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亮堂堂的屋子,桌椅擦得很干净,众人坐下,梅香招呼几个小宫女取来一大盆凉皮凉面,还有青菜、酸梅汤等物,最后还有一叠冰碗西瓜。
“天气热,吃得也简单些,尚宫尚食别嫌弃。”梅香笑道。
“这样就很好。”闷热的天气,谁也不耐烦吃滚烫烫的东西,许尚宫这几天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这些清淡的菜正合她的胃口。
用过晚膳,梅香一直将几位女官送到清宁宫的后门,方才回去。
许尚宫感叹道:“清宁宫张娘娘果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日后,咱们当差估计也轻松些。”
她看向崔尚食:“娘娘说的藿香正气水,你当真没听过?”
崔尚食摇摇头:“真没听过,我回去打听打听。”
到了司药司,崔尚食问了一圈,医女都说没听过。唯有一个年级较大的茹女医听了,笑着说:“我曾听说过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说的那个。”
崔尚食看了眼更漏,见离宫门上锁的时候还早,连忙道:“你就按照藿香正气散的药方拣一副药,我带你去见娘娘。”
清宁宫后殿里,张羡龄正在翻看后宫的堪舆图。
新帝登基之前,大行皇帝的后妃要从原本住的东西六宫挪出来。依照惯例,王皇后该住到仁寿宫去,可仁寿宫还有一个周太后。要按张羡龄说,周太后可以搬到清宁宫来,就是不知道周太后她老人家乐不乐意搬家。
其他妃子倒是好安排,只要把仁寿宫后头的哕鸾宫、嗜凤宫整理一下就好。
她正思量着,梅香进来禀告,说崔尚膳领着司药和一位女医来请安,说是找到了藿香正气水的方子。
三人进殿,茹女医将带来的药包呈上,解释道:“奴婢的孙女曾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寻到一种药方,名曰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所说的那一种。”
听名字,倒也八九不离十,张羡龄道:“应该是,你们先煎出来试一试。”
她望见茹女医鬓边的白发,好奇的问:“女医的孙女,亦是女医吗?”
“她不是,”茹女医想起孙女,语气一下子温柔起来:“但她自幼学习医术,于此道上颇有天赋。只可惜嫁人后,一手好医术也只能给自己和孩子看看病了。”
张羡龄道:“着实有些可惜,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谈允贤。”
第16章
茹女医说出谈允贤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张羡龄愣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检索着记忆,终于记起谈允贤是谁,赫赫有名的古代四大女医之一。室友看电视剧时,她瞄见这个名字,说是明朝一个有名的女医。在明清这等环境下,竟然还有著名的女医生?她立刻起了兴趣,上网搜了搜。谈允贤出生于医学世家,因很小就展露医学天赋,祖母祖父便不要她学女工女则,反倒教她医理医书。可是尽管自幼习医,谈允贤却直到中年,方才奉祖母遗命外出行医,救人无数,后来将毕生诊治经验写成一本《女医杂言》。
这等医学大家,竟然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吗?张羡龄忽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向梅香道:“给她们看座,再榨一壶甜甜的西瓜汁来。”
梅香领命而去,少顷,小宫女将三张海棠椅摆放好,奉上点心,又捧来红彤彤西瓜汁。
给张羡龄的这一杯西瓜汁,盛在透明的琉璃杯,杯壁上蒙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很凉快。
茹女医也得一杯西瓜汁,她未曾料到太子妃竟如此礼遇自己,忙着行礼谢恩。
“不必多礼,”张羡龄兴冲冲地问:“她今年几岁?住在京城吗?”
“如今二十七了,不在京城,在无锡老家。”
无锡么?那倒有点远,张羡龄心想,得想个法子,把人拐到京城来。只是谈允贤如今还这般年轻,不知医术如何,她可不能做拔苗助长之事。
张羡龄又问:“她会诊病吗?”
“怎么不会?十二岁的时候,就医好过家里的仆妇。”说起这个,茹女医的神色黯淡了些:“只是嫁人后,她便没出后院了。平时给自己开开药,给孩子看看病。”
既有如此天赋,只能困于闺阁、白白蹉跎,岂不可惜?张羡龄思量着,茹女医既然敢在她面前说这个,多半也是惋惜,觉得孙女一身好医术却明珠暗投。
张羡龄道:“那,若是我修书一封,请她进京,她会来吗?”
这话一出,别说茹女医,就连崔尚食和苏司药心里都是一惊。未来的皇后要谈允贤进京,她难道敢不从?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写信相邀呢!
茹女医小心翼翼道:“哪里敢劳动娘娘亲笔写信,奴婢同允贤写封家书就是了。”
张羡龄见她们的神情,多少也猜出了几分。她想邀请谈允贤进京,是敬重她的本事,以此为契机,推动女医制度的发展。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想了好久,张羡龄才道:“曹操赤脚迎许攸,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既是有才之士,如何礼遇都不为过。”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茹女医、崔尚食和苏司药,话语诚恳:“皇明祖训有言,凡宫中女子遇有疾病,妃嫔以下者,不许唤太医入内,只是说症取药。我是太子妃,我不可能缺医少药,可女官宫女们呢?”
“后宫里女医不过几个,可女官宫女却是成千上万。都是娘生父母养,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生个病,人没了,爹娘若是知道了,心里该多痛啊。”
她这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可茹女医等人却听明白了,一个个心如弦动,再没说什么。
出了清宁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一盏白纱灯,萤火一样,照亮漆黑一片的永巷。茹女医等人静默地走着,宫鞋踩在青石板上,轻轻地响。
走到无人处,茹女医感叹了一声:“娘娘,心真慈啊。”
“谁说不是呢。”苏司药呢喃道,她抬首,望见夜空里那一轮下玄月,心里忽然滋生起久违的期待:等这位娘娘成了皇后,明宫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
橙红的灯影里,张羡龄摊开信笺,提笔写下五个字:允贤,展信佳。
她停笔,望着那几个字,总觉得不妥当。明朝人写信,不该是这个开头吧?
今天在寝殿值夜的秋菊,张羡龄问她:“你知道信的开头该怎么写吗?”
秋菊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大识字。”
“你不识字?”张羡龄有些惊讶。
“只略认得几个字,像名字之类的。信却是从未写过。”秋菊向来健谈,见张羡龄问,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宫女与女官不同,多半是不识字的。宫女进宫之后,表现佼佼者会有内侍教她们读书认字,例如《百家姓》、《千字文》、《女训》之类的。念书念的特别好的,能从宫女升至女官,甚至能考女秀才。
“宫内还有女秀才呢?”张羡龄头一次听说。
秋菊侃侃而谈:“像今日来的崔尚食,听说她原本是宫女,念书念得好,考了女秀才,而后晋升女史,到如今已经是尚食局掌印了!”
张羡龄笑着问她:“那你怎么不好好念书,也考个女官?”
秋菊有些不好意思:“《千字文》还好说,后头先生教什么《中庸》、《大学》,字难认,也听不懂。积了八辈子福分到娘娘身边,我如今已经很满意了。”
场外求助是不可能了,张羡龄还是照着原来的开头写。
起笔的时候,她还很雀跃,行云流水一般写满一整页,劝谈允贤不要拘束于后院,不要将心思全花在丈夫孩子身上,要追求医学事业云云。
可是写着写着,张羡龄写不下去了,坐在那里望着纸上墨痕发愣。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坠在白纸上,晕染开一团黑色。
谈允贤空有一身医术,困于后院,无处可施。
那……她自己呢?
静谧的寝宫飘散着淡淡栀子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声音,鎏金宫灯高悬,照着墙上的一副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是张羡龄亲笔写下的,说的是与光合二为一,像俗世的尘土一样;随着境遇的变化,像云一样舒展自己的才能。
张羡龄放下笔,将凤印从匣子里拿出来仔细端详,那是一枚方形金玺,雕有蟠龙,金光灿灿。握在手上,微微有些凉。玺上用篆书刻着字,是“大明皇后之宝”。
她摩挲着“大明皇后”这几个字,忽而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毛笔写信,粘了墨汁的狼毫毛笔十分柔软,带着一点轻微的墨臭。寝宫里依然很热,可她的心却一点一点静下来。
第17章
次日张羡龄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梅香领着小宫女将漱盂银盆捧过来,瞧清张羡龄的模样,惊讶道:“娘娘的眼睛?”
张羡龄坐在鸾镜前,闻言掀起眼皮,往前照了一照。呵,好一双熊猫眼,她给自己逗笑了。
“娘娘昨夜没睡好吗?”梅香打开妆奁,拿出一个黑漆百蝶螺钿圆粉盒,在她面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茉莉香粉。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何止是没睡好,压根是没怎么睡。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最后想明白了。
她得像鲁迅先生写得那样:“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再说了,她可是会成为大明皇后的女人。虽说《皇明祖训》有言,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但就算是宫内的宫女内侍,也有上万人。东西六宫加上西苑,地方阔得很,足足有两千多亩,就是搁在后世也算得上一个街道的标准。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后宫街道办书记,将这一片地方用心经营好。
“要不要再涂着粉。”梅香轻声问。娘娘一向不喜欢涂厚粉,如今虽然略上了些妆,却还是能瞧见她眼下的青黑。
“不用,”张羡龄用手遮着,打了个哈欠:“为大行皇帝哭灵,这样子刚刚好。”
虽然已经起来一会儿,张羡龄却仍懒懒的,似睡非睡一般,直到宫人进早膳,碗盖一掀,香气四溢,她的一双眼才算是彻底睁开了。
这两日兵荒马乱的,张羡龄没心思吩咐小厨房做吃的,因此送过来的膳食都是些寻常之物。天气热,她用了些稠稠的皮蛋瘦肉粥和素蛋饺。
才用了早膳,正殿那边遣人来请,说万岁爷等着她一道去乾清宫上香。
清宁门前,朱祐樘正等着她,头戴素白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服。他昨夜忙着与阁臣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索性歇在了文华殿,没睡几个时辰就被叫起,眼底也是一片乌青。
两个人彼此相顾,视线交会,照镜子一般,都是熊猫眼。张羡龄忍不住笑出声,但顾忌着丧礼,用手攒成拳头抵在嘴边装咳嗽。
再看朱祐樘,他的唇角也弯了弯。
两人并肩走着,一面说着闲话。
“母后把凤印给你了?”
“是。”
张羡龄解释道:“天气热,又太过操劳,母后得静养着,所以才给我的。”
朱祐樘点点头:“若有为难之事,你同我讲。”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纵使是清晨的日光,也把人晒得焦灼。黄褐色麻布孝衣更是不透气,远远瞧见乾清宫的琉璃瓦时,张羡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
朝廷命官与命妇哭灵是分开来的,朱祐樘往乾清宫前门月台去,张羡龄则绕到靠近坤宁宫的这一侧。
月台上搭着宫殿式起脊的灵棚,素绸扎成的白花密密麻麻开在灵棚上。
早早的就有女官引领一众命妇自东西丹墀上按阶排班,清一色的缟素。
司乐奏乐,女官唱引,一众命妇齐齐跪下,放声大哭。
张羡龄跪在最前面,手捧奠酒杯,浇在灵前。
供桌上置着大行皇帝的全身画像,她望着栩栩如生的画像,心里想,倘若真有黄泉碧落,这时候大行皇帝应该与万娘娘相逢了吧。
哭灵之后,宫女内侍铺设桌椅,光禄寺奉上茶饭。张羡龄遥遥望着一众命妇,陷入沉思。
她倒忘了,这些朝廷命妇,理论上也是受她管辖。皇后不能结交朝廷命官,但皇后能管着命妇。搞好夫人外交,也是一条途径。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么多朝廷命妇,她完全认不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