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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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怪事一波接一波,慕蟾宫按了按眉头,提着灯来到床边,柔光映在秋练憔悴的脸庞上,苍白的眼睑动了动,黑蝴蝶似的睫毛颤抖着张开,露出一双秋水滟涟的眸子。
病态虽美,却叫人心疼。
他轻轻坐在床边:“白姑娘又是何苦为我这种人糟蹋了自己……“她不说话,薄凉的唇微微翘起。
“不知姑娘年芳几何,都喜爱什么样的书籍?”
还是浅浅的笑着。
“白姑娘不说话,是不是埋怨我了?”
消俏的脸染上了窗外晚霞的氤氲,白秋练摇摇头,倒是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其实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公子若非问,那就是……为郎憔悴却羞郎。”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
这是崔莺莺对元缜的哀伤婉拒之词,被她念起,少了幽怨,多了甜媚,简简单单七个字诉尽个中缘由心意,听的慕蟾宫怦然心动。
心动了,便自然想有肌肤之亲,只是佳人气若游丝,又觉不忍,他只好把秋练抱入怀中,轻的,好像一只小猫。
从前,觉得可爱的人都在书里,可是竟然他遇见如此至情至性的白姑娘,何其幸哉!
秋练靠着蟾宫,愁眉渐展,碎碎说了几句,又道:“公子给我念三遍王建,罗衣叶叶,我的病,自然就好了。”
蟾宫哄着,自然真的念起来。
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谁知,才到第二遍,秋练就面色红润,和衣起身。
第三遍,竟与之聚合,罗衣叶叶,清澈可人,如凤求凰,如天仙配,眼波流转之时,慕蟾宫已倾身吻下,压着她的手臂,尽是风流缠绵,随着洞庭行船,摇摇荡荡,听得屋外小厮脸红心跳,落荒而逃,只留这两人一夜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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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初至,白秋练就起了床,在镜前梳理长发,还边对小憩的慕蟾宫道:“还不快起,我娘要来了。”
慕蟾宫这才缓缓穿衣,又见秋练青丝水滑,忍不住拿了一绺在手里把玩,忽闻拐杖当一声敲在船板上,忙回首。
白夫人更加雍容,也不睬蟾宫,直向秋练走来。
“娘。”秋练娇柔的唤了一声,面色容韵,不见昨日病态,白老太太高兴的笑弯了眼,被女儿缠着坐下。
“白夫人。”慕蟾宫恭敬起身,款了款手。
“嗯。”不冷不热的答了一声,又看着女儿:“秋练,身子好些了吧?”
“回娘的话,好多了,娘不必担忧,前些日子是孩儿不孝,惹得娘伤心了。”
“傻孩子,哎,跟娘回去吧,娘还有好些话相对你说呢。”
白秋练顿了顿,没有回答,看了慕蟾宫一眼,便羞怯的低下头去。
老妇人自是见多识广,知道女儿念着心上人,便也没有劝阻,聊了半个时辰便要告辞。
“还请白夫人留步,晚辈已命人置下饭菜,不如用完再走。”慕蟾宫还是不卑不亢。
见这后生终究是一表人才,老太太也缓了脸色:“不必了,吃不惯你们那些东西。”又对秋练说:“你喜欢和你的郎君玩,那就随了你的意,娘走了。”
见白夫人出了门去,慕蟾宫才道:“不知姑娘住在何处,告知在下,也好改日登门拜访。”
白秋练呵呵一笑,千娇百媚:“你我已经如此,还称什么姑娘?”
“秋练……”
白秋练听闻他温柔一唤,深情凝视了半晌,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且不知日后如何,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也没有什么用。”
慕蟾宫忙拉住她的纤手:“秋练何出此言,昨晚已是我人生至幸,定当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服如来不负卿……君又可知,生别常恻恻……”本是欢愉,喜极反悲,秋练倏忽间就落下泪来,打湿了白皙干净的脸庞。
情到深处,就好似像是千年万年,再迤逦的言语,都不如这双手相握来的真实,明明是淡水之交,却比曾经那十几年的日日夜夜让你回味眷恋。
洁净的日光,越过窗棂照在这二人身上,绫罗再美,也只能在四目回转间,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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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欢愉皆是短暂,相守相依的日子好像刚刚一瞬便漏过指间滑落下去了。
这日,秋练起的极早,梳妆整齐,提着灯突然间就从书桌上那一摞零乱中拿出一本,借着光读去,秀美倦懒的脸庞顷刻便凄然了,盈盈的眼睛被火光映着,泪簌簌的掉落。
慕蟾宫正半睡半醒的欣赏美人之姿,见状,忙起了身揽过秋练,白皙的手温柔的拂过她,安慰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惹得你如此,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
秋练举起诗集,指着上面的话,有些委屈的看着慕蟾宫。
原来是李益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本来是打算拿书占卜的,没成想是这句……实在是不吉利,想你父亲明天就回来了,我怕是……怕是……”秋练又抹着眼泪,哭得说不出话来。
慕蟾宫见这女儿家心思婉转至此,哭笑不得的安抚她:“你真傻,这明明是上吉之语啊。”
秋练疑惑,蟾宫又说:“看这句‘嫁得瞿塘贾’,分明就是说喜讯将至,你又哭个什么呢,难道,秋练不想做我娘子?”
“讨厌。”她破涕为笑,在蟾宫胸口拍打了几下,心情也是微微好了。
二人缠绵了一会,天渐渐亮了,秋练起身,道:“如今,你父亲要归来,我们还是暂时分手吧,不然白天被看见几经闹腾,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万一千夫所指,恐怕事情会越弄越糟,不可收拾了。”
拉着秋练柔软的手依依不舍,但慕蟾宫又费心一想,却是不可草率,须得从长计议,只得松开:“好,待父亲回来我便向他请求,可是,若他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又上哪里找你呢?”
白秋练露出又调皮又神秘的笑脸,大有天机不可泄漏的意味:“我自会派人常来打探,婚事成不成,都会第一时间知道,这你大可放心。”
慕蟾宫点点头:“那我送你下船去吧。”
“不必。”她翩然向门口走去,回首见情郎还是跟着,又笑:“留步。”
话毕,出了门,便无影无踪。
慕蟾宫怅然了一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伊人斯景,不禁落寞,只得拿出书本朗朗读起,排解寂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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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子,爹走了这么久,还是死性不改,尽读那些花花月月的东西。”
人还未至,便听见训斥连连,抬头,果然是慕老爷风尘仆仆走入船舱。
“爹!”慕蟾宫高兴得站起来,放下书就迎了上去。
“亏你还记得爹,让爹看看,瘦了,瘦了,一定是没好好吃饭,全部心思都扎到这书桌上。”
拉过儿子,慕老头正唠唠叨叨,蟾宫实在忍不住,就提起来:“孩儿正有一事想和爹商量。”
“哦?”
“就是……那次说的白姑娘,还请爹答应我们的婚事。”
本来重逢心情大好,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不着调的事情,慕老头断然拒绝:“不行。”
“爹!”慕蟾宫一急,也径直说出了口:“白姑娘……已经是孩儿的人了,不娶不行!”
“荒唐!哪个好好的姑娘能如此随便,也不说自己是谁身居何处家境如何,就敢以色侍人,说不准就是湖边哪家青楼的小姐,想找棵大树好栖身!”
“秋练不是这样的人,她知书达理,清清白白!”
“都这样了还清清白白,你气死我算了!休得再提此事!”
见父亲果然气得不轻,脸涨得通红,慕蟾宫也没再说什么,只得悻悻的闷了头。
慕老爷甩了袖子去舱底查货,一路上骂骂咧咧,见到儿子把东西管得井井有条,一样不少,才住了嘴,面色稍加。
第9章 白秋练
这慕蟾宫却是郁闷,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来折腾去,又失落又烦躁,也与小厮发了几通脾气。
无精打采的熬过一阵,某天夜里,正对着书遐想,水香忽至,竟是秋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许久,才缓过神来,慕蟾宫伤心更甚:“父亲他……”
“我知道。”白秋练幽幽叹了口气:“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自有定数,不可强求。”
“可是……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情郎如此,自己何尝不心疼如搅,秋练左思右想,道:“我也只能再留你两月,两月之后,另说打算吧。”
“我又如何见你?”
白秋练呵呵一笑:“自是以诗为讯。”
此后,果然一赶上父亲离船办事,慕蟾宫就朗声高吟,秋练便会如约而至。
好景不长,到了四月,人间芳菲,慕老爷却如砂锅上蚂蚁,急的又白了许些头发:眼看这船仍旧行不动步,再不回去,这货就卖不了好价钱,砸在手里,那损失便大了去了。
不光慕家,这困在洞庭湖的船舶众多,一时间怨声载道,还有好些商人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给水神献上香火猪牛,折腾了好一顿功夫,也许是起了作用,端午过后,这船竟然缓缓驶行了。
大半年的光阴,又是一路北上,但见了旧时景色,却再找不回当时的新奇和愉悦,离了洞庭的,似乎只是这皮囊,自己的魂却还留在烟雨湘北,和秋练日夜相缠。
离了,别了,竟然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似乎那只是深秋寒冬的旧梦。
永远醒不了的,在璀璨的春天依然寂寥而安宁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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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许久,这慕府的人再见少爷都觉得好生奇怪,整个人都颠三倒四,昏昏噩噩,也读书,可读不了两句就潸然落泪,郁郁寡欢,和从前那个慕蟾宫简直判若两人。
纯是思念之心作祟,未过得多久,他就生起病来,一病不起。
疼爱儿子的慕夫人慌了神,连连埋怨丈夫把儿子折腾成如此模样,在家里是又哭又闹,鸡飞狗跳。
别看慕老头说话倔脾气坏,那是有名的惯儿子怕老婆,蟾宫生病,他也着急,请了大夫请巫婆,大闹了一阵。
可惜蟾宫身体每况愈下,一日,慕夫人又坐在床边垂泪,蟾宫懵懵懂懂的醒了,自知时日无多,便拉了母亲的手,道:“孩儿的病,不是医生神婆治得好的,而是,而是因为思念一位姑娘……”
慕夫人又惊又喜:“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蟾宫也道不明白,只说:“她叫秋练。”
说完,又沉沉的睡去。慕夫人急急忙忙把消息告诉丈夫,慕老爷听了又是一通生气,然而,气也无济于事,日子一天一天,蟾宫越发的虚弱,最终还是无奈,雇了车,一路赶往楚地,只求那白秋练能够救回儿子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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