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一步又一步,如此跟着学,倒也容易上手。
霍以骁自己折了两个,渐渐熟练了,手上不停,还能分心与温宴说会儿话:“在你梦里,我折过这个吗?”
温宴抬起眼帘看过去。
霍以骁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而是认真地看着他自己的手与手中的元宝。
他的指尖用了力,温宴甚至能察觉到霍以骁有些慎重。
温宴弯了弯眼。
霍以骁嘴上总说不信,实际上,对她讲述的梦境,很是在意。
若不然,问这个做什么。
“折过的,”温宴说,“每年我折元宝的时候,只有骁爷得空,都会一起折。最开始,也是不知道从何下手,我告诉你之后,你就学会了。骁爷跟我提过,你以前几乎没有折过元宝,便是折,也是那种已经折了一大半的,只要最后一推、一拉,就能立起来了的。”
霍以骁低低应了一声。
谈得越多,霍以骁越能感觉到那个梦的真切。
大事上且不论,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才显真章。
与折元宝有关的细节,温宴能说得出来,而事实上,霍太妃都没有那么了解。
如温宴说的,霍以骁几乎没有折过。
在霍家的时候,每年到了要烧元宝的时日,上上下下的,没有哪个会要求他坐下一起折。
幼年时,他对身世从未起疑,只是兄弟几个都是皮猴,哪个都静不下心来折,最多一刻钟,霍以暄带头,全跑了。
长辈们也不催,由着他们去野。
霍家人手不少,不缺他们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
等进宫了,霍以骁才渐渐琢磨过味来。
他只是记在霍家,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霍家里头,哪个真敢让他给名义上的父母折几百几千个元宝?
因此,从不要求,也不催促,一旦暄仔跑了,让他也跟着跑。
甚至会特意创造机会,让暄仔领着弟弟们去玩。
如此一来,霍以骁在霍家的那么些年,真就只折过那么些,且都是方便幼童动手、已经折了一半、只需要最后一步的。
近几年,逢清明、中元,霍以暄他们几个,自然也不可能和幼时一样了,都得老老实实折元宝。
而霍以骁会避开,倒也不是他不愿意动这个手,而是,彼此都不方便。
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让霍家人为难。
至于霍以骁那位早亡的生母,他连给生母磕头的资格都没有……
霍以骁把手里的元宝整得挺括些,又问:“我那时候是折给谁的?”
“折给我父母、外祖家。”温宴道。
霍以骁一愣,复又自嘲笑了笑:“我这个半子还挺不错。”
他最了解自己,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而不是悄悄地给她烧些纸钱。
他没有给生母折过,这和温宴说过的,他到最后都不愿意认祖归宗,是对得上的。
温宴听出霍以骁话语中的嘲弄之意,亦明白他在想什么,抿了抿唇,没有借着“半子”一词说些逗趣的话,而是又说了些记忆里与烧纸钱有关的事情。
“有一年,折了满满一盆,还未来得及装入袱包,黑檀儿不小心滑了脚,从屋檐摔进了盆里。”
黑檀儿身姿矫健,很少有没站稳的时候,可那日就是这么巧,他扑麻雀失败,直接掉了下来,刚好就落在元宝堆里。
这点儿高度,又有小山一样的元宝堆垫着,黑檀儿不可能受伤,但它也生龙活虎不起来。
乌黑的毛上,黏满了银色的锡纸末儿,从尾巴到脸,没有一处逃脱。
黑檀儿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整只猫炸毛了。
舔肯定是舔不得,黑檀儿上蹿下跳,岁娘赶紧给它打了盆水,它立刻就跳进去了。
“不好洗,”温宴想起当时场面,忍不住笑了起来,“全黏在一块,最后我和岁娘,一点一点的末儿替它摘,才摘干净了。”
饶是霍以骁兴致不高,听了这一段,情绪也松弛了些。
他抬眼看向窝在博古架顶上的黑猫,道:“你还有这么蠢的时候?”
黑檀儿没有沾到末儿,毛也立起来了。
它喵呜喵呜地叫。
温宴这梦听着就傻兮兮的,怎么能信?
可它也只是叫,没有扑下来给霍以骁来一爪子。
万一,真失足了,滚到了元宝堆里……
诚然,以它的身手,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意外,但霍以骁的手上也沾了末子,与他交手,几个回合,末子都得抹到它的毛上。
黑檀儿不想沾那些,它调了个头,脑袋朝着墙,眼不见为净,只垂下来跟尾巴,啪嗒吧嗒地甩,表达自己的不满。
霍以骁看了眼那摇来晃去的尾巴,问温宴道:“还有什么?”
半个多时辰,霍以骁一边折,一边听温宴说。
桌上备着的锡纸折完了,这才洗了手,出了西跨院。
天上星子很淡,只北斗七星能看出些许踪影。
霍以骁看了两眼,心里反反复复的,却是一个念头。
先前,霍以骁希望那梦境是假的,若每一个日夜都是梦中所见所经历,对温宴而言,起伏皆是真,五味都尝了一遍。
可刚才,他有意识地问了温宴一些小事,那些细节,真的不似梦。
温宴讲述的那些,真的是一场梦境吗?
是什么样的梦,可以一梦十三年?
梦里,不止他霍以骁的行事符合他的性情,连黑檀儿和其他人的存在都那么真实。
温宴之前还提过很多,霍太妃、俞皇后、冯婕妤、朱家那几兄弟……
那些形象,过于生动与贴合。
就好像,她曾一步一步,走过了那漫长的十三年,每一日、每一夜。
第322章 糟心儿子
这一夜,霍以骁很晚才入睡。
小狐狸的话其实不能细想,细想之后,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让人堵得慌。
可偏偏,又无法不去想。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红烛双喜。
他垂着眼看温宴,她穿着大红的喜服,凤冠霞帔。
温宴就坐在床沿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攥着红绸,指甲盖染了凤仙花,映得双手越发的白。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局促,虽然唇角挂着笑,但霍以骁看得出来,温宴的肩膀都是紧绷着的。
也就是这一刻,霍以骁意识到,这只是他的梦境而已。
他认识的小狐狸,从没有在他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过。
温宴总是胆大、不拘、游刃有余。
喜娘上前,抽走了他手中挑盖头的杆子,催着他并排坐下。
两盏酒递到跟前,吉祥如意话一套接着一套。
身体无需他掌控,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酒,他和温宴交缠了胳膊,酒盏凑到唇边。
他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温宴,酒液入口,她抹了胭脂的唇红艳艳的。
霍以骁顷刻间就想起了温宴的话。
礼尚往来。
交杯酒。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
梦里的红光散尽,只余窗外那朦朦的鱼肚白。
霍以骁抬手,手背盖着眼,他徐徐吐了一口气。
小狐狸就会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昨晚上他喂她吃茶,手中茶盏喂到了她唇边。
而交杯酒,分明是自己喝自己手里那杯。
越发没得礼尚往来了。
瞌睡都散了,时辰尚早,霍以骁想闭目养一会儿神,可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红彤彤的。
婚房就是如此,但凡能用上红的地方,一丁点都不拉下。
而那个略显“陌生”的新娘,大抵就是温宴口中、那个在温泉庄子住了五年、被霍太妃召进京城的梦里的她了吧……
霍以骁起身,梳洗整理,出门上朝。
今儿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从殿内站到了殿外,列到了广场上。
你启奏、我回禀,待散朝时,天已然是大亮了。
霍以骁跟在朱桓后头出了金銮殿。
东边天际,日头将露未露,映着朝霞。
霍以骁眯着眼看去,入目全是红光。
他忽然就想起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