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若说她夫君修习邪法,莫凌之定是第一个不信。
她被宋阙救过性命,自少女时起便倾慕于面如冠玉、萧萧肃肃的琅霄君,为了能与他慢慢靠近,几十年如一日地咬牙苦修,才终于成为能同他并肩作战的强者。
高岭之花往往如镜花水月,只可远观不容近看。
她本以为琅霄君是个木讷冷淡的老古董性子,没想到同他接触以后,渐渐发觉了他的温润懂礼、柔和风趣,二人情愫渐深,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仍是伉俪情深。
他曾与她共退邪魔,还小城一片祥和安宁,也曾拉着她的手前往灾区,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递去食物与灵石。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天理不容的恶事。
“不错。”
宋誉身为宋家前任家主,在几百年前将位子传给宋阙后,便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昔日强者余威尤烈,沉声开口,不怒自威:“我儿心性颇佳,未曾做过出格之事。千年前在幽明山中,亦是他力战霍诀,这才保住了真相。”
他说罢眸色微沉,再度开口,语气明显多出几分不悦:“二位将他伤成这样,可有证据?”
“琅霄君做过的善事确实不假,但一千年前的恶,也并非空穴来风。”
江逢月亭亭而立,面对前辈毫不露怯,指尖轻轻一动:“至于证据,不巧,我手头恰有一个——这是千年前霍诀妹妹拼死留下的留影石,诸位且看。”
白光缓缓溢开,宋阙躺在地上死鱼般的身体,终于下意识颤了颤。
一定只是模棱两可的画面,做不了证据。
莫凌之愤然抬头,一刹之间,听见影像里传来的声音:“不然霍小姐觉得,我那天灵根是怎么来的。”
的确是宋阙的嗓音,她再熟悉不过。
至于天灵根……不是他天生灵力凝滞,直到十岁,才真正显露天赋吗?
正厅里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停了下来。
莫凌之脑袋有些发懵,仰面看着画面里昏暗沉寂的夜色,二人之间的对话融在风中,蓦地,她心口重重一跳。
那个拥有和她夫君相同面孔与声线的青年,正掐着少女纤细的脖子。
他在微笑,眼神里却是莫凌之从未见过的冰冷杀气,裹挟着嗜血的疯狂。
他说:“找到个天灵根的小孩,杀了他后夺走灵根,于我而言不算难事。后来想想还真要庆幸,我寻到的恰好是个邪修墓穴。”
这不可能。
这是她夫君会说出来的话吗?
莫凌之本在替他疗伤,听闻这句言语的瞬息,手中灵力骤然一停。
她还听见霍妩低低的喘气,挣扎着询问幽明山里的事情,如同一个引子。
宋阙说了“是”。
他说自己将邪气渡入霍诀体内,等后者发狂,再拿出留影石。
他也说起霍家和他的整个计划,先是引诱霍妩下毒,激发霍家与霍诀矛盾,再将灭门惨案嫁祸于霍诀身上,引导修真界对其进行剿杀。
正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留影石中的窸窸窣窣无比清晰。
待青年说完,画面开始乱晃不停。
为宋阙输送灵力的右手终于一动不动,莫凌之愣愣抬头,看着那张狰狞冷酷的脸,以及少女挣扎时晃来晃去的手臂。
她心头倏地揪紧,指甲陷进掌心里柔软的肉。
破碎的喘气与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女孩临死前拼了命传递的信息,她有过挣扎,最终还是被无情杀害。
秦楼默然不语,眼中晦暗不明。
在场修士皆是定睛,不知是谁迟疑着问了一声:“那个……的确是琅霄君对吧?”
除了琅霄君,还能有谁。
江逢月冷冷道:“世间不会有人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吧?至于这颗留影石的真假,诸位皆可前来品鉴,千年前的质地与灵力,这些都做不了假。”
“也许只是有人易容伪装,或者干脆编造了一场幻境。”
宋誉振袖,眉头微紧:“仅凭这一个证据,就笃定吾儿同邪魔妖道为伍,未免太过绝对。”
没错。
重伤在地的宋阙深吸一口气,长睫沾了血,盖住眸中的狠戾之意。
他不知道霍妩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记下这颗举足轻重的留影石,但仅仅一段画面……还没办法将他彻底定罪。
无论如何,他必须咬死不认自己是个邪修,更不知道留影石中发生过的事,如此一来,或许能挽回几分局面。
对于如何藏匿邪气,他早已练习得炉火纯青。
更何况以他即将迈入渡劫的修为,哪怕是秦止江逢月,也很难窥探他的识海。
江逢月仍是笑:“所以,我们这里还有第二份证据。”
宋阙的身形陡然顿住。
“琅霄君既要修为,又要名声,自然不会在家人道侣面前显露邪气。”
江逢月说着挑了挑眉,语气中多出些许揶揄之意:“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修在生死攸关的刹那,亦或丧失理智气急败坏的时候,都会爆发出邪气,这个诸位都知道吧。”
“千年前的霍妩或许会被蒙蔽,但不巧,今日我们与琅霄君对决时,也见到了邪气。”
她说得随心,嗓音淡淡,不等一旁的宋誉开口,很快继续道:“这样的景象,总归做不了假。”
话音方落,又是一道白光闪过。
宋阙苍白的薄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可能。
秦止和江逢月哪里来的空闲,在九死一生时启用留影石。他分明留意过,才孤注一掷爆出了邪气。
难道——
第二颗留影石的光晕缓缓铺开,江逢月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用“幻术”和“易容”来开脱,当时把宋阙打趴之后,江逢月还小小地苦恼了一会儿。
没想到等山洞的护身法诀消去,秦萝一本正经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白白细细的小手一伸,居然现出另一颗留影石。
不愧是她的亲亲宝贝女儿!超聪明超可靠!!!
江逢月高兴得当场把她吧唧一口。
念及此处,女修悠悠垂眸,与不远处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秦萝站在秦楼身边,两只眼睛因为激动与兴奋布灵布灵,望见她的视线,竖了个大拇指。
江逢月扬唇笑开。
画面逐一展开,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她与秦止迎战宋阙的时候。
当白衣青年引出邪气大作,在场不少人扬起眉梢,或是睁大双眼,或是从嗓子里发出一道惊叹的气音。
宋阙心知自己即将走投无路,下定决心要与秦止二人鱼死网破。
这一击蕴含了他的十成实力,四下狂风乱舞、山崖尽碎,好几座山峰被拦腰截断,山石滚落,碎作灰黑齑粉。
一刹之间,无论秦止还是江逢月,皆被震得识海剧颤,口吐鲜血。
较之宋阙,他们的年纪要小上许多,修为亦是相差一小段距离。
这一战赢得并不容易,直到后来,夫妻二人皆是满身血渍。
莫凌之神色茫然,看着眼前浮现的每一瞬画面,如同被一颗颗巨石狠狠砸在心间。
宋誉脸色越来越黑。
若是只有霍妩留下的留影石,要想证明宋阙的邪修身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与之对应地,倘若只有秦萝记下的这一颗,顶多说明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无法与千年前霍诀的冤屈联系在一起。
时隔一千年的遥远距离,因果于两段彼此勾连,汇聚成一条漫长的线。
宋阙置身于中心,被牢牢缚住,无处可逃。
“不……不是的。”
他被莫凌之拂去面上血渍,模样不似最初那般狼狈,忍着痛抬头看她:“这也是幻术!秦楼便是霍诀转世,他们为了帮儿子脱罪,这才把一切罪责全都推在我身上……相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轻颤着说完,话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经无论发生什么,永远只会笑吟吟跟在他身边的道侣……后退了一步。
莫凌之从来都满怀期待与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独剩下满满的茫然与嫌恶。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赋绝无仅有,从小到大谦和温驯,一路平步青云,是无数平民百姓、修道后辈的敬仰之人。
可为什么……她要皱着眉头连连后退,仿佛他是个一无是处、令人恶心的垃圾?
宋阙气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誉。
自从他“觉醒天灵根”,显露出超高天赋,爹爹便对他最是宠爱。
察觉到他的目光,锦衣男人气得发抖:“孽子!我宋家怎会生出你这个败类!你、你迟迟无法突破渡劫,竟是因修习邪术?”
宋阙浑身战栗。
再抬眸,是一张张面露憎恶的脸,一个个修士低头看着地上的他,毫不掩饰面上情绪,目光如刀,一下又一下刺在他身上,无处可逃。
“真看不出,琅霄君竟是这种邪徒。”
“邪修啊。他千年前能在幽明山做出那种事,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还害死了多少人。”
“霍诀岂不是被他折磨得……我当初参加过讨伐霍诀的战役,没想到居然成了他的棋子。”
恍恍惚惚,他莫名觉得这副景象有些眼熟。
……对了。
一千年前的幽明山事变后,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牢,霍诀就曾面临着这般境遇。
恐惧、嫌恶、惊惧。
无数斥责充斥在耳边,躲不掉也避不开,只能一遍又一遍徒劳解释,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