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前往魔域的那天,爹爹对她说:“霍家已经快完了,全因霍诀那混账!我们霍家能不能东山再起,全靠你这次去魔域了。”
娘亲对她说:“还记得他在幽明山杀了多少人吗?他早就不是你熟悉的兄长了!你现在去杀他,那是惩奸除恶,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对啊。
就连霍妩也对自己说:霍诀已经快疯了,当初在地牢,他甚至想过杀她。他们的兄妹情谊早已分毫不剩,她此次前往魔域,是为了拯救无辜的万千百姓。
也正因如此,当她听闻宋阙亲口说出的真相,心中才会生出窒息般的悔恨与痛楚。
当她毫不犹豫将哥哥舍弃的时候,他会是多么难过。
如果当初能再相信他一些就好了。
要是她能一直陪在哥哥身边……如今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鬼哭林中阴风瑟瑟,霍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许久没再出声。
正因有了秦萝,她才得以见到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能。
霍诀已经仁至义尽,她却不是个合格的妹妹。
“在她被宋阙掐上脖子的时候,从口袋取出了这个。”
霍妩手中微光一现,伸向秦萝身前:“之所以会生出执念,也与它有关——活着的时候,她用尽所有灵力将它藏匿,不被宋阙发现;死了以后,为不让霍诀销毁,便把它裹挟在执念里头,一并出现于邪骨之中。”
秦萝低头,不由愣住。
很难想象,霍妩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拿出它。
她只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小姑娘,被宋阙告知真相,便已是万念俱灰,紧随其后,是一场注定逃不开的死亡。
秦萝还记得不久前听见的啜泣,满含绝望与恐惧。而在那样的绝境里,霍妩最先想到的,是竭力将它启用。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因为这份证据,她的执念留存了上千年。
——那是一颗小小的留影石,表面被鲜血浸透,有泪痕浅浅晕开,散出渐变的红。
“霍妩灵力太弱,执念只能藏在邪骨中,如今时过千年,终于有人能将它取走。”
少女将留影石放入她手中,迟疑一瞬:“我没脸去见他……等你回到他身边,劳烦代我向他道歉。”
秦萝一本正经把它捧在手中,认真点头:“谢谢姐姐。”
霍妩倏地笑开,喉间却是发涩。
多好啊。
这个孩子带来了另一种可能,比她更勇敢,也更加纯粹。
看着秦萝的时候,她会忽然想起千年前的许多个日夜。
无论是雨夜时并肩而行的两个小孩,亦或蓝天碧海中乘船而行的少年少女,当她抬头望向身侧的霍诀,双眼中同样盛满了星星一样的、崇拜也亲近的笑。
那些都是太远太远的记忆,几乎没有谁会记得,她却悄悄放在心里,一直一直记了千百年。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等你苏醒,留影石自会出现在你手中。将它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知晓当年的真相,揭穿宋阙那伪君子的真面目。”
秦萝抬眸,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身旁少女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时消散大半了。
“去吧。”
霍妩说着笑笑,眸中淌过水一样的微光:“……好好珍惜呀。你有个很好的哥哥。”
第82章 有爹爹娘亲在,定能为你讨回公……
另一边, 心魔幻境。
秦楼沉默仰首,目光冷然,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细长双眼。
这次他的身边, 没有了秦萝。
而今已到幻境的最后一道关卡,正道围攻魔域,霍诀被逼至魔渊边际,无处可逃。
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夜, 他总会梦见这日的景象。
宋阙一身白衣不染凡尘, 自人群中傲然上前,声称邪魔霍诀屠尽霍家满门、罪大恶极,他与霍氏向来交好,今日便替无辜枉死的几十口人命报仇,与之决一死战。
而霍诀早被诸家仙法伤得浑身是血, 黑衣被猩红浸透, 破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裂口。
与宋阙相比,他已用去体内大半气力, 连站立起身都是勉强, 只能把剑撑在地上, 用来支撑残破的躯体。
多可笑。
一边是白衣飘飘,公子如玉,另一边是狼狈不堪,人尽诛之。
无论霍诀还是秦楼,一直都想不懂。
都说善恶有报, 因果轮回, 他这一生从未做过恶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全心全意相待之人,尽数弃他而去;竭尽全力所做之事, 反而成了他人的垫脚石,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反倒是宋阙作恶多端,非但没能受到惩处,反而成了修真界人尽皆知的翩翩公子,尽享无边赞颂,前程无量。
他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会这样不公平。
“霍家惨遭灭门,你可有话说?”
宋阙冷声开口,虽是这般问询,却并未留给他回答的时间:“霍妩年纪轻轻,一心为苍生大计着想,只身前来魔域。你身为她兄长,怎能如此狠心,将她杀害于魔域之中!”
其实无论回不回答,结局都不会发生变化。
秦楼对此心知肚明。
人们只会相信大众相信的,以及自己想要相信的。
他已成了个声名狼藉的魔修,幽明山、霍妩、霍家,样样都是他身上不可磨灭的罪状,如影随形。
就算当着整个修真界的修士自证清白,告诉他们一切皆乃琅霄君所为,对于那些人而言,也不过听了个匪夷所思的笑话。
“莫要多说。”
身前的宋阙冷冷蹙眉,喉音清凌如雪:“我曾与你同行于幽明山中,当初未能替死去的道友们报仇,便在今日做个了断吧!”
看看,多么正气凛然。
秦楼自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浅笑,下一瞬,就见白光乍起,数张法符凌空而来。
宋阙身为天灵根法修,于符法一道最是擅长。
仅在须臾之间,张张法符幻化出天雷滚滚,好似巨网铺天盖地,向着满身血污的少年戾戾袭去。
秦楼握剑,起手。
属于魔修的剑气通体漆黑,横绝出所向披靡的血光与剑意,一时间竟如蛟龙腾起,破开疾电重重。
这是他的最后一处心魔。
天道不存,因果尽数成了笑话,他倾尽一生去拼去搏,可到头来,还是死在了仇人的手下。
他不甘心,更恨。
雷咒被轰然荡平,宋阙凝神掐诀,数道白光再现。
而在虚空之中,秦楼听见心魔的低语。
“我霍家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子!你、你不如自刎于此……真是气煞我也!这让我们今后如何见人!”
这是他被关进地牢时见到的爹爹。
“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将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偿命赎罪——”
这是给他送来剧毒糕点的妹妹。
“你永远赢不了我。你看,如今你死了,我却活得好好的,还能取走这块绝世无双的骨头。霍诀啊霍诀,你这一辈子,当真像个笑话。”
这是站在霍诀尸体前的宋阙。
白光化作道道利刃,一并向他席卷而来,秦楼忍下浑身剧痛,长剑起势,击碎浮光万千。
一道声音在耳边不断低语:“打不过的。”
“你这辈子都赢不了他,何苦这般折磨自己?想想世人负你叛你,这人间有何值得留念?不妨永生永世留在此地,给自己编织一场美妙的幻境。”
心魔说:“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爱你敬你,你的不甘不幸都能得到补偿——想想出去以后,你手无证据,又是霍诀转生,有谁会信你?”
秦楼执剑上前,冷然应它:“闭嘴。”
“前世受了那么多苦,如今还要自欺欺人?”
心里的声音非男非女,似男似女,如同沟壑中的死水,浑浊且不清晰:“秦止和江逢月同你毫不亲近,忘了当年他们降妖伏魔,将你丢在宗门里么?他们心怀正道,更甚于爱你,你身为霍诀转世,怎么可能被他们放过?”
黑衣少年的身形,有了一刹迟疑。
“对对对!你是不是想开了?”
心魔笑声更大:“你还想尝试一遍众叛亲离的滋味吗?这一回,他们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你。为何执意要出去?若想见到秦萝,在幻境中做出一个替身又有何难?”
一道法诀重重刺穿左臂,秦楼握紧手中长剑,竭力深深吸气。
然后在识海之中,将那团膨胀的黑气狠狠踢飞。
秦楼不是没有过犹豫。
时至今日,他仍说不清自己与秦止江逢月究竟是什么关系,更没有十足把握,对他们抱有信心。
他会害怕被背叛,害怕被抛弃,可是……
他也记得在灯火通明的祭台上,当一盏盏明灯为她亮起,女孩虔诚地双手合十,悄悄祈求那个从不存在的神明,将所有运气一并送给自己的哥哥。
秦萝说,他们是一家人。
家人愿意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哪怕只有这一次,他也应当相信他们。
秦楼想……试着去相信一回。
少年手中的剑气本是阴戾骇人,倏忽一滞,不知怎地,竟凝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势。
多年之后,一个名为秦止的剑修将横空出世,并以此势横断山头,一跃成为当世第一剑修。
在向秦楼传授剑术一事上,他从来毫无保留。
连绵剑光起,两股截然不同的剑法浑然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