五十个高僧,五十位全真道士,做七日法事。之后就发引到铁槛寺,暂且寄灵在那里,日后再扶灵回南边。”
朱绣听闻,倒替秦可卿松一口气,这么清清静静的就好。复又心里思量,上年末还听说宁府请了名医,秦氏有好转,这会儿突然人没了,只怕是她自己故意死在年下的。也是可怜,就连求死也要思虑周全,选在这时节。
不能怎么样呢?若是任凭贾珍恣意奢华,什么北静、南安的异姓郡王都设路祭,什么各公侯府邸都来拜祭,更别提贾珍又亲自哭灵又给儿子捐官的,贾家的事又瞒不住人,这哪里是死后哀荣,分明是更把丑事宣扬的无人不知了。叫秦可卿死了也要被当做笑柄谈资,都中一提起葬仪就要被戳一回脊梁骨。热闹都是给活人看的,死都死了,何必还要被搅得冤魂不安呢。
因贾琏在家,有贾琏帮衬着,各亲友往来,很未曾失了礼数。且只停灵七日,又是年节,尤氏虽病的不能起身照管丧事,里面有各族中妯娌,大小事务亦勉强照应的过来,故而贾珍心中再不足,也并有理由请凤姐权理内务。
况且贾珍再要恣意妄为,也抵不住贾敬从山上送下话来,说秦氏归天之日不大好,叫速速料理。贾珍哭得个泪人一般,拄着拐棍,向亲友道:“别的还罢了,只是这孩子伸腿去了,必要寻一块好板子才配的上。我看过各处送来的,尽是些杉木板儿,十分不合我意。”
林安方代林家吊问,送上祭礼,就听闻薛蟠的大嗓门道:“……做棺材,万年不坏的。原是义忠老亲王所要的,谁知……”
当下凝神去看,只见贾珍喜不自禁,拐棍都不要了,拍手即刻命人去抬。不由得哂笑,又一凛,这宁府比荣府还没规矩,一个无功无封的小辈媳妇,也敢用废太子亲王爷的棺木,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况且正月丧仪还这么官来官往,大有结党之势,是嫌还自家不够扎眼么。
林安回去林宅就急命人给扬州老爷去信,江南局势日渐明朗,老爷一脚已踏出了旋涡,决不能再被贾家所带累。京城的旋涡只比江南更凶险百倍,这可是夺嫡之争,老爷既已作出纯臣之态,就该着手慢慢撕捋开这些如水蛭一般的姻亲故旧了——不查不知道,他帮着老爷清查这三十年的府内旧账,竟发现二十八万两的亏空,内库的珍宝更是少了无数。幸而祖上传下的东西并产业一直都有老爷掌着,虽出息被挪,好在根基尚在。
一想起这个,林安就有些愤懑不平。太太补贴娘家,固然有不是,可贾家才是真的是没脸没皮,拿了林家这么多好处,如何还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呢,按道理,捧着自家姑娘都不为过!
林安家的回来也很没有好气,恼道:“只盼望老爷快些回京,把姑娘从他家接回来。这贾家实在不知所谓,无耻之极!”
“怎的了?都用上亲王的棺材板了,还能再闹什么幺蛾子?”
林安家的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只会往那些权谋大处去看,殊不知祸起萧墙、提溃蚁穴,“那位尤姓的奶奶不是悲伤过度,旧疾复发了么,都起不来身,只得叫娘家母妹来帮忙照管。我呸,说的比戏台上唱的还好听呢,你知道我今儿在里头看见什么吗?”
林安扬眉,“什么?卖什么关子。”
“尤家的二位姑娘倒是穿着一身素衣,大些的那个虽有些羞口羞脚,惧贵怕人的,倒还算规矩。可小的那个,哼,那身素袍子底下竟是一双大红绿鸳鸯的绣鞋!大模大样的叫丫头给她捶腿,不止我看见了,那一波吊唁的别家的人都看见了,真是不够羞臊的。这还不算,至多说这姑娘轻浮不懂事,可谁知那位蓉哥儿跑过来,就隔着一层薄幔子,在里头‘三姨、二姨’的乱歪缠,棺材里可还躺着他的发妻呢!只这一回罢,尽了礼数就完了,怪不得朱、陈二位嬷嬷怎么都不肯叫咱们姑娘登他家的门,果真没得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