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不是的。”
她咬了咬牙,眼眶被染成浅绯的红,嗓音稚嫩清脆:“根本不是这样。”
夏师姐的温和并非怯懦,亲近亦不是讨好,它们并不意味着温吞,更非软弱无力,只能躲藏在别人身后。
那是另一种,与冷峻杀意截然不同的力量。
狂风簌簌,撩动秦萝单薄的裙摆。
树头枯枝乱晃,树影狂舞,宛如幽魂自地狱而来,九死一生之际,她的琴筝之音却从未断绝。
她记得夏师姐拔剑时候的模样,行云流水、满目飒然,不输男子半分。
她们能谦和待人,亦可逼退重重邪魔;是柔和轻缓的潺潺水流,亦能成为势不可挡的利利兵刃。
她们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理应立于群山之颠,而非浑浊沟壑。
既然所有人都一样,为何要偏信只有男子才能驾驭神龙——
当年神龙与仙人舍命护城,见到日渐扭曲的城池、一个个饱受折磨且无处可去的女孩、一个个能力微薄却居于高位的男人,一定会觉得失望吧。
这哪里是他们想要保护的人与城呢。
乐音悠扬不绝,渗入苍黑天际与沉沉地底,不被任何人所见的角落,睁开一双金黄竖瞳。
这是被许多人忘记了的事情。
若想唤醒它,其实无关乎年龄,身份,修为高低。
在一切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并无不同,时至如今,却丢失了那份赤子之心。
这是秘境最后的关头。
魔潮汹汹入境,立于祭台的少女星眸如炬,映入血一样的霞光,与晃荡迷蒙的影子。
潜渊剑颤动不休,于剑鞘与剑身之间,现出细细一道凛然白光,寒芒四溢。
天边的少年背靠铮铮乐音,拂去嘴角血迹,在乐声加快的瞬息凝神出剑,眸光微动,望向远处那一道细小的白光。
而循着谢寻非的视线,水镜里缓缓显出秦萝的身形。
一道道裂痕轰然碎开,虚伪的假象被层层撕开,世界露出原本模样。
有人惊呼出声:“幻境快要崩溃了!邪魔如此之多,秦萝和谢寻非……他们还留在那里干什么?找死吗?”
幻境与现实交错重叠,邪魔的影子重叠又四散,转眼之间,水镜已被黑气全然占据。
江逢月暗暗蹙眉,目光紧紧凝在水镜之上。身着长裙的女孩屹立原地,黑发张扬如流水,晕开一片墨色。
邪祟前涌,几乎将三人的身形吞没,处处皆是杀机。
却也恰在此刻,忽有一瞬疾光掠过。
饶是秦止也愕然愣住,下意识握紧长剑。
那是一道从未在秘境里出现过的金光。
——刺目光芒自八方而来,伴随一道高昂长鸣,于瞬息之间轰地爆开,将水镜中的三道身影全然护住。
霎那间长风嗡鸣不休、山石震颤滚落,而在漫天黑暗的间隙,金光以势如破竹的力道,撕裂滚滚暗潮。
一切犹如梦境,待金光凝结,以秦萝为中心,盘踞出逶迤如山的庞然巨影。
水镜之外,落针可闻。
“这是——”
江逢月屏住呼吸,在逐渐加速的心跳里,听见身后倏然响起的抽气音,以及满含惊愕的男声:“龙魂——!”
第69章 御龙而行。
“龙魂?”
一刹的死寂后, 水镜之外骤然响起男人的惊呼:“那道影子的确是龙的形体吧?但——这怎么可能?”
“御龙城的秘境里,应该是头一回现出龙影。”
断天子轻捻白须,乐呵呵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不过真是稀奇,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龙魂魄,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唤了出来。”
“但她压根不是剑修!”
发出惊呼的青年紧紧蹙眉:“潜渊剑应当只能感受到剑修的剑意,她一个乐修,如何能与一把剑互通?更何况, 她也没拔剑啊。”
“谁说她与潜渊剑互通了?”
断天子咧嘴轻笑:“从一开始, 潜渊剑和龙魂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多年前的浩劫之中,神龙为守护城池身受重创,那位仙道大能将其封印于城中,在一旁留下潜渊剑镇守。
龙魂凝聚了神龙的神识,而潜渊剑, 则蕴含着属于仙人的剑意。
它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秦萝就算不是剑修,也能通过音律与龙魂彼此感应;而与之相对地, 即便无法唤醒神龙, 要想得到潜渊剑的承认——
断天子眉梢轻扬, 嘴角笑意没停,往嘴中送了口酒,仰头望向水镜。
千百年间,秘境之中从未出现过此般景象。
狂风呼啸不止,扬空的乱石裹挟着飞沙, 黑雾与血色于半空晕开, 凝聚成一片迷蒙不清的暗影。
水镜里的一切都显得不是那么清晰,越过气势磅礴的神龙之影,还能见到另一道璨白刺目的光。
白芒如刀, 爆出一束势不可挡的锐利锋芒,一瞬之间竟胜过了阳光的色彩,向着天穹的方向直直上刺。
乌云层层破开,宛若棉絮被刺破一个大口,流泻出久违的盈盈清光。四面八方暗潮汹涌,唯有这道白光一往无前,光芒之下,映出一抹纤长瘦削的影子。
“潜渊剑……也被拔离剑鞘了?”
骆明庭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剑身前面的,是夏见星师弟?”
这种事情简直离谱。
秦萝之所以进入这场幻境,全因觉得有趣。小孩没那么多争强好胜、誓要突破秘境征服神龙的心思,在秘境里玩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可就是这样的秦萝……
此刻居然被神龙之影牢牢护住了?
更离谱的是,不仅龙魂出世,连潜渊剑也被另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取了出来。
云衡看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对啊。
树枝覆盖下来的阴影里,秦楼静静抬头,凤眸微深,淌下几分静默的困惑。
一个调皮捣蛋、涉世未深的女孩,一个性情温和、同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当时邪祟狂涌,拔剑的分明不是秦萝……在九死一生之际,她为何还要为了别人,致意立于群魔之前?
水镜外争论四起,幻境内的氛围有如琴弦紧绷,容不得丝毫松懈。
秦萝本是在全神贯注弹奏音律,不知怎地耳边忽然嗡嗡一响。
当下情形紧迫,她没来得及及时做出反应,等察觉不对抬起脑袋,不由愕然怔住。
肃杀之气经久未绝,身边的狂风却悄然停下,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声音。
不久前的黑气与邪魔全都不见踪影,她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没有天空和大地的界限,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
她浑身上下没有力气,除了睁开双眼四处打量,什么动作都做不到。再眨眼,秦萝又一次看见御龙城。
这次的视角十分奇怪,仿佛她飞翔在遥远的天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渺小而密集,好似画卷一幅,于眼前骤然打开。
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御龙城,房子不像后来那样高大宏伟,大部分小小矮矮的,瓦片青黑,连成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线。
街上行走的人形形色色,男人身穿简约舒适的棉布衣裳,女子长裙蹁跹,掩唇同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偶尔发出几声轻笑,眉眼弯成小小月牙。
秦萝的视线不受控制,顺着长街缓缓下移,来到某处偏僻街角,终于定定停下。
清晨的日光温暖和煦,照亮街角屹立的一家早点小铺。一男一女忙里忙外,来往百姓络绎不绝,身着白衣的年轻剑客踱步而来,似是感到些许疲累,在小铺里的木凳坐下。
包子圆圆软软,清汤小面浮了几片葱花,被端上桌的时候,有一团又一团白濛濛的温暖热气飘飘散开。
剑客低头拿起筷子,静静去听食客们嘈杂的絮语,以及夫妻二人中气十足的谈笑。一树日光落下,映出街边几个结伴玩耍的小孩,两个戴着斗笠遮阳的女人,一个站在树下看书的青年,以及剑客眼底惬意的笑。
时至此时,眼前的景色仿佛当真成了一幅画卷,从正中央被一把撕开,露出内里藏着的另一番景象。
这时候的御龙城更大也更气势磅礴,楼阁高耸、绿荫成片,与秦萝印象里的模样相差不多。
她再也找不到那名剑客,街上人来人往,无一例外皆是男人——
街头行走的,挥斥方遒高谈阔论的,乃至于坐在学堂里念书的,一件件青衫白衣翩然而过,城池偌大,晃眼望去,竟不见一袭裙摆。
这是御龙城里真正的景象,与幻境之中全然相反。
秦萝看得皱了眉,视线被牵引着一路往下,距离地面越近,所能见到的景象也就越发清晰。
街角的早点小铺不见踪影,被另一家酒楼取而代之。
高楼之中满座喧哗,却再也寻不到女子的身影,唯有厨房角落蹲着一个洗菜的瘦小女孩,被厨子呼来喝去,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再眨眼,一名少女带着弟弟来到药庐寻药,明明是瑟瑟寒冬,二人衣物却单薄破旧,补丁处处。
不知是谁在身后窃窃私语,毫无掩盖的念头,声音径直传入所有人的耳朵:“就是她,自从爹娘过世,便成天在街上抛头露面。一个女孩罢了,能成什么气候?与其如她那般不知廉耻地摆摊,倒不如早些寻个夫家嫁了——这不是长得还不错吗。”
而在秦萝所熟悉的城主府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围墙跃下,少女翻飞的白裙宛如蝶翼,即将落地之际,被另一名女子接在怀中。
她笑得腼腆温和,瞳孔却灿然如星辰,抬眼望向蜿蜒而密集的长街小巷,情不自禁一路小跑。
“我问过你爹爹,可否将你带出御龙城,传授一些医术,同我一起云游四方。”
白衣女子缓缓跟在她身后:“他觉得你年纪太小,让他放心不下。等你过几年长得更大,便可同我离开。”
这是意料之外的欣喜,少女双目晶亮地回头,眼底溢出水一样的流光。
“这几年间,努力修习吧。”
女子笑着看她,被清风拂起额前碎发:“我五年之后便来寻你,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咱们约定好了。”
紧随其后,周遭兀地一暗。等画面迅速展开,眼前又成了另一幅不同的景象。
时值深夜,年轻的女孩从书房外跌跌撞撞跑出,靠坐于一棵苍老巨木之下,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想不明白。”
她流着泪,小声对着近在咫尺的大树说:“为什么祭剑的一定是我?明明都是爹爹娘亲的孩子,为什么兄长可以继承城主之位,我便要送死?只因为我是女孩?可我画画写字分明都比他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