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仁和公主笑着问:“眼看就到午时了,这时候回清宁宫怕是有些晚。这里离德清母妃住的宫殿近,不若就在那里用了膳再回去?就在边上,很近。”
她说得合情合理,加上张羡龄也有些饿了,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走,一齐往长乐宫去。
德清公主生母早逝,一直是住在长乐宫,由邵宸妃抚养的。
邵宸妃是江南女子,不爱宫殿阔朗,于是将内殿改成了低槛曲楯的模样,颇有江南园林的灵秀。
仁和公主之母王顺妃与永康公主之母郭慧嫔也在,说是用午膳,人一多,立刻吃出了宴席的架势。
这么多人,张羡龄颇有些局促,好在邵宸妃同她寒暄两句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用膳。
寂然饭毕,张羡龄便告辞,回清宁宫去了。
仁和公主送罢太子妃,仍回到长乐宫。从月洞门进到里间,瞧见邵宸妃正坐在窗下煮茶,王顺妃和郭慧嫔在侧边坐着,都没有说话。
仁和公主从宫女手上接过一盘茶点,轻轻搁在彩漆黄花梨四方桌上,轻声道:“皇嫂说,下回有空,要我们几个去清宁宫玩。”
王顺妃点点头:“看明日天气如何?若是晴好,你即刻领着两个妹妹去。”
她看了一眼邵宸妃,试探着问道:“二哥儿、三哥儿和六哥儿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清宁宫玩?”
这说的是邵宸妃所生的三位皇子,朱祐杬、朱祐棆和朱祐枟。今日他们三个向太后请安去了,没在。
邵宸妃摇头:“还太早了些,等等吧。”
到午后小睡的时辰,王顺妃等人纷纷回去了。邵宸妃侧卧在绣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皇贵妃还在,东宫地位不稳,皇贵妃想举荐她的儿子朱祐杬取而代之。邵宸妃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答应了。
她因美貌被选入宫,从此被锁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在宫里这些年,她也渐渐想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选秀,不过是离间天下骨肉,以奉一人欢愉。若她的孩子能够成为皇帝,她一定要请一道圣旨,以后选女入宫,莫下江南。
可如今皇贵妃去了,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她必须谋划一番,缓和与东宫的关系,为四个孩子留下后路。
邵宸妃闭上眼,轻轻一声叹。
第12章
宫后苑偶遇之后,三位小公主就常来清宁宫玩。
除了今天要吃什么之外,张羡龄需要思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今天要玩什么?
东暖阁里,四张湘妃竹椅围作一个圈。张羡龄坐在窗下,一脸严肃的问:“后妃一般玩些什么?”
仁和公主掰着手指,一板一眼的细数:“刺绣、礼佛、下棋、捶丸、蹴鞠。”
德清公主捧着一盏蜜煎梅子泡茶,插嘴道:“还有放风筝,我风筝放得可好啦!又高又远又稳!”
张羡龄扶额,这明宫的娱乐项目委实太少了些,除了刺绣和礼佛,其余的她们这几日全玩过一遍了。
她转头看向沉默的永康公主,问:“你能想到什么好玩的吗?”
永康公主的眼睛顿时眨得飞快,结结巴巴道:“啊?我……我听皇嫂和皇姐的。”
得嘞,关于“玩什么”这道难题,还得张羡龄自己想。领着一帮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麻将打牌什么的首先可以排除,一不像样,二没道具。狼人杀之类略显复杂的游戏,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教不会。
张羡龄颇为伤脑筋,她想了一想,道:“咱们玩跳房子。”
跳房子这种游戏,在张羡龄读一二年级时,曾风靡全校。玩起来很方便,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大飞机似的圈,有单格的,有双格的。拿沙包往格子里一扔,单格单脚跳,双格双脚跳,不能越格、踩线,挑一个轮回,捡起沙包,便完成了第一格。
若是谁将沙包丢完了九个格子,就能盖房子。怎么盖呢?背对着所有格子,随意扔沙包,落在哪儿,那块格子就是“专属房子”。往后的游戏进行时,其他人不能踩“专属房子”,得跳过去。游戏结束时,谁的房子多,谁就是赢家。
这时没有粉笔,不过石灰也能凑合着画,张羡龄让小内侍在殿后的空地上画格子,喊梅香拿个旧荷包出来,里头装些碎石,假装是沙包。
她特意换了一身曳撒,活动起来很方便,首饰头面一律不带,只用红丝带绑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高马尾,立在格子的起点,给小公主们示范着跳一回。
这游戏规则不难,一看就会。德清公主胆大,第一个试跳,雄赳赳、气昂昂,却在第六格时踩了线。
“我再试一试。”德清公主颇有些不服气的说。
每人跳了几回,一开始总是错,后来渐渐熟练了,便正式比赛。虽说这游戏对于张羡龄而言,难免幼稚,可她玩得异常开心。那时她还是个一年级小学生,放学了,同学都在跳房子,她却要去上奥数启蒙课,没空玩。如今与小公主们一起跳房子,倒像把童年的玩乐时光找补回来似的。
消遣了半日,待到用膳时,每个人都是一身香汗。换了衣裳,众人入席坐,张羡龄笑道:“今日给你们吃一个新鲜玩意儿。”
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手按膳桌,身子往前微倾:“皇嫂这里总有好吃的。”
“德清。”仁和公主提醒她:“注意仪态。”
不一会儿,内侍们将寻常菜式安放完毕,又提来一个圆食盒,拿出四碟儿米汉堡,用荷叶垫在下头。米饭压成平平扁扁一个圆,有两层,里边夹杂着炙鸡腿肉,铺着一层叶子菜,香喷喷的。
德清公主忙抓起一个米汉堡,轻轻咬一口,米饭软糯,应是掺杂了糯米,用酱料腌渍过的炙鸡腿肉外焦里嫩,汁水充盈,叶子菜的清爽中解了一份油腻。她一口气吃完一整个,仍意犹未尽。
虽然一开始接近太子妃,是奉了母妃之命。可这些天下来,德清公主恨不得整日黏在太子妃身边,生得好看,说话好听,待人和气,东西好吃,又会玩耍,真真仙女一般的人物。
用完午膳,公主们本该回宫去了。可德清公主却不懂,她硬顶着仁和公主一副要杀人的目光,拉住张羡龄的手轻轻晃,撒娇道:“皇嫂,我可以和你一起午睡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张羡龄搂住德清公主的小光头:“走,咱们午睡去。”
太子妃的卧房,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进。不似寻常宫殿都把卧房设在暗间,太子妃的卧房是有窗的,糊着高丽纸,太阳照进来,亮堂堂、暖洋洋。墙角摆着一盆细竹,竹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画。连床帐也与众不同,不是花开富贵锦帐,也不是百子千孙红帐,却是一副白纱帐,纱帐上绘着墨色山水,飘逸、灵动。
张羡龄塞了个抱枕给德清公主,德清公主低头一看,笑了:“皇嫂,你这枕巾上,怎么还绣着小豹子呀?”
“不是小豹子,是小狮子,叫辛巴!”张羡龄分辨道。这枕巾是她亲手绣的,本意是绣小狮子王辛巴,结果废了一番功夫绣出来,人人都说是小豹子,就是太子也这样说,气得张羡龄从此再不玩刺绣了。
“这小狮子还有名字呐!”
“还有故事呢,我说给你听。”张羡龄特别喜欢狮子王的故事,这一下终于寻了个好听众,于是觉也不睡了,和德清公主挨在一起,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德清公主听完也不困了,兴致勃勃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哈库娜……什么呀?”
“哈库呐玛塔塔。”张羡龄纠正道:“就是‘从此无忧忧虑,梦想成真’的意思。”
德清公主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说着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在这宫里,无忧无虑是一件多难的事。
张羡龄见时辰已经不早了,索性不睡了,起来同德清公主一起吃下午茶。
忽然听见宫人来报,说是前些日子去考察皇庄的管庄内侍回来了。
管庄内侍白忠进来回话,抱着长卷小轴,脸都晒黑了些。张羡龄翻开一幅幅图画,既有鱼鳞一般的庄田土,又有她交代的地形图,特别完整。白忠甚至连泥土都挖来了一小罐,请张羡龄过目。
“启禀娘娘,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多是水稻……”他详细介绍了宫庄的情况,又问:“娘娘可有特别想种的农作物?”
张羡龄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栽种了水稻,不要朝令夕改,等收获了之后再做安排。”
她取下一只狼毫笔,简单勾画,说:“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好好打听打听,有没有这两种农作物,应该是洋玩意儿。”
画的是红薯和玉米,这两样可是鼎鼎有名的高产作物,若是寻找了,种得好,不知能养活多少人。
白忠领命退下,德清公主好奇道:“皇嫂是想种地吗?”
“想也没用呀,那宫庄我又去不了。”
“可是西苑也有御田呀,每年开春之时,父皇都会亲自耕种一回。”
张羡龄眼前一亮。
第13章
出西华门往西,便是西苑。苑中有湖,如今叫太液池,后世习惯称之为北海、中海、南海。西苑风景好,地方阔,湖光山水倒映碧云天,张羡龄走在太液池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她实在喜欢西苑,漫步此间,只见天高云淡,半点没有深深宫墙的闭塞。
司苑司的女官领路,一行人往南边走,远远瞧见一片桑树林,叶子已老,绿得有些暗淡。
德清公主抱着张羡龄的手臂,笑着说:“母后立春亲蚕礼,就是用这里的桑叶。”
穿过林间小道,豁然开朗,有良田四五亩,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司苑女官介绍道:“自从收到娘娘要来的消息,我们就把这一亩地翻整了一遍,娘娘觉得如何?”
张羡龄定眼一看,果然如此,整块田没有半点碎石、杂草,土也翻好了,肥沃的估计随手撒一把种子,都能蹭蹭蹭长出苗来。
“这样就很好。”
她挽了挽衣袖,回首看向三位公主以及不请自来的三位皇子:“你们真的要下地吗?那不许半途而废哦。”
德清公主用力点了点头:“知道的!”
二皇子朱祐杬也道:“皇嫂放心,我们绝不会添乱的。”
张羡龄同他并不熟,闻言只是很客气的笑一笑。怕晒黑,她用一块纱巾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佩戴上两三个驱虫的药包,这才下了地。
今日要种的是西瓜,这时候种刚刚好,等到七月,盛夏酷暑,蝉鸣阵阵,西瓜新熟,那滋味真是舒舒服服、清清爽爽。
张羡龄拿着瓜子,在司农内侍的指引下播种,等到腰微微有些酸了,她面前的这块地方才播种好了。
她抬起头,梅香立刻拿来一方帕子替她擦汗。
累虽累,张羡龄心情却很舒畅,她算是最早完成播种的,闲下来,就看一看别人的进度。
这几个皇子公主里头,架势最像模像样的莫过于二皇子。张羡龄瞧他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像个肩不能挑水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下意识以为他定干不好农活。如今一见,感悟到自己犯了刻板印象的毛病。二皇子干活很利索,他不仅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时不时去帮年纪较小的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十足的好哥哥。
张羡龄夸了他两句:“二弟种田真是一把好手。”
“皇嫂谬赞了。”
听了一句表扬,二皇子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干活更加卖力了。自从德清公主同邵宸妃说过太子妃爱种地,邵宸妃便特意叫了几个种田老手来教他,以图给太子妃留下一个好印象。
泥土一铲一铲合上,西瓜子全都睡在松软的田里。忙了一整日,张羡龄虽然身子乏累,但心中却泛起满足和期待。
日暮时分,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忍不住同太子说起种西瓜的经历。
落日余晖洒在宫殿里,投下玫瑰色的红,饭菜升腾起袅袅香气。朱祐樘听着张羡龄说着西苑的种种趣事,原本端坐着的腿脚渐渐舒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听得很认真,好像张羡龄说的是军国大事一般重要。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时不该说话的,可他愿意忘了这规矩。
“今日种西瓜,数二皇子种得最好。当然,除了我之外。”张羡龄,眉飞色舞道:“这孩子的架势,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说到这里,张羡龄停了一下,轻轻问:“只是,我同二皇子他们不大熟,小爷能否提点一两句?免得我以后犯了什么忌讳。”
朱祐樘想了想,说:“没什么忌讳,不过是个孩子。”
他夹了一筷子笋烧鹅给张羡龄:“你安心玩,万事有我。”
晚膳用完,忽然乾清宫来了人,说皇爷有事,传召太子。
朱祐樘赶到乾清宫时,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也被黑暗吞没,一片沉寂。
乾清宫新换的大红纱幔上,全都绘着金光闪闪的“寿”字。已是初夏,皇爷却仍穿着微厚的龙纹云肩通袖罗袍,双手架在龙椅上,眼中无半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