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小欢儿便是那个只有五岁的小丫头,她被卖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伤痕不是买她的人打的,伤痕是她爹娘要打的。
所以小欢儿来了没人打她还给她吃的地方,并没有感到惶恐。她每天都笑,所以鸨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欢儿。
但是每回小桃红都担心。小欢儿笑的太好了,她在这里看着都心动,难道就有畜生盯上她。
她被送到自己身边教养的时候,她就不准她笑。
笑什么呢?欢什么呢?
她的笑,就是一把自杀的刀子,还不如她做个恶人,将她骂的不敢笑。
好在小欢儿现在可以笑了,她还喜欢上了读书。
小桃红就想给她买一本三字经。
她没有想别的,就想着,认认字,认的自己名字,将来出门也看的懂路标。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她们想的很简单,即便是读书,只要一本书就好了。
读了书,出去做工,是不是就会好一点?是不是就能赚得更多的银钱?
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们。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你们可以读书。
这让她们久久不能回神。
——她们这样的人,也可以读书?
——她们这样的人,也配读书?
婉儿就坐下来,问了她们一句永远也难以忘记的话。
“凭什么因为贫穷,就要失去受教育的权利?凭什么因为是女儿家,就要为家里的兄弟让路?”
不该是这样的,她们也是天生的璀璨明珠。
她晚上在给孙香的信中写道:“我看见她们的脸上有了活气,我听见她们开始畅想未来,我由衷的感到欢喜。但是,我又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了一件事情。”
“在我们不断推行小学的时候,小学里的姑娘越来越多,我们看着高兴,但是我们却忽视了她们的上一代,或者说,她们的姐姐。”
“官府发了旨意,说是可以减少束脩,说是可以贷款束脩,所以,他们把儿子想尽办法,勒紧裤腰带送进了学校,但是,他们同时也将主意打到了卖女儿的身上。”
“箜城大多数男娃的束脩拿不出来时,首先卖的是女儿,卖完了女儿,便开始卖家中老牛,卖完了牛,迫不得已开始卖地。”
所以女儿,比不过一头老牛。
她想了想,继续在信中写道:“当年,我的父母卖我是这般,此时,她们的父母卖她们是这般,将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将女儿卖掉?”
人间苦难,不该是始于女儿身。
但是人间苦难,总爱用“一个姑娘家”开始发难。
可这公平吗?
“我便找到了我此生可以为之做的事情,孙香大人,我望有一天,小学,高中,大学的座位上,有一半是女儿家。”
“若我死时没有做到,那便由我的弟子去做,便由弟子的弟子去做,总有一天……终有一天吧?”
……
“一个话本,总有一个主角,主角有光环。”折青在接到京都女先生要集体前往丝州箜城时,心绪有些起伏,凭栏靠在一侧,跟宗童道:“可是芸芸众生,怎么会各个有主角光环呢?那些没有主角光环的人……”
她看向远方,目光幽幽,叹息道:“就好像箜城的姑娘们,如同一群苟活的蝼蚁,努力的挣扎,又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些什么。”
“所谓浪子回头,是男人,所谓逆天改变,是贵人。”
“留下给她们的,只有一地的悲戚。”
折青转身,缓缓的下梯阶,语气平静的道:“阿童,你说,人为蝼蚁,错了吗?”
宗童却能听的出她心中含着怒火,于是想了想,道:“殿下不是正为蝼蚁劈开一条活路吗?”
折青愣了愣,摇头道:“在我这里还劈不开,只能慢慢的养大她们,养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脚踏死一个人。”
但是顿了顿,她又道:“我也不该用蝼蚁比喻她们……”
算了,她笑起来,“越来越好了,便是吾心所愿也。”
宗童便跟着她往外面去。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了,天气愈发的热,热的人喘不过起来。
宗童的伞就有了作用,然后还滴了两滴水下来。
这明显是洗过的。
折青:“……”
她就默了一会,还是说了,“要不,你随身带两把伞吧?一把杀人,一把给我遮阳?”
她道:“主要不是怕这伞杀过人,而是这伞跟伞之间的区别是有很大的,不信你回去问问,这遮阳伞啊,用的材料就不一样。”
宗童也默了一会,头偏了偏,点头道:“殿下,我明白了。”
折青却叹气。
一般宗童这般答,都是不明白。
算了,她想,遮就遮吧,反正也遮了这么多年了。
于是走下楼,去坐马车,今天又是她微服私访的一天。
访的是欧阳先生的家。
自从婉儿去了丝州之后,女校之事便若有若无的传了出来,尤其是京都。
刚开始,也无人愿意去,但是一位姓欧阳的女先生站了出来。这位女先生出身名门,在一开始出禹字的时候,便开始学习,在开始有算术等书出来的时候,也开始买书回去算,后来在有了小学之后,成功应聘了小学先生。
折青记得她。
这是第一位女先生。
她在婉儿走了之后,遍访了好几位有学识的夫人,然后才有了这几个的女先生点头。
她跟婉儿一般,也是伟大的。
折青到她家宅子门前的时候,给门口的人递过去一块牌子。
那牌子是孙香的,她借来一用。果然,便有一管事婆子般的人很快出来,问道:“可是孙香大人?”
应该是不认识孙香的。
折青就摇头,“我跟孙香大人是亲戚,这牌子是她赠与我的。今日想见欧阳夫人,是孙香大人托我跟欧阳夫人相谈要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婆子就迟疑的道:“夫人……夫人出门了。”
折青就顿了顿,“冒昧前来,实在唐突了,打扰了。”
正说话,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声,“谁说我不在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越发的嚣张了,竟然连话都敢胡说。”
婆子就惊恐道:“是……是,是奴婢记错了,以为夫人不在府中。”
然后直直朝着折青看来,一看,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句:“……姑娘,里面请。”
这是认出来了。
折青便笑笑,往里面去,绕过游廊,走到了一处亭子里,就见欧阳先生直接跪了下去,行礼道:“殿下,您来府里,可是有事?”
折青便道:“闻君明日就要前往丝州,便来跟先生说说话。”
欧阳就知道大概是这事情。
她笑着道:“殿下,臣妇……”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又闻一老妇人大怒前来,道:“好啊,你还敢违背我的命令!”
老妇人倒是没有认出折青来。
她怒火冲天,“欧阳问凝,你不要太嚣张了。”
欧阳先生便叹气了一句,朝着折青解释道:“这是我母亲,她不愿意让我走,正跟我闹呢。”
老妇人没有看折青,而是道:“闹什么闹——纵然这世道再变,孝道始终不变,且我对你够好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要出门教书,我不愿意,但我也愿意尊重你,结果你呢?如今越发的不孝,我让着你,你却得寸进尺,这回还要去丝州!”
她骂道:“哪里有女人像你这般,你要是走了,家中的孩子和丈夫怎么办?难道你不要这个家了么?”
这话极为市井,折青能想到,一个出身尊贵的老夫人已经说出这种话,想来是已经说过其他所有体面之语了。
她就看向欧阳问凝,斟酌道:“若是先生愿意,我也能助先生丈夫一臂之力,让他去丝州为官。”
丝州正缺人呢。
但是欧阳问凝却摇头,“殿下,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我的路,他插不了手,他的路,我也不过问。”
然后转头朝着老妇人道:“母亲,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嫁给你家,嫁给你儿子之前,我是欧阳问凝。去丝州,是我想做的事情,你用孩子和丈夫压我,是根本压不倒我的。”
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十五岁出嫁,同年,给丈夫纳妾,十七岁生下儿子,三十岁给儿子定下亲事,三十四岁,帮儿子操持婚事。
三十五岁,今年春,儿子又生了儿子。
其实回想从前,她已经是极好的了。她出身好,因是最小的一个,父母兄妹疼爱,所以想做什么,所有人都愿意让她去做,养成了她性格的强势。
成亲之后,丈夫性子弱,对她言听计从,根本压不住她。儿子也听话,儿媳孝顺,她在外做先生这么多年,家里人除了婆母,再没一个人说过一句不好。
这回,她要去丝州,即便他们不理解,但是也不曾阻拦。
他们对的起她,她也对的起他们。
她从来都是一个理智的人。所以婆婆用家里的人压她,想用家人让她留下来,她不愿意。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念家,有人却不念。
她才三十五岁,她还想去做更多的事情。
她转身,再不理婆母,而是朝着折青跪下,双手伏地,行了一个大礼,道:“殿下——臣妇为了家族门楣和小家操持了半生,该是臣妇为自己而活了。”
“臣妇之意愿,是为最终意愿,臣妇之行,不会被任何人所阻拦,臣妇之心,坚若磐石。”
“所以殿下不用叮嘱臣妇,不用为臣妇感到担忧,这都是臣妇深思熟虑做出来的行动。”
折青就感慨道:“你既然想的如此明白,又何必称自己为臣妇。”
欧阳问凝顿了顿,笑着道:“是臣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