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这是宫中人人都默认的事,太医比女医厉害,太医院的药房比司药司厉害。
开药的功夫,宫人也送上酒和盆。
谈允贤挽起衣袖,揭开厚厚的棉被,替十一殿下擦拭。
等到太医院药房煎了药,送到嗜凤宫之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闹腾了一夜,王太后已经回到仁寿宫休息去了。
朱祐樘看一看天色,向张羡龄道:“朕得去御门走一趟,你先在这里看着。”
张羡龄点一点头,叮嘱道:“我刚才已叫人去坤宁宫膳食传信,你等会儿路过坤宁宫的时候,稍稍等一等,带上些馒头包子在路上吃,好歹垫一垫肚子。”
太后和万岁爷都走了,剩下的张羡龄便成了主心骨。
她进到内殿之中,十一殿下已经吃了药,昏昏沉沉睡着,身上的温度也降了一些。
看起来似乎没有性命之忧。
张羡龄松了一口气,命宫人好生看顾,预备在花厅坐在歇息一下。
她前脚在花厅坐下,谈允贤后脚便跟了出来,替十一殿下擦拭了小半夜,她的眼睛已经带有红血丝。
“娘娘,奴有一事想禀报。”谈允贤低声道。
张羡龄正在揉太阳穴的手一停,放了下来。谈允贤不是个没事找事之人,入宫之后,她除了苦读医书,就是为宫人看诊,像这样单独找张羡龄禀事,还是头一回。
张羡龄略一点头,示意谈允贤往外走,等到无人处,方才问:“有什么事?”
“方才太医开的药,我仔细看,不能说不好,只是……”谈允贤斟酌了一下用词,换了种说法。
“恕奴斗胆,在民间,曾流传过一两句笑话,说‘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多是哄人的。’”
张羡龄蹙眉:“你是说,方才太医所开药方不妥。”
“也不能这样说。”谈允贤道,“对症是对症,也能有些作用,但最大的长处是稳妥。于大人而言,这药无功无过。可是小孩子,本来身体就弱,稳妥是稳妥了,可未必能全好。”
她屈膝跪下:“奴医术浅薄,但曾经小女也曾这样病过一回,当时急得很,问了许多大夫,翻了许多医术,这才定下药房。小女现在倒也活蹦乱跳的,没一点病起。”
说到女儿,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张羡龄思量片刻,扶她起来:“你可知道,若是换了药,你却不能让十一哥儿完全痊愈,冒得可是砍头的风险。再者,如今十一哥儿已经吃了太医院的药,就换了药,身体大好了,这好处怕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你可想清楚了?”
谈允贤咬了咬唇,良久,才说:“我乃医者,安能坐视?”
她向张羡龄行大礼道:“倘若真有个万一,还望娘娘怜惜,不到牵连到我夫婿和一双小儿女。”
“当然,若是让娘娘为难了,娘娘就当我从未说过这句话。”
“不至于。”张羡龄笑了笑,“你有胆,难道我没有?”
她让谈允贤将药房写下来,拿给女医看,一个个问她们的意见,都说这药房极对症。
听了回禀,张羡龄心中已经有了三分数,又叫文瑞康把药房拿给他相熟的太医去看。
文瑞康在宫中呆了半辈子,情知太医一向谨慎,就是见了这药方,也觉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总之绝不肯担责。
他只能侧敲旁击:“我有一个侄孙,病得厉害,请看一看这药吃了会不会有害。”
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飞速点了点头,像是看了一眼地砖。
这是认可的意思。
文瑞康带着试探到的消息来回事,张羡龄听了,心里已然有了成算。她特意找到朱祐樘,完完整整说了这事,问他的意思。
朱祐樘思虑良久,又差人到宫外去问,最后还是同意了换药之事。
接下来的一个月,谈允贤与嗜凤宫的女医换了岗,整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直到十一殿下完全大好了,她才睡了一个安稳觉。
一夜好梦,谈允贤醒来之时,茹女医正在炉边烧水。见孙女醒来,她倒了一碗热水,递给谈允贤。
“你啊,应该让祖母去和娘娘说这事的。”
谈允贤捧着热水,看白雾热腾腾地飘散:“我是想,就算问罪,问我一个就是。”
“傻孩子。”茹女医念了声佛,“幸亏如今十一殿下大好了。”
“你快梳洗一下,方才坤宁宫来了人,叫你得空去见中宫娘娘。”
谈允贤连忙梳妆打扮起来。
等到了坤宁宫,张羡龄在花厅见的她,问:“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回娘娘,奴不要什么赏赐,如今十一殿下大安,便是最好的赏赐。”
张羡龄笑起来:“真的?”
“真的。”
“那我得再派人去无锡,把前一拨人追回来。”
谈允贤耳边嗡嗡的响:“娘娘的意思是?”
张羡龄也不逗她了,说:“我替你求了个恩典,将你夫君和儿女都接到京城来。他不是秀才么?正好让他进国子监念书。这个赏赐,你可满意?”
满意,简直太满意了。
谈允贤回过神,向张羡龄谢恩:“娘娘待奴如此之好,奴都不知道该回报。”
“你好好钻研医术,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张羡龄笑着说。
第44章
挑了个晴日, 张羡龄去探望病愈的十一皇弟,和朱祐樘一起。
今年是闰年,一月虽已过, 如今却还是闰一月。春光照耀下, 还未脱皮袄的张羡龄竟然有些热。
邵贵太妃等人也在,正围着十一皇弟逗弄。
她和朱祐樘过来,彼此见了礼, 聊了几句天气。
十一皇弟被邵贵太妃抱着,原本还有些蜡黄的小脸如今白嫩了些,正含着手指头。小孩子安安静静的时候,格外惹人喜欢。
“中宫娘娘抱一抱?”邵贵太妃将怀里的十一皇弟翻了个面, 朝着张羡龄。
“不了,不了。”张羡龄摇头, “我没抱过小孩子, 别摔着了。”
十一皇弟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张羡龄,模样有些严肃,又扭过小脑袋去看朱祐樘。看了一会儿, 他忽然伸出手,朝着朱祐樘的方向。
邵贵太妃笑起来:“这是要皇兄抱呢。”
见没人搭理他, 十一皇弟咿呀咿呀嘀咕了两声,谁也听不懂。
朱祐樘将十一皇弟接过来, 很小心的抱着,手稳稳托住他的背,倒是像模像样的。
“呦, 长哥儿倒是会哄孩子。”邵贵太妃戳一戳十一皇弟下巴上的小窝窝,看向张羡龄,含笑道, “你也早替长哥儿生一个,由他去哄,岂不妙哉。”
旁边的杨太妃和其他老娘娘都笑起来,笑声使得张羡龄有些窘迫,为了缓解气氛,她解下腰间的佩玉去逗十一皇弟玩,逗猫似的,将那玉佩在他面前晃一晃。
十一皇弟咯咯笑起来,身子往前倾,想要扑到张羡龄怀里。
“还是要皇嫂抱呢,你就抱他一下,等会儿别他弄哭了,那可难哄。”邵贵太妃说。
“要抱吗?”朱祐樘探寻的看向她。
“我……试一试。”
张羡龄试着抱起十一皇弟,小孩子软软地贴在她身上,带着轻微的奶香。张羡龄惟恐摔着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她才不那么慌了。
十一皇弟玩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朝着一处“哦哦”的喊。
这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红墙边的迎春花开了,小小的一点嫩黄色,摇曳在绿荫里。
小孩子,原是一朵花开就能高兴半日的。
思及此,张羡龄心中蓦然一静,同十一皇弟一起,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新开的迎春花。
回去的路上,朱祐樘感慨了一句:“幸亏小十一痊愈了,原本我还真有些担心,如今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千娇万宠、锦衣玉食的小皇子小公主,夭折的几率也高。他曾死过两三个弟弟妹妹,年纪都很小,殓入棺木,那棺木还没有摇篮长。
“十一哥儿是好了,但这事,却不能这样算了。”张羡龄的语气很有些严肃。
十一皇弟患病这事,其实暴露了很多隐患。头一件就是冬日的炭火中毒。虽说宫中用炭多是红罗炭,没什么呛人的烟味,但其实多多少少都藏有一氧化碳。在冬日,看顾小皇子小公主的乳母保母畏寒,便点了两三个炭盆,全摆在屋里。有时生母怕孩子冷,更是给小孩子盖上厚厚的被子。再加上宫里的习俗,寝间一向设在没有窗户的暗间,通风本就不好,炭火再烧上一整日,大人或许只是略微有些头晕,婴幼儿却哪里受得了?
张羡龄从前看过一本闲书,说的是晚清末代皇帝溥仪,他在年少时,住在寝宫里,睡到半夜呼吸困难,挣扎着起来一看,值夜的两个宫人也都晕过去了,正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缘故。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小皇子小公主。
那夜十一皇弟也睡在炭火旺盛的暗间里,盖着厚棉被,说是要发汗。回头,张羡龄就去问周姑姑这些宫里的老人,发现有几个小皇子小公主都死在冬天。
总而言之,皇子公主夭折的原因很复杂,但一些显而易见的安全隐患,非得纠正过来不可。
为此,张羡龄特地在坤宁宫开了一个会议。
还是西暖阁小院,张羡龄特地将其中最大、最亮堂的一间辟为会议室,因四角常年摆着翠竹盆景,宫人索性将称呼这一间为“竹厅”,张羡龄听了,觉得这名字不错,于是也跟着叫。渐渐地,宫中女官宫女全晓得,一旦被传唤至坤宁宫竹厅,那必然是中宫娘娘要她们议事。
这一回,被传唤到竹厅的,并非六尚局掌印女官,而是照顾皇子公主的乳母慈母保母,还有一众有资历的宫人,以及女医谈允贤。
这些人之中,品级最高的莫过于罗慈母,她是侍奉万岁爷长大的,如今按照旧例,得封一品佐圣夫人,当之无愧的坐在左席第一位。
张羡龄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此次议事的缘故,又说。
“今日叫大家来,并非要寻谁的不是,判谁的不是,而是要给诸位提个醒,定一定看护皇子公主的规矩。诸位都是有资历的,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有哪些细微之处,会给婴儿幼童带来不利的影响。”
一片安静,宫人都低垂着眼帘,拿不准中宫娘娘的意思。
张羡龄料到如此,便将烧炭这个例子讲了。
她直接点名:“佐圣夫人,你能想到些什么?”
佐圣夫人缓缓地说:“娘娘所言甚至,这祸事多是从细微之处开始的。奴婢倒想着了一个,不知对不对?”
“你只管讲,对不对有什么要紧的。”
“恕奴斗胆,说几句闲话。”佐圣夫人道,“有一些乳母保母,甚至娘娘,喜欢在屋子里摆一些瓷器玉器之类的,好看是好看,但倘若一不小心,砸了,那响动声,连大人都吓得一颗心乱跳,小孩子呢?岂不是连魂都吓没了?”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张羡龄叮嘱女史好生记录下来,并说:“很好,这事倒也能解决。那些很小的孩子,屋里不许摆些花里胡哨的,地上也得铺一层厚厚的毡子,就是不小心从高处掉下什么东西,也不至于打雷一样的响。”
佐圣夫人开了一个好头,其他的宫人便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倒也说出了一些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有几条张羡龄听了,很受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