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
方少珺站在沈老师身后,望着华婕坐车离开,手拎着画,心里忽然有点酸。
明明她是冠军,但她总有种华婕才是冠军的错觉。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恨不得回去就抽空学水彩画和油画,恐怕要把国画也学了,才能赢华婕。
她低头长长叹了口气。
头上忽然落下一只大手,她转头,正对上沈老师堪破一切的眼睛。
“老师……”一向傲慢又冷硬的少女,第一次声音里透着迷茫和软弱。
“华婕选择的是一条难之又难的道路,水彩画在当下市场上要出头非常非常难。
“在如今的成绩背后,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劳,精神上承受的压力同样不会少。
“如果你将她当做对手,那么她是个很值得尊重的对手。
“不过……现在你还觉得跟她有竞争关系,但再过几年,你们就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了。到时候互相再回看,只会觉得唏嘘,所以珍惜现在并肩的岁月吧,说不定很快,你们就要分道扬镳选择不同的冲刺目标了。”
沈佳儒说着收回拍她头的手,见少女陷入沉思,他这才转开目光,瞧向自己另一个学生。
陆云飞常常因为太过安静,而存在感过低。
沈佳儒已经努力不让自己忽略对方,但小陆同学也太过沉默了吧,这种时候,同学们都心思浮躁,难免被这几天看到的、经历的扰乱心神,偏偏陆云飞怎么就如此安静如鸡呢?
瞧见陆云飞后,沈佳儒微微怔住。
大家都在故宫门口等车,一边等一边闲聊或想心事,就陆云飞一个人,站在边上盯着他们这群人画人物速写。
担心陆云飞受冷落,或担心陆云飞没进前三、没得到过多关注和夸奖而失落难过,好像是多余的……
这孩子,才是真的画痴啊。
……
晚饭王建安排在了一家大型烧烤店,老北京肉串也是很出名的。
薄切羊肉和薄切牛肉,涂抹上满满的油,烤到外焦里嫩,滋啦滋啦冒油星时,转着圈洒上孜然、五香粉、芝麻等。
热腾腾上桌,一群人争相伸手,顾不上烫嘴就往嘴里送,撸串撸的嘴角都是酱料油痕,喜欢吃辣的再补上点辣椒。
一串接一串的,烤的简直跟不上吃的速度,那叫一个香,那叫一个爽!
男人们直接端着酒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这个年代,小资情调什么的还没卷进国门,老北方人仍活的豪放不拘小节。
大口撸串大口喝酒,只图一个酣畅淋漓。
真是人生豪迈。
华婕吃的也很爽,虽然没有酒喝,但咕咚咕咚喝北冰洋也挺畅快。
大家吃的开心,很快便打开了话匣子,聊国外绘画市场的,聊梵高莫奈毕加索的,聊自己的绘画梦想的,聊某某某明明比老子差不少就是运气更好的……
吹牛逼的男人,哪个年代都一样。
沈佳儒喝的不多,聊的也相对矜持。
刚开始专注吃喝,慢慢的便变成了观察四周的人,每个人的动作、表情,以及他们骨骼和五官上的特殊之处。
观察是一个画家的习惯,半个小时后,他不仅发现了这一桌人的体貌特征,还发现了些有趣的事。
居磊的四个徒弟,孙乾等几个人,面对他的四个学生时,各个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钱冲在孙乾他们面前简直像个黑社会老大,颐指气使的,一会儿让孙乾帮忙拿肉串,一会儿让其他居磊徒弟帮忙倒热水,只要眼睛一瞪,居磊四个徒弟就不敢跟他抢肉串。
这是什么情况?
再看华婕那边,每每她伸手想拿什么吃的,居磊四个徒弟就算也想拿,保准立马吓的缩手。
连站起来上厕所什么的,只要他的学生站起身了,居磊四个徒弟就跟躲瘟神似的,哪怕一句站起来迈出去一步了,也保准坐回来继续憋着,等他学生回来了再去。
怎么着?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华婕他们揍过孙乾他们了?揍的服服帖帖的?
观察了大半顿饭时间后,沈佳儒终于有些耐不住了。
他转头想要问问坐在身边的白清泉,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却不想反而是白清泉先开了口:
“沈老师,居磊那四个徒弟是不是怕你的学生们啊?现在年轻人们等级观念这么强的吗?比赛排名靠后的,对比赛排名靠前的人,表现的这么谦逊胆怯?
“现在的年轻人……这也太没骨气了吧。”
“……”沈佳儒跟白清泉对视一眼,犹豫道:
“之前还不是这样呢吧,颁奖的时候我还看到孙乾瞪钱冲呢,哈哈,估计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儿吧?”
这时已经有些喝高的裘远忽然哈哈笑道:
“沈老师你还不知道呢?哈哈哈,华婕他们几个被居磊的四个徒弟挑衅,孩子们凑到一块儿拼画。
“孙乾以为华婕他们都不会画油画,还装b的把油画材料甩出来,说要用更难的油画赢人,结果华婕也会画。
“哈哈哈……结果怎么着,华婕画的油画构图好,配色好,赢的明明白白。
“钱冲那幅水平发挥也稳定,把故宫这座皇城阴影下的孤寂和旷寒表现的淋漓尽致。
“陆云飞那幅画不用说了,他简直是要把一幅画画成照片啊,那细节我看了都赞叹,耐心也是天生的啊。
“方少珺嘛,哈哈哈,个人风格越来越老练了,她笔下的故宫像个历经沧桑的女人,优雅高傲,但也有遮掩不去的岁月痕迹。
“清美赛制组还是公平的好嘛,这排名又不是拍脑袋就出的,怎么可能前天比赛输了,过两天私下再比一次就赢?”
裘远酒喝的有点多了,话讲的丝毫不留情面。
他目光扫见孙乾等几个孩子各个脸上都透着死气,尴尬痛苦的仿佛吃的不是烤串,而是生铁硬木头,他呵呵一笑,又将矛头转向居磊:
“居磊,孩子们肆意张狂,有那股‘气’在是好事,你回去可别骂孙乾他们几个。
“输赢乃兵家常事,你当年老输给沈佳儒,处处跟不上趟,现在不也是国内数得上名号的画家了嘛。
“看远点,慢慢磨性子,慢慢寻找风格,锻炼审美。他们都还小呢,大学再念四年,等进入社会的时候,准比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强。”
裘远这长句一说完,居磊脸色瞬间贴黑。
孙乾几个孩子的表情也更惶恐了,他们心里都知道,老师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自己跟沈佳儒比。
老师最不服气的人,最想赢的也是沈佳儒。
如今他们四个不仅比赛上输了,私下拼画也一败涂地,真是把老师的脸都丢尽了。
现在又在餐桌上,将这一切疮疤生生揭开,老师一定已经气炸了。
孙乾他们没有方少珺他们的天赋,拜不到沈佳儒当老师,能跟着居磊学已经是难得的好选择,万一居老师也不教他们了……
一瞬间,四个孩子跟屁股底下坐的是烙铁似的,如坐针毡,各个面色窘迫。
最小的那个,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
白清泉瞧见居磊的表情,和孩子们害怕的样子,厌烦的捏了捏眉心。
她一向最讨厌这些男人们一聚到一块儿,喝高点就要夹枪带棒的比拼和拉踩,哪怕是成熟的艺术家了,也一点没见好转。
男人们的拼杀,是动辄生死的。
竞争起来,也毫不留情面啊。
白清泉不等裘远继续‘补救’场面的尴尬和僵硬气氛,举起酒杯笑着道:
“大家难得在首都聚上一回,咱们少聊两句工作,多讲讲轻松的事儿吧。”
“白老师,您头发留了多长时间呀?”华婕立即举起自己的北冰洋,一边跟白清泉碰杯捧场,一边笑着问了个完全超出众人预想的问题。
“……”白清泉微怔了下,随即笑道:“几十年都是这个发型,偶尔修剪一下。要从你这个长度留到及腰,大概要两三年吧。”
“那我就十八岁成年了。”华婕认真点头,仿佛在跟白老师聊着什么格外庄重的话题。
“准备高考,留这么长的头发,很不方便吧?”王建家里有个女儿,他曾经在老婆不在身边的时候给女儿洗头发梳头发,那可真是够费劲儿的。
“什么方不方便的?每天穿衣服脱衣服方便不方便?干练的女孩儿就非得剪短发,把穿衣打扮的时间也都用在学习和画画上?你们男人怎么这么肤浅?”白清泉接话能力仍旧极强,瞬间怼的王建哑口无言。
但这么一打岔,方才的尴尬气氛瞬间消失,大家嘻嘻哈哈聊了半天有的没的,才绕回画画继续畅谈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也没人再提起小朋友们拼画的事了。
只是孙乾等人的沉默和难堪却一直持续到一顿饭结束,大家分道扬镳。
回宾馆的路上,华婕沉默坐着想心事。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原本是件很简单的事。
事情无非两个结果,成,或者没成。
自己承担就是。
成了开心,不成的话继续努力。
但人类是群居动物,人处在社会之中,做的事情忽然就复杂了起来。
成了,不仅自己要承受失败的痛苦,还要承受老师、家长和外界的指责与逼视。
画画本来是件多么开心的事,享受自己的小世界,用笔和纸传达出自己的心情,描绘自己看到的世界。
但孙乾他们在画画这件事中,还能享受到那份简单和快乐吗?
他画到手冻肿也要坚持,想赢,可能不仅仅是要对得起自己对画的热爱和付出,更是因为想为老师争一口气,再为自己争一口气吧。
争一口气啊……无非都是争到别人羡慕和赞叹的眼光。
谁都逃不脱这一切。
她搓着手,收回视线望了眼沈佳儒的后脑勺。
老师或许是太骄傲,也可能是担心他们心理压力过大,他几乎从不以这些比赛和比试的输赢来苛责他们。
至少华婕没有感受到过来自沈老师的压力。
他好像在努力呵护他们对画画的爱,想尽各种办法让他们沉浸在画画这件事本身上,努力关注画的好与不好,而非一场比赛的输赢,和有没有给他长面子,有没有给他丢人这件事上。
下车一行人进宾馆,坐电梯。
当沈老师率先下电梯时,华婕郑重的说了句:“老师,谢谢你。”
沈佳儒微怔着回头,与华婕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