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就像多年之前,夏乾哪怕在秘境里滞留三天三夜,也未曾取出过这把被她握在手里的潜渊剑。
肃肃疾风回旋不绝,少女仰面而望,唇角微扬。
她眼前是浩瀚无边际的苍苍穹顶,蓝天宛如碧海,待得魔潮褪去,荡开一层又一层雪白的微波。
她手中的长剑因战意嗡鸣不止,白芒交缠,是无可匹敌的锐意,亦是会当凌绝顶的傲然睥睨。
在水镜外无数人羡艳惊叹的目光中,夏见星轻声笑笑,温柔望向秦萝。
女孩只觉得有趣,尚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做出了多么出人意料、甚至称得上轰动大半个修真界的事情。
她一心爱玩,从储物袋里翻出止血的丹药,趁着谢寻非服药的间隙伸出手去,在云朵之间用力一握。
因为没办法握住云朵,秦萝开始尝试用嘴去咬。
或许这样的心境,便是神龙选择她的原因吧。
夏见星收回视线,握紧手中长剑。
神龙盘旋云中,一袭裙摆被悠悠扬起,一串首饰小铃铛叮叮作响,一股带了奶味的花香无声散开。
这些皆是太过柔和的事物,由长剑与琴筝散发的灵气却凌厉浩荡,穿行于高高穹顶,御龙行空。
自此天高海阔,青云扶摇,而属于她们的前路万里,已然拉开序幕。
【卷四·御龙行·完】
第70章 不太聪明的龙露出一个不太聪明的……
神龙复苏之际, 破损的护城阵法因此重塑。
泠泠金光好似浑圆的巨网,自城墙墙角蔓延滋生,一点点生长, 一缕缕编织勾连,所过之处杀气横生,将肆无忌惮的邪祟逐一斩杀。
一时间黑雾四溢,缓缓消散在半空当头。
天边浑浊的乌云被撕裂出道道裂口, 露出内里澄净碧蓝的天空。一轮明日淌下灿然亮光, 光芒向四面八方铺开的刹那,这场幻境便也到了尽头。
千百年来的困局终于得以破解,秘境出口人满为患。诸多修士闻讯而来,当秘境出口打开,纷纷翘首以待。
第一个离开秘境的是秦萝。
她被夏见星与谢寻非牢牢护住, 在所有人之中受伤最轻, 初初迈出秘境,被眼前的陌生人们吓了一跳。
小朋友本就脸皮薄, 如今许许多多的视线一股脑往身边投来, 秦萝被看得耳根发红, 于是很快在人群最前方找到了爹爹娘亲和小师姐的身影,匆匆忙忙扑进江逢月怀中。
“怎么样,玩得开不开心?”
江逢月被扑得噗嗤一笑,顺势摸摸她脑袋。
“开心!我们吃了卫州特色菜,参加了问剑大会, 还坐在大龙的背上飞, 对了,大龙是——”
秦萝眉眼弯弯地点头,原本打算说一说自己与龙魂的相遇, 忽然脑子呆了呆,意识到某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小孩兀地睁圆眼睛,红潮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朵尖尖,变成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鹌鹑。
通过水镜,能把秘境里发生过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憨孙了呜呜呜!
秦萝一声不吭,把脑袋埋得更低。
紧随其后,是同样红着脸低着头的陆望,以及不停拿扇子扇风、假装左顾右盼四处看风景的江星燃。云衡一眼就逮住了谢寻非那小混蛋,不停敲他脑瓜嘣。
秘境里的弟子逐一现身,人群嘈杂的喧哗从未停下,直到某一道身影出现,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夏见星仍然穿着那件男装白衣,披散的长发被重新扎起,愈发突出面部的轮廓。
从前人们只当她是个长相温润的男子,偶尔透出几分精致过头的漂亮,而今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方知竟是个相貌略显凌厉的女孩。
秦萝召唤出神龙,以及夏家长子女扮男装,这两件事皆是大大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数道目光盘旋不定,穿行于二人之间,久久无言。
也正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里,陡然传来一片喧哗——
人群的骚动来自于不远处,秦萝心觉好奇,把眼睛从娘亲身上挪开一丢丢,朝着声音源头望去。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密集的修士纷纷朝着两侧散开,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她努力凝神眺望,在人潮的边缘见到一个锦衣男人。
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身量极为高挑,离得越近,秦萝也就看得越清晰。
与夏师姐一样,他也生了张十足漂亮的面孔,星眸漆黑、薄唇紧抿,然而虽然漂亮,却时时刻刻透出一股唯我独尊的桀骜与冷淡,看人时总爱垂着眼,仿佛看不大起似的。
“那是夏师姐她爹。”
江逢月小声解释:“名为夏乾,是个很有名的剑修。”
若论当今剑术,秦止天资卓绝独树一帜,而夏乾定能跻身修真界里的前三甲。
他行得风风火火,毫不掩饰眼中戾气,加之又是今日惊变的当事人之一,理所当然被其他修士们纷纷避开,顺着让出的小路径直往前。
铺天盖地的威压势如破竹,夏见星握紧手中剑柄,竭力止住脊背上的颤抖,与男人四目相对。
为了伪装成男子,她一直以来身负幻术,从而变出喉结与面部棱角,也让眉目看上去更加硬朗。
如今幻术被消散一空,夏乾紧紧凝视她的面容,面若寒霜。
……好可怕。
秦萝从娘亲身边悄悄摸摸挪到夏见星身侧,陪她站在一起,握住少女单薄的衣袖。
她曾经觉得傅清知傅姐姐的爹爹很是叫人害怕,然而傅霄虽则相貌冷峻,却顶多是不苟言笑、自带威严,不像眼前这个陌生的叔叔,举手投足间尽是杀气。
夏乾将她们两人扫视一番,眸色阴冷:“听说你要挑战我。”
他显而易见动了怒,语气里嘲讽之意更浓:“怎么,已经畏惧到需要小孩来安慰了么。”
秦萝听出了话里的讽刺,正要把手松开,整只手却被陡然握住。
“正是。我已取出潜渊剑,望在今日与您一战。”
夏见星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渗出冷汗,嗓音却是决然:“欺骗您多年是我不对。无论胜负,我都会离开夏家。”
夏乾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与我一战,然后离开夏家?”
他说着凝神,目光冷冽如刀,发出轻声冷嗤:“你生在夏家长在夏家,身上一切皆是由夏家而来,就连口口声声说要挑战我的剑法,也是夏家的东西——不过是拾人牙慧,连我一根寒毛都动不了。”
因为这一段话,现场气氛宛如凝滞。
家事外人不便插手,父女两人的气势更是一边倒。夏乾沉默须臾,继续道:“你是,你娘也是。为得到家族心法,竟幸幸苦苦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多藏一段时日,等继承家主之位,再昭告天下你是个女人?”
他指名道姓,分明在讽刺夏见星贪得无厌、瞒天过海,江逢月听罢,不悦蹙眉。
她生下一男一女,无论哪个都是父母所疼爱的小孩。
男孩女孩本就没有区别,虽说欺瞒不好,但若不是夏乾一心想要儿子、将女人视作一无是处的附属品,夏见星娘亲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更何况当年的夏见星懵懂年幼,怎么可能对娘亲的命令说“不”,后来长大渐渐懂事,即便想告诉父亲真相,却也已然无法回头,只能将错就错。
稚子何辜,这件事千错万错,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的身上。
“夏家养育之恩,无论银财多少,我今后都将尽数归还。”
夏见星面色不改,只有秦萝知道,她的指尖仍在轻轻颤动:“剑法由我所悟,亦非夏家之物。”
听闻当年的夏乾天赋异禀,十六七岁便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法雏形。这已是不可思议的天才之举,此刻听闻夏见星开口,不少人露出讶然之色。
夏乾面色冷淡,倏地拔剑。
“多说无益。”
男人道:“来。”
剑修绝大多数是一根筋的疯子,夏乾恃才傲物,更是疯子中最为目中无人的那一类。
这会儿四周皆有修士,他竟直直拔剑而起,毫不犹豫袭身上前。
秦止站在妻女身前,为在场修士布下一个护身结界。
夏乾杀心极重、剑法凌厉十足,猝不及防贴身而来,惊得夏见星心口用力一跳,很快拔剑出鞘,与男人的锋芒相撞。
江逢月悄声解释:“夏乾压了修为,在筑基中阶,和夏见星差不多的水平。或是说,比她稍微低一点点。”
秦萝心下一动:“这样一来,夏师姐是不是就能赢过他了?”
江逢月摇头。
“对于夏乾而言,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修为便不那么重要了。”
秦止道:“无论心法、剑术、对战经验,他都远远胜过夏见星。在绝对的压制力里,夏见星不可能赢。”
更何况,夏见星用的还是自创剑法,仅仅是一个不甚完整的雏形,起码还要琢磨几十年,才能令其日益完善。
“不过——”
沉默的剑修迟疑一瞬:“夏见星剑意绝佳,剑法亦极有灵气,确是可塑之才。”
两剑仍在缠斗,剑气层层爆开,迫使旁侧的修士们连连后退。
夏见星深吸一口气,感受到指尖的颤抖。
从儿时起,她就觉得不甘心。
她分明不比任何男子差,却不得不时时刻刻披上伪装,用另一张面孔示人。
多可笑,在她父亲眼中,从“夏家命中注定的继承人”,再到“只会拾人牙慧的废物”,要想跨过这天堑一般的鸿沟,只需要转变一次性别。
她知道夏乾十几岁便开始自创剑法,于是每到深夜,就会独自一人琢磨剑意,尝试不同的剑招组合。
虽然这套剑法生涩粗糙,但她做到了。
因为愈来愈强的战意,潜渊剑发出阵阵嗡鸣,清光撞上夏乾的威压,被轰然击散。
剑声铮铮,在压倒性的力量下,少女节节后退,忍下口中血气。
她知道夏乾十六便到了筑基巅峰,于是日日夜夜勤修苦练。
许多人觉得她不可能拥有如父亲一般的实力,但她也做到了。
夏乾剑意凛冽,剑气灼目如朝阳。
朝阳之下无处可躲无路可退,夏见星唯有咬牙上前。
她知道夏乾曾经荡平过无数秘境,唯独在御龙城中碰壁,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神龙与潜渊。
但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