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在众人的努力, 主要是康熙不想杀陈鹏年的前提下,陈鹏年只是被免职,旋即被康熙下令,调他往武英殿修书。
合着武英殿要成为“戴罪立功人员”的集合地了, 胤禔如此感慨道。
春风拂面的江宁城里, 胤禔正带着几个孩子满街闲逛, 主要是江宁城中有名的名胜、街道、遗址, 让他们瞧瞧六朝旧都的风采。
“不是说江南女子都被养在深闺, 不出来见人的吗?”苏日格穿着方便骑马的袍子, 跟在阿玛身边好奇的问出各种问题, 像十万个为什么。
必须再次说明, 这会旗人的男女装束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连朝服都同样是袍褂组成, 日常穿着也没有进入日后的繁复华丽。
直郡王指着她们的衣服:“因为她们不是所谓大家子,在乱七八糟的瞎讲究排场和踏踏实实过日子之间,选后者才是正确的。”
“这里不止有主持店面, 操劳家事的女人,也有在织布场干活的女人, 都是讨生活,谁还讲究那么多。”胤禔告诉苏日格和弘晗, “你们玛法当年提到前朝末年的时候说过, 叫我们应当快意于无垠天地之间, 断不可效法汉人自作聪明,闭锁于狭隘之室。”
“阿玛把这话告诉你们, 这次带你们出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叫你们看看天下有多大, 各式各样的人事物都会有。要切记,永远不要自己困住自己, 将自己的心智陷于囹圄,是最愚蠢的事情。”
“你们不是那些百姓,他们每日要操心的是吃饱饭,他们没有选择,但你们有。”
教导自己的孩子,也让胤禔自己心中一宽,纵然现在孩子们可选择的余地不多,但将来,他会给他们空间和时间,让他们在这世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阿玛,为什么玛法那么说,还让我们读汉人的书呢?还要好好读。”
父子四人已经来到了紫金山下,弘晗就问道:“而且,儿子觉得去练习骑射、学习满语蒙语,真的能保持关外旧俗吗?”
孩子的思路都是大人引导的,胤禔引导孩子们向某个方向深入思考,他们自然会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直郡王很严肃的告诉他的孩子们“千万记得有些家里讨论的问题不要和别人讨论。”
“书是给人读的,但能读出什么结果,也要看各人缘法。你玛法说的是前朝末年,等你再大些,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会的档案记载,一定别有滋味。至于保持旧俗,那很难。”
直郡王回答的直截了当,他没有多说给孩子们灌输太多的信息,只是告诉弘晗“你想想,八旗到底是什么?不管是汉人、旗人,边地与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他们的利益一致吗?而世有禄米的家族,与贫贱之家,他们的利益又相同吗?”
“所以到最后,那些所谓的旧俗到底是什么?旧俗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是过去没有的,为什么非要将某些东西确立为旧俗。你不妨记住这个问题,将来读书多了再想想。”
八旗是民族,还是一个利益结合的军政集团,其中谁的利益更重要,如果都一样,为什么关外八旗对京旗有看法。
汉人贯穿数代的南北之争,又是因为什么,又造成了什么后果。民族这种东西究竟是不是铁板一块,作为皇帝难道可以随意信任任何一个旗人吗?作为普通旗人可以随意相信任何一个邻居?
这些都是要想清楚的问题。纵然一时弄不清楚,但只要去思考,脑子里总会有个印象,关键时刻会派上用场。
这个时节,京城还在预备播种,南边已经种好了地。胤禔带着孩子们从织造府来到紫金山,又从紫金山去了玄武湖。
“这里没有避讳吗?”孩子们还真是充满了他们身份该有的敏锐度。
胤禔告诉他们:“当年皇上登基,下令只需要讳读、缺笔,并没有将常用地名改掉。譬如千字文的第一句,世面上多是写作天地元黄,宋本是避讳远祖赵玄朗,本朝就是避讳当今了。”
玄武湖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这会圣驾在江宁,说句难听话,文人骚客都像看猴子似的看康熙去了,谁跑这来。看皇上多好,万一天子在江宁府学、或者其他什么场合相中了自己的才学,那就平步青云了。
说起平步青云,直郡王带着孩子们回到行宫之后,就听说原本康熙下诏叫高士奇,结果高士奇病重来不了了。
“听说病的没法起身,皇上派的太医过去看了,回来说遗折都写好了。”成德和曹寅正在织造府花园里聊天,“皇上已经叫随驾的学士拟谥号。”
曹寅头上还包着纱布,只是带着帽子略能看到一点白边,他笑叹道:“高澹人这辈子可不亏了,他真是精明了一辈子,连死都挑了个好时候。”
“嗯?”成德惊讶的看着曹寅,怎么好端端说这个话。
曹寅自知失言,但对方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他也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说了。成德却会错了意:“是织造差事哪里不顺?还是谁给你找麻烦了?诶,你说话啊,皇上正在这,有什么你赶紧说,别自己受气。”
成德是担心随驾的皇子或是京中重臣,有哪个不开眼,跑来骚扰曹寅。虽然知道好友机敏过人,但还是难免担忧他上了年纪,顾虑多起来。
曹寅叹气:“你想太多了,谁会那么不开眼,没事儿。”若是旁的事情,他一定会和容若说说,但这事不成,为了友人和自己,烂在肚子里,提都不能提。
前日晚上,康熙把曹寅叫到了龙潭行宫,先是夸了两句场面话说行宫布置不错,而后就是私房话了。当时皇上显得心事重重,脸色在灯火下带着阴翳。
“去年朕叫你入京,其实就想告诉你,可当时……”康熙叹口气:“朕原以为事不至此,但今日再看,反倒是朕过于犹疑了。”
“朕想废掉太子。”
曹寅呆立在原地,他就说去年冬日在宫中,皇上怎么犹犹豫豫、似有未尽之语,原来如此。皇上要废立哪个儿子,曹寅并不关心,他只是顺着康熙的思路,面对皇帝期待的目光,马上给出了反应。
“臣以为,”曹寅到底停滞了一下,“臣……此事,您不打算从长计议了吗?”
“朕已经想了有两年了。”康熙难得的直抒胸臆,“从承德那次就开始想,可多年父子之情,和朝廷的局势……朕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那皇上现在是,”四下无人,只有他俩,曹寅也就是直说了:“皇上,东宫是襁褓中册立,是您一手教养长大,至今只有三十年了。您若想废储,难道是不难,只是牵连恐怕会很广。”
太子的变动废立往往伴随着朝廷的剧烈动荡不安,至少也有一部分人要在“洗牌”里被洗掉。何况还有个极重要的问题,曹寅没有直说,废储总要有个由头。
你老子我觉得你不适合做太子了—这种理由显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太子得有个罪名。纵观史书,汉景帝废刘荣,是以他母亲行为不当做理由,而太子的生母仁孝皇后早就去世了;
而唐朝的废太子们,李承乾是行为乖张,更重要的是涉嫌谋反。李忠是因为自己不是嫡出,自然要给嫡出的李弘让位,可本朝的太子出自中宫,性格虽然……但是也没有乖张到披头散发、装神弄鬼;
再有就是宋朝,有太子之实的楚王赵元佐疯而烧宫,可太子胤礽没有疯……难道废储能用莫须有这种理由?曹寅叹口气,抬起头与皇上目光相对,俩人面色严峻,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虽然严格说起来,康熙一道诏书,太子废了也就废了。可作为要脸的人,康熙希望废太子名正而言顺,不能废掉之后,很多人觉得太子冤枉。这样对康熙、对未来的继承者都是个不稳定因素。
“……明年你送女入京待嫁,等回京朕就下旨。”康熙叹口气,转而提起了曹寅女儿的婚事:“讷尔苏品行不错,府中人口也简单。”他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了已经说过的话。
曹寅知道,这是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这件事饶是他也不能多插嘴。只是希望皇上能想个妥当的办法,太子……谁知道会有今日呢。还有废掉太子之后,皇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总要有人继位的不是吗?
此刻和成德散步,曹寅从“这是我的老友”视角里跳出,发现了成德的另一个身份“皇长子直郡王他亲表哥。”
太子若是倒了,理论上直郡王就是最有可能的下一位接班人,所谓立嫡立长,难道还有人跳出来搞出风波吗?若是太子被废之后朝廷能很快安稳下来,也不失为是一桩好事啊。
就在曹寅希望一切能够平稳过度,顺利解决的时候,八贝勒胤禩在龙潭行宫撞见了他大哥,本着择日不如撞日的想法,胤禩笑眯眯的给直郡王行礼问安,而后兄弟俩在行宫中慢悠悠的散步。
胤禔看得出来,老八这是有话想要说,果然,绕了行宫小半圈之后,八贝勒开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旧俗这玩意,是之前听日本雅乐,看底下评论谈起“尺八”这种乐器,又说起什么中国失传日本兴旺之类,才想起来的。
尺八在日本只是因为雅乐需要它,所以有所流传,而这东西在中国古乐里,宋朝那会就被笛萧逐渐取代。至于现代的日本尺八,以及各种讲究,是在明治维新之后,尤其是昭和时代,被再度塑造出来的“传统”。西化之后需要更多的形式主义,也就是仪式感。
至于需要仪式感达到一个什么目的,是维护某种形象,还是维护某种想象共同体,那就见仁见智了。
第198章 :废储:迫近
“听说四哥快回来了。”
胤禩的开场白很有意思, “四哥是实心用事的人,也得了汗阿玛的教导和大哥的叮嘱,说来弟弟惭愧,这么多年就在内务府办些琐碎差事, 没有正经和大哥学学, 河工毕竟是真正的国家要务。”
胤禔扯出一个笑容:“八弟这说的什么话, 内务府靠近汗阿玛, 让你管着内务府, 那是汗阿玛信你。这份信任, 难道没人羡慕?哥哥在朝上也算有些年头了, 一句话, 皇上信你比什么都重要。”
八贝勒心中也不无自得, 内务府差事也简单也简单,说难办也难办,可他多年来没有出过任何纰漏。胤禩只是得意一瞬, 马上就道:“那比不比大哥多年来为国出征、办事,您在汗阿玛心中才是国之栋梁。”
“千万别这么说。”胤禔依然是那个和善友爱的老大哥, 老大哥不好意思的摆手:“太子才是栋梁,我也只是辅佐罢了。”他已经不耐烦在这兜圈子, 就说, “你养在娘娘膝下, 咱们兄弟也不见外,这么多年, 汗阿玛对我、对老三的期望是什么, 八弟耳聪目明, 一定心中有数。”
“孩子们都大了,我就盼着格格们得嫁好儿郎, 你侄儿们有立身之地也就是了。”
胤禔乐呵呵的说道,仿佛是看着田地里饱满麦穗的老农民—当然八贝勒没见过农民,只是这份心满意足、小富即安的心态,胤禩准确的领悟到了。
他的长兄恐怕是真的不想相争,只想做个温厚长兄,同二伯父一样,生荣死哀也就尽够了。
“大哥是汗阿玛的长子,弟弟们的长兄,您的地位尊荣是不必说的。纵不说大哥您,就是我们这些小阿哥们,一辈子安享尊荣富贵也就罢了……”
胤禩说到这,有意停顿一下,才道:“只是,唉,不瞒大哥,太子……他这几年的行径,让弟弟心中忐忑不安呐。”
“唉。”胤禔也不装糊涂,他哀叹的比八贝勒更真诚:“谁说不是呢?东宫不安,天下不宁呐。就连汗阿玛也……罢了,是为兄失言,不多说了。”
有些时候,话说一半比全说出来更有用,胤禩马上被直郡王的未尽之语吸引住了:“大哥说的,可是那日在织造府的事情?弟弟倒是听说了一些,听说曹织造为陈鹏年求情,兄长和张英也为陈鹏年说话,但太子咬死不肯吐口饶他一命,最后还是汗阿玛乾纲独断。”
“唉。”胤禔诚心诚意的叹口气,用操心弟弟的口吻说道:“太子如此严苛,将来……嗐,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汗阿玛春秋正盛,谈这些还早……只是,东宫性情怎么变得如此暴烈!”
“谁说不是呢。”胤禩就道:“所以弟弟才忧心呐,听说东宫在外头,啧啧,有些事简直是让人不忍卒闻。也不知道汗阿玛他老人家听说会怎么样。”
胤禔没问是什么事儿,左不过那些,他只是做出一副担忧状,说道:“那得看他老人家怎么想。咱们不都是么,若是孩子们惹了祸,高兴的时候听说了,就轻轻放过。若是不高兴的时候,揪着那帮小子打屁股!”
“大哥也教训过侄儿们?”
兄弟俩的话题从皇帝和太子,变成了育儿经,一时之间倒也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舅舅!”
胤禔回到行宫住处的时候,听见里头他家弘昱大声喊道:“舅舅、舅舅真厉害!”
哎呦呵,这是哪里来的舅舅,居然能让他儿子这么激动?胤禔溜达着快要进院子,门口的太监就禀告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里头护军参领那日松到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亲舅舅来了。胤禔点点头,进了院子才知道,原来那日松正在前院校场给几个孩子演示马术。
这可是稀客,那日松多年外任、为人又一向谨慎,伊尔根觉罗家经常和王府走动的,是索伦图夫妇。胤禔抚掌笑道:“你们看见了吧,你们舅舅这才是战阵上磨出来的功夫!要多学着点。”
他这一夸,倒把大舅子说的不好意思了,那日松翻身从马上跳下来,赶紧说道:“不必王爷几次随军西征,那才是战阵功夫,奴才只是雕虫小技,微末伎俩罢了。”
那日松通常说的都是满语,此刻同妹夫也是满语交谈,胤禔随便一瞧,三个孩子里只有苏日格和弘晗能跟上,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弘昱听着就有些费劲了。
“行了,这么好的天,怎么不去寻你们堂兄堂弟一起玩去,去罢!”胤禔大手一挥,让三只小鸟出笼了。就连苏日格都因为住在织造府那几天,对曹家女儿观感不错,闲来无事她也邀请曹家姑娘一起读读书说说话。
女孩子手帕交,康熙那边听说也只是笑言“确是没什么人陪着朕的孙女”,而曹寅出于女儿进京得有个认识人的理由,倒也乐见其成。
至于什么曹家姑娘已经指婚了云云,这里头还有个长幼之分,直王家的大格格是长辈。嫁到平王府去了,曹家姑娘是苏日格的侄儿媳妇。
纵然是内务府的嬷嬷,谁还敢对着直郡王的大格格叨叨,那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院子里就剩下胤禔和那日松,胤禔敛容问道:“是有事?”
“是。”那日松道:“奴才考虑再三,还是得让王爷您心里有数。”他压低声音,“皇上要废黜太子了!”
胤禔目光一闪:“你怎么知道的?”
“皇上下旨又把太子身边的侍卫换了一遍,在京中调换正常,可在这里调换,不正常啊!”
的确,出巡在外突然调换皇太子身边的宿卫,考虑到康熙在京城已经这么干了,这个情况很反常。但不是没发生过,胤禔骤然回忆到那年在承德,是太子又做了什么?但没有听说任何风言风语。
还是康熙在逼迫太子……又或者,想到胤禩今天的表现,这是在给外界信号吗?皇帝父子相疑,血腥味既然飘了出来,自会有鬣狗扒上来咬人。
那日松有感觉,胤禔也有所猜测,更别说漩涡中间的胤礽了。
到了这个地步,胤礽真是一点都不盼着回京,江南士人更吃“国本不可动摇”这一套,而京城虽然有自己的詹事府,却更有皇上的六部内阁南书房,自己注定要吃亏。
太子有些后悔,果然千金难买早知道,自己就该带着汪士鋐他们一起来!有他们在,在江南多少有些回旋余地,哪里像现在!
胤礽心里明白,他手下这些八旗大爷,他可不敢派出去和南人交际。他们不捅娄子就不错了,胤礽真不敢指望他们这个。
到了这个时候,皇太子满肚子都是悔意,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颗自救之心。他必须要自救,废太子是什么下场,胤礽过去没仔细想过,此刻回想自幼读过的史书,后背上就像爬上了一条蛇。
悔不当初已经无用,胤礽闭上了眼睛,汗阿玛这是在逼他。逼他先动手,儿子就那么不合您的意?胤礽想不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怎么现在突然又……
胤禛自山东赶来江宁,一踏入行宫就发现行宫味道不对,皇上身边的人都不说了,他兄弟们好像都在强颜欢笑。直郡王只顾着带着孩子们玩,最近还被康熙委任教导几个小阿哥玩火铳。太子一脸郁郁之色,而三哥、三哥有些忐忑又带着兴奋。
您这是兴奋什么呢?
老五、老七,还有老九他们就不说了,老八更奇怪,他身上好像装上了窜天猴,整日不是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往汗阿玛那里跑,就是悄无声息从行宫失去踪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三哥,您这是怎么了?”
四贝勒是个细致人,他在发现自己和大部队脱节之后,决定找个最容易撬话的人下手了。整个行宫谁最容易撬话,当然是他三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