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娜仁又道:“如今天凉,是容易受风寒,孩子好些了便好。你也要注意身子,瞧你下巴都尖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痛失小公主对佟贵妃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月子里因挂心小公主的身子,她就没养好,又没等满月便先送走了女儿,出了月子后断断续续一直病着,直到今儿个才算在众人面前露脸。
听娜仁这样说,便有几人转头打量佟贵妃,果见她身形消瘦,面上虽用着脂粉,神态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佟贵妃微怔,旋即轻笑着,点点头应下了,又道:“还多亏了钮祜禄妹妹,十一阿哥出来得晚,能叫我多躲了两个月的懒。”
“哎哟,这话说得,你们可不得都得谢我?”钮祜禄贵妃闻言轻轻扬眉,又指指德妃和宜妃:“若是我早早就生产了,空下来,你们这清闲可就躲不得了。”
佛拉娜忍俊不禁,道:“她们是要谢你,有人只怕要恨死你了!”她抬手虚虚点点娜仁,“这主就是第一个!前些日子为了十一阿哥满月宴的操办预备,那可真是,忙起来又着急又生气,恨不得把你从景阳宫揪出来亲身上阵来打理,瞧她那几日的样子,我都不敢招惹她。就这,还是她有个皎皎帮忙,我和贤妃自己忙活,也没敢说什么。”
“还把你委屈着了!”娜仁瞪着她,钮祜禄贵妃忍不住眉开眼笑,又胡侃几句,才扯入正题。
当然是要先关怀关怀身体的,娜仁给这几个都预备了补品大礼包,行走紫禁城江湖三件套:阿胶、燕窝、人参。
东西都是平常的,端看是谁来送。
娜仁如今在后宫是天老大她老二,这几位自然得欢欢喜喜地把礼物收下,又得带着笑道谢。
慰问身体之后,贤妃与佛拉娜便将分与她们那一部分事务近来的账目取了出来,豆蔻也捧上厚厚几大摞子。
这事若是办得拖泥带水的平白惹人笑话,便是强握在手中多几个月、或是将哪部分偷梁换柱换下来、重新分配的时候非要装糊涂强要哪处,一时半刻吃了亏的不好说什么,但日后大家还是要相处的。
何况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多多少少要个面。
故而交接得还算顺利,各种事务划分还是一如从前,有娜仁这个全后宫干活最不积极、卸差时最是兴奋的头子在上头盯着,底下也没发生什么争端或是小摩擦,干脆迅速地将这事办完了。
然后娜仁终于如愿回归了每天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
本来年前她打算再往南苑去一回的,小住一个月,回来正好就快过年了。
但康熙近来政务繁忙,一听她要出去爽哪里肯同意,俩人磨了好几日,最终各退一步——娜仁年前继续在宫中历劫,过了上元节再往南苑去。
同时,讨价还价的结果就是娜仁可以一直在南苑住到过完二月二。
至于过完之后哪天回来,那就两说了。
皎皎对此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一年来的外头有不少人盯着她,又有些冒出苗头的风言风语,从宫中大摇大摆地出去,未免太惹人眼了,她做事都觉着碍手碍脚的。
若是去了南苑,行事较之宫中便可以便宜许多,更方便她发挥。
留恒本来是不会发表意见的,但那天说要去南苑,他沉思一会,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也好。我也想念愿姨母……和李姨母了。”
“你这个停顿就很有灵魂。”娜仁随口吐槽一句,也不管留恒能不能听懂,只揉了揉他的脑袋,感慨道:“愿景可真是没白疼你。”
比之愿景,清梨待留恒的态度便复杂许多了。
也不能说不疼爱,甚至许多时候称得上掏心掏肺。但有些时候,她看留恒的目光又太复杂,仿佛透着留恒在看许多人、想起许多事,或许是不愿意想起那些伤心事,她对留恒便常采取回避态度。
对这件事反应最为猛烈的竟然是在娜仁看来最不可能的胤禛。
是年下了,宫中各处忙碌,热热闹闹地预备过年。
佟贵妃宫中也忙,胤禛便牵着二白来找留恒,俩人嘀嘀咕咕一会,都板着小脸,多半是胤禛说,留恒认真听着,不时回应。交流完毕,胤禛便在娜仁的招呼下上炕喝奶茶吃点心,娜仁随口问起他们方才说什么呢。
胤禛便恭敬地回道:“是额娘前日与儿臣说想叫儿臣明年便提前入尚书房学习,儿臣问留恒弟弟要不要一起。”
“哦。”娜仁不由迟疑一下,拧了拧眉,想了想,还是问留恒道:“你觉得呢?娘娘听你的。”
留恒应该已经拿定了注意,此时听娜仁问起,便点点头:“留恒觉着提前入学极好。”
“那就你们两个一起入学,回头我与皇上说。”娜仁道:“不过我是打算二三月再从南苑回来的,也不知佟贵妃是怎么打算的。”
“南苑?”胤禛有些吃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娜仁:“您要带着留恒弟弟去南苑吗?”
娜仁见他这样子不由好笑,点点头:“不错,还有你们大姐姐也一出去,都和皇上说好了,在那边正经要住几个月呢。怎么,禛儿舍不得?”
胤禛瞧着有些落寞,垂着头应了一声,“哦。”
娜仁看他这样子,心都化了,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胤禛下意识地蹭了蹭,又迅速反应过来,整个人瞬间僵住。
“哎哟哟,还是小崽崽呢。”娜仁又用绢子托起一块点心捧给他,软声道:“吃吧,等会你们玩去,你们大姐姐去撷芳殿了,晚膳时分约莫能回来,你留了膳再回去。”
胤禛与留恒齐齐点头应声,瞧着那乖乖巧巧的小模样,娜仁一颗老母亲的心哦!
自佟贵妃生产那番娜仁叫人将胤禛送回永寿宫后,胤禛便成了永寿宫的常客,来得比以往还要更频繁些。因他事情不多、好招待,不说待人随和可亲,但也不是苛刻主子,永寿宫上下都很喜欢他,茉莉也逐渐掌握住了他的口味,只要他来,预备的小点心定然是他喜欢的。
皎皎的婚期暂时定在二十四年,由钦天监择定吉日,在康熙的暗示下,迟迟没有个结果。
娜仁暗地里揣测,康熙八成是要暗箱操作,把婚期定做秋冬时期的。
不过她对此举双手支持——还是秋冬时候成亲好,天气凉爽,若是天气还炎热的时候成婚,只怕那厚重的婚服与沉甸甸的头冠能把人逼疯了。
自己女儿还是要自己心疼的。
所以娜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任由康熙自己去发挥。
皎皎心里多少明白些,但对于她的婚事,娜仁和康熙已经做出足够多的让步了,剩下的这些小节,叫外面的男人委屈委屈也无妨。
她自己对于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她如今心思大头还是放在搞事业上面,感情生活顶多算个调剂,认真掐指一算,她与安隽云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还是赐婚圣旨颁下之后匆匆见了一面,她借着见安隽云的由头见了下属、处理了点事,又匆匆地回宫——没办法,婚前恋爱那一套对当代人来说还是太狠了,康熙限制了她的出宫自由,珍稀的出宫机会当然要留给更重要的事。
安隽云只能落寞退场。
但皎皎也不怕他悄默默搞出什么事来,一来她对自己和安隽云的感情足够自信,二来安隽云身边她的人不少,若是安隽云真有了什么小心思,她定然是最先发现的,若是还有个三来……据她所知康熙已经把安隽云盯了个严严实实,若是安隽云私下有什么小动作,康熙一定第一个饶不了他。
她足够自信,也拥有足够多的底牌。
有时候,娜仁看着她,骄傲之余又有些羡慕。
如皎皎这般的骄傲与底气,应该是世间大多数女孩都会羡慕的。
诚然,皎皎还有许多有待进步的地方,她自幼被太多人捧在手心上长大,带着朱楼锦绣中养成的骄矜傲气,对世事疾苦虽有了解,却不能说十分感同身受。但在她这个年龄,能够有如此的手腕与心境,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人不桀骜,岂不也枉费了年少一场?
娜仁总是这样觉着的。
故而她并没觉着皎皎偶尔的自负有什么不好,至少皎皎自己心里有一杆秤,明白什么时候可以自负,什么时候要放下身段,什么时候要谨慎小心。
那就足够了。
以皎皎的年龄,如果放在现代,还在学校里念书呢。
等以后真正野马出笼了,离开皇宫这道束缚同时也在保护她的屏障,真正摔几次跤、受几次伤,她就会逐渐成长了。
娜仁对此很看得开。
在她看来,孩子在外面闯荡没有不受伤的,重要的是在受伤后要学会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然后扎着绷带咬着牙往前走。
就这样坚持着走下去,总有一天,回头的时候,会发现从前的荆棘都已经被一步步踏成了平坦大道,从前受过的伤,最后都化为了伤者的盾牌。
而当初觉着重逾泰山,如天塌下一般的事情、叫她痛得咬牙切齿、哭得撕心裂肺的东西,如今一看,不过“不值一提”四字而已。
听她这样说,清梨略愣怔半晌,回过神来后无奈地笑了,“得了你这么个额娘啊,……倒也是皎皎的福分。若不是你这样看得开,皎皎未必能一步步走下来。如今这个年月,闺中长大的金丝雀,有几个能经得住风雨呢?皎皎这样也好。”
总得来说,娜仁认为皎皎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敲打过她不要骄傲自满,皎皎对此认知从来清楚明确,并且打算向娜仁简单介绍她未来至少十年的事业规划。
娜仁并不想听下去,给了她一个拒绝的眼神,并说出了二十一世纪教师名言:“你心里清楚就好。”
姐是来南苑度假放松的,不是继续给闺女当人生导师的。
坐着喝茶的时候,清梨借此笑她,道:“你在宫里过的不也是每日吃喝玩乐的神仙日子?还出来休息,你在哪里不是休息?”
“这说明她来见咱们感到由内而外的、心灵上的放松。”愿景一面为她们添茶,一面正色庄容地对娜仁道:“多谢了。”
娜仁深深看了她一眼,咂舌道:“你几时这样有服务人员精神了?”
清梨早已习惯了她时常胡言乱语,没赏她一个眼神,只专注盯着愿景看,满面惊叹:“你几时也开始陪她唱戏了?”
“我说你们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还没看呢吗?”娜仁不满地控诉道:“我好容易过来住段日子,你就不能多看看我吗?还有,你好好说话,什么唱戏呢?我们这叫谦让友好和谐相处!”
清梨敷衍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去继续盯着愿景,等待她的答复。
“唉。”娜仁幽怨地叹气,坐在那里孤独地喝着茶,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深闺怨妇”的味道。
愿景被清梨盯着,寻常人这会子指不定汗毛都开始倒立了,她倒是神情如常,一面剥着炒货西瓜子、葵花籽等,一面淡定地道:“好容易来个人,别再把她气走了,你再对着我门前那两根竹子发疯。”
清梨被她说得先是一怔,然后瞬间粉面涨红。
光看她们两个的样子,娜仁就不知道不到对劲,探究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眉心紧蹙,好一会,幽幽来了一句:“你们不会……愿景你可是出了家的人啊!”她越说越觉着自己简直不能再机智,十分愤慨地拍着桌子:“说好一辈子好姐妹呢?你们两个磨镜去了,叫我怎么办?孤零零地一个人!”
她情绪一激动,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噗嗤——”清梨刚含入口的一口茶猛地喷了出来也顾不得擦,手攥着胸口重重地咳嗽着,什么优雅大气的仪态风范,这会子都不要了,只狠狠瞪着娜仁:“你说什么?”
愿景也板着脸看向娜仁,娜仁莫名地从她的棺材脸上看出些许微妙的杀气。
“你、你们……真没有?”娜仁不由气弱,又忍不住道:“若是真有了,我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人……”
没等她说完,清梨愤怒地拍着梅花几,吼声已经传到屋外去:“真没有!”
“没、没有就没有,那么大声做什么。”娜仁怪委屈的。
愿景一手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一手拈着念珠,闭着眼口中连念了三四声“福生无量天尊”,如此努力,再睁开眼时,才能慈悲而和蔼地注视着娜仁,“温和”地道一声:“我、们、没、有。”
难得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娜仁不自觉瑟缩一下,怂得要命,小声道:“没有就没有,是我错了,我思想肮脏,不配与二位同桌喝茶。”
第111章
转眼到了二月里,院中柳树发了新芽,冰雪融化、万物复苏,心急的迎春已伴着一场春雨悄无声息地稀疏生出花骨朵。
唯有去岁手植的一株梧桐迟迟没有生叶,娜仁有些心急,清梨便笑她:“这春风还冷得刮人呢,你就急着催这树生叶了。”
“我这不是想着,这树早些冒出叶子来,我回宫也能安心。”娜仁拍了拍树干,叹道:“这本是预备等皎皎成婚的时候给她做嫁妆带到公主府里去的,如今瞧着这树的样子,也不知经不经得住挪动一回。”
听她这样说,清梨白她一眼,“想得倒是好的,可也忒迟了些!正经做陪嫁跟过去,可得出生的年月便种下,正正经经陪在孩子身边长大,才算取一份好意头。你种在别院里算什么?”
“我不是想着,凤栖梧桐,无论日后山高水远,有这个树在,总算她还能记着回家。”娜仁望着树梢,微有些感慨:“倒也罢了,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吧。缘何种在别院里……宫中诸多拘束,我还是盼着她能自在些。”
清梨微怔,见她满面都是感慨唏嘘,又或许也有些伤感的模样,心平白一酸,好一会才笑着道:“倒是难得见你这般正经的模样,说得倒也有理。不过仔细想想,能在宫里活得自在的人是不多,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有你这般的功力?”
她说着,歪头冲着娜仁笑眯眯地眨眨眼。也是三十多的人了,眉目风情比往昔更胜,风韵别致之余,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带着微微的细纹。
多年历尽世事百态,她面上却浑然不见“沧桑”二字,身上是那种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与山中桃花的灼灼耀眼糅杂在一起的感觉,二者本应矛盾,却被她这些年渐渐生出的恣意洒脱之态中和在一起。
眉眼间若有若无的媚意较年轻时更胜,却并不落俗套,风流而不风尘,一身气韵悠长,宛如古画里坐着的美人儿,却比画里的美人多了几分鲜活气。
她本就是一个十足的矛盾体,魅如庭前芍药妖无格,皎如池上芙蕖净少情,雅如城中牡丹真国色,俏如扶钗回首,羞把青梅嗅。
她就这样俏皮地一眨眼,并不显得做作,只叫娜仁恍惚间想起她少年时穿着一袭水红衫子俏生生立在梨花树下的模样。
娜仁心中升腾起千万分的感慨,忽然道:“你真不应该参加选秀的。”
“满蒙汉八旗,选秀本是义务应尽,谁敢逃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清梨微微扬眉,带着些疑惑看着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