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哦?”康熙是真的升起好奇之心了,一扬眉,好笑道:“那你说说,求出什么德了?孔老夫子求德看《周易》,阿姐若是要求,也该看《周易》。”
“算了实话和你说。”娜仁叹了口气,把书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又捋了把头发,满脸都是生无可恋,“我就是想算算留恒以后能不能娶着媳妇,这事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去找别人算,只能撸袖子自己上。结果……这玩意它也不对口啊!”
“咳咳——”康熙一口茶险些把他自己呛着,轻咳两声,梁九功忙近前来替他拍背,康熙连着摆了两下手,咳了几声,用饮了两口茶顺气,抬起头看向娜仁,神情复杂极了,嘴唇嗫嚅几下,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想了想,方道:“……阿姐是怎么想到算留恒的姻缘的?”
娜仁盘腿坐在炕上,本来捧着本《梅花易数》端得是仙风道骨,这会子却活像吵架吵败了的老太太,听康熙这样问,便唉声叹气地道:“还不是他那古怪脾气,叫人想不出他娶了妻,夫妻俩相处是什么样的。我现在就生怕他大了想不开束发顶冠出家去!”
“倒也不至于。”康熙只能宽慰她道:“恒儿是个心里有数的。说来,他与胤禛一处十月入学,阿姐当真舍得?恒儿可还小胤禛一岁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娜仁往靠背上一倚,端着碗茶慢慢呷着,神情语气都极平淡,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孩子大了,便不能圈在自己身边了。”
康熙默了半晌,只道:“阿姐看得开。”然后半晌无话,康熙忽然来了一句:“胤祚打开了春便一直病着,德妃要照顾他,还有个五公主要照看。阿姐看看,把她手上那份事接来打理一阵子吧,叫皎皎管也好,豆蔻帮忙也好,先叫德妃把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
这事娜仁不好推拒。况且康熙也给了她选择,没说一定叫她亲自管。
未多思索,娜仁干脆地点了头:“放心吧。”
康熙便微微舒了口气,瞧着是放心了,却又仿佛还记挂着什么,没敢将心全放下。
德妃倒是很痛快,甚至如得了救星一般,晌午在永寿宫听娜仁说了这事,下晌便命人将账册、对牌等物都送到了永寿宫来。
这些东西,娜仁是极熟悉,又生分。
人一送来,娜仁便叫皎皎将东西带回去了——皎皎是熟手,这些东西过了目,心里多少有了底,只叫娜仁放心。
娜仁便真放心了,安心将事情交给皎皎打理,自己继续对着那一本《梅花易数》钻研,有时看得眼睛里头冒火星,巴掌直往桌子上拍,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有时又兴致勃勃地,眼睛亮得吓人,用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对她这样子,琼枝略觉熟悉,有一日看着她睡下,回去打水洗漱,拧巾帕的功夫,猛地想起来——可不就是小时候学琴的样子,前者是一个指法怎么练也学不会,后者是磕磕绊绊地刚能弹会一支曲子。
她不由失笑,但见娜仁对这东西起了兴致,也不拦她,只在娜仁读书时候在旁做些针线,端个茶递个水,在她气急败坏拍桌子的时候捂住她的手,免得她把自己手心拍疼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没什么新奇的,倒也不算无趣。这一年不似去岁,众人的心里,有的焦灼着,有的也有盼头。今年宫中倒是没有哪位嫔妃的肚子有动静,有动静的是皇子。
那是五月里了,天气渐热,娜仁带着端嫔、万琉哈氏与兆佳氏攒了个麻将局,戴佳氏则笑吟吟地坐在旁边,照看着皎定与胤祐。
说是照看,其实皎定已经大了,胤祐更是懂事,皎定哄着胤祐玩,并不需戴佳氏多费心,她一面替万琉哈氏看着牌,偶尔盯两眼孩子们,听着麻将牌磕碰在一起的清脆声响,殿内新换进来的一盆茉莉含苞待放。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娘娘——”打破宁静的竟是唐百,他惯素稳重,此时却满面的惊恐,进来干脆地往地上一跪,道:“六阿哥……六阿哥他不好了啊!”
“你说什么?”娜仁拧眉问了一声,却缓缓沉下了心,暗道:这一天果然来了。
端嫔与兆佳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了然。
戴佳氏拍拍万琉哈氏的手,示意她寡言少语莫开口,又向胤祐招招手,招呼他过来,叮嘱贴身的宫女送胤祐回宫。
第113章
永和宫里已然是兵荒马乱的一片狼藉,娜仁等人匆匆赶到时,太医正在寝殿炕前为六阿哥施针,额角上的汗珠子不断向外沁出,手指倒是稳稳当当的,行针间动作没有半分停顿或是颤抖,每一针都是毫不犹豫地,肃容正色,俨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德妃少见地面上毫无脂粉装饰痕迹,鬓角发丝凌乱,坐在炕边面带惊慌地握着六阿哥的手不断地捏着他的掌心,仿佛是仅仅地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但任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无力的自我宽慰。
她口中一遍遍地唤着六阿哥的名字,声音微哑带着些哭腔,叫人听了也觉心酸。
娜仁顿步在原地,微微抿唇,端嫔似是恍惚,兀自出了会神,半晌后长长一叹转身避了出去。
“皇上呢?”娜仁拧着眉问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太监慌慌忙忙地回:“已经去请过了,但皇上与众位大人探讨要事,奴才等不敢打扰!”
“有什么不敢的?”德妃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着那太监,眼睛瞪得很圆,反柳眉倒竖,分明一副气急的模样,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从她轻轻颤抖的手与嘴唇、通红的眸子看出她的惊慌与内心的焦灼。
她咬着牙一般开口,像是怨恨极了,又仿佛只是无力的呐喊,“祚儿不只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啊!他如今还不过来,是不想见儿子的最后一面了吗?”
说出最后一句话,她浑身一颤,紧紧咬着唇,唇角很快见出血色,在苍白的唇上格外显眼。
分明是四妃之一,手握大权,何等尊荣,此时的她却只像是一朵在狂风骤雨中飘摇的浮萍飘絮,在生死大关之前,显得那么的无力。
娜仁沉下心,唤了一声:“唐百!你进来。”
“奴才在。”随着她过来的唐百迅速入内,低眉顺眼地一拜,娜仁命道:“你去,把皇上唤来。就说——”她看了眼炕床上小小的胤祚,深呼吸一次,定了定神,艰难道:“六阿哥不大好。”
唐百恭敬地应声后退下,德妃轻嗤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的冷笑一下,抛却一切的优雅温顺,只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垂眸,贪恋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地略过,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小手,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即便如此,康熙赶来得终究也迟了。
六阿哥的丧钟敲响在五月十四这日,太医缓慢跪下的动作无声地宣告这一结果,哀伤的氛围瞬间在整个永和宫扩散、弥漫。
太监宫女们迅速跪了一地,德妃浑身都在颤抖,手上还紧紧抓着胤祚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贴身宫女咬咬牙,强撑着胆子膝行上前,向德妃磕了个头:“娘娘……节哀啊。”
“娘娘……节哀啊!”她登时满面都是泪,带着哭腔放高声,提醒着德妃。
“……节、哀……”德妃咬着牙,仿佛是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直强含住不肯落下的泪终于滚滚而下,她猛地扑倒六阿哥身上,凄声哭喊:“胤祚!我的胤祚!”
她痛哭着,喊六阿哥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在永和宫上回荡着,经久不散。
其声悲怆,闻者落泪。
兆佳氏是有孩子的,最看不得这个,此时微微偏过头去,眨眨眼,眼睛已有些酸涩。
戴佳氏不声不响地红了眼圈,终究还是也避了出去。
娜仁拧着眉侧头,不愿再看德妃,忽然眼神向殿外瞄去,神情微变,抬步走了出去,正见胤禛站在墙角,扒着窗,目光怯生生地望着殿内。
见娜仁出来,他有些惊慌,又迅速安定下来,乖巧地走到娜仁近前冲娜仁行礼。
见他眼眶微红,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娜仁心里一酸,牵过他的手,缓声问:“你怎么在这?佟贵妃呢?”
“额娘歇息了,我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看看。”胤禛抿抿唇,还是如实答道。
娜仁点点头,又打发人要送他回去,胤禛瞥了眼殿内,德妃的哭声凄惨得叫人心中难受,他低着头,迟疑一下,还是呐呐应了。
见他这样,娜仁既放心又不放心,只能叮嘱人将他好端端地送回去,正站在廊下出神的功夫,康熙急匆匆地赶过来,她猛地一抬头,目光相处,听着周遭的悲声,康熙瞬间明了。
他一口气猛地滞住,又迅速恢复如常,瞬间的无力只落在了娜仁与梁九功眼中,娜仁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偏过头去,错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进去吧,安慰安慰她,丧子之痛……如同剜心啊。”
康熙一时沉默,好一会,低低地“嗯”了一声,甩甩袖,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殿。
至于康熙是如何安慰德妃的丧子之痛、德妃对康熙究竟气不气得起来,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康熙既然到了,殿内的嫔妃便依次撤了出来。
德妃并没有满宫宣扬六阿哥不大好了这事,不过知会了永寿宫,娜仁就带来了一串的人,后来钮祜禄贵妃也赶来瞧了瞧,这会与戴佳氏几个一道出来,见娜仁站在廊下,便冲着她道了个万福。
“都回去吧。”娜仁看了看她,轻叹一声,道:“叫皇上好生安慰安慰德妃,咱们就不要打扰了。”
众人纷纷应和,端嫔等人与钮祜禄贵妃道了别,在永寿宫门前分道扬镳了。
死了一个孩子,便是素日没什么往来,这会也没谁笑得出来,一路沉默地回了西六宫,娜仁还要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便先与她们道了别,在恭送声中步入了慈宁宫。
慈宁宫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即便太皇太后如今已不大理事,也没有什么瞒得过她的,何况是这等大事,太皇太后自然早知道了。
娜仁一路进去,一路受着宫女太监们的礼,抬眼便见苏麻喇正在小佛堂门外翘首盼望着,与她目光相处,神情柔和些许,无声地向她道了个万福,示意她进小佛堂里。
这里常是青烟袅袅的,一进去檀香味扑面而来,娜仁深吸一下,心里莫名地稳住了,见太皇太后跪在蒲团上,无声地闭目祈祷。
“来了。”太皇太后也没转头,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她,只道:“德妃如何了?”
娜仁道:“丧子之痛,如何能够轻松释然。”
“皇帝——他如今已有了帝王气象,也不知会不会伤心。”太皇太后睁开眼,双手合十,仰头望着紫檀神龛中拈花轻笑神态慈悲的菩萨,默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那个孩子吧,保佑这些年这些孩子,保佑……”
娜仁垂着头,地上遍铺着暗黄卍字不到头如意云纹的厚毡子,踩上去十分宣软,她今儿穿的一双莲花盆底鞋从衬衣的裙摆下隐约露出鞋尖与缀着的万事如意流苏结,倒也配得上踩这毡子。
小佛堂内处处布置看似简朴,实则最是讲究,不过因着是帝王之家,便有富贵至尊气象。
她一字一句,声音哑涩,道:“便是帝王,也有骨肉之情,男女之爱,发肤之痛。”
“那也……罢了。”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在蒲团上拜了一拜,捻着念珠缓声道:“愿那孩子能登西方极乐,不受轮回,不再受人间七苦。”
六阿哥的死只是紫禁城这一片浩瀚汪洋中不起眼的一朵浪花,很快又被滚滚波涛冲散,除了受切身之痛之人,便无人在意了。
只是宝华殿多燃了两卷经,太皇太后多念了两声佛。出了三七,德妃仍旧是温柔端庄的永和宫娘娘,仍旧大权在握,仍旧风光无限。
入了夏,天气渐热,七月里是娜仁生辰,康熙不愿简单讲究过去,执意大半——用他的话说,如今国富民强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内帑也富得流油,不差办一回生日。
偌大后宫,连皇贵妃的生辰都不能办好,底下的嫔妃过生又该如何自处?
娜仁……娜仁很不坚定地被他说动了,其实也是想看看热闹,正好也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出来热闹热闹。
如今太皇太后愈发深居简出,能请她出来的事情可不多了,娜仁的生辰,太皇太后会给她的面子。
康熙也是有意抬一抬永寿宫的门楣,这些年娜仁不大爱出风头,如今皎皎将要成婚了,他生怕有人将女儿看低了,不知道嘉煦公主的尊贵。
其实谁敢啊?
看出他的意头来,旁的嫔妃心里多少有点无奈——满京里谁不知道永寿宫的威风,谁敢招惹?便是嘉煦公主,当今长女,越级亲封固伦,荣宠天下皆知,他老人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额娘又是如今后宫第一人,便是宗女或是家里再得势的大臣之女,待这位公主,也是捧着哄着,哪次参宴不是众星捧月里的月亮,受委屈?不知道尊贵?那可真是笑话一般。
也就是康熙,一颗老父亲的心,总觉着自己姑娘是温柔和顺小白花,在外头受了委屈都不会还回去的那一种。
也不知谁给他的这种错觉。
娜仁的生日宴办得热闹,太皇太后、太后与众位太妃们都出席了,算是宫里头一份的脸面。
招待往来宾客有皎皎,年长些的皎娴和皎定也跟在姐姐身后帮忙,胤禔和胤礽不约而同地约束着弟弟们,老一辈诰命均陪着太皇太后与太后、太妃们听戏,娜仁只肖与素日熟悉的说说话,她的宴上,人人捧着她、哄着她开心。
琴德木尼与伴云一左一右在她身边,朵哥与尚红樱反而要退一步,见孙媳与永寿宫如此亲近,定国公夫人忍不住地笑,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便是有看不顺眼地灌了两杯酒,也没叫她收敛起笑意。
有位嘴甜的命妇说了个极讨巧的笑话,拐了个弯子夸娜仁年轻、保养得好,公主孝顺,一看就是有福寿的样子。
话音落地,她自己就反应过来——皇贵妃膝下无子,只怕犯了忌讳。当时便讪讪地望着娜仁,一时噤了声。
娜仁却不在意这个,只见她一双翦水秋瞳似怯似惧,神情微带些惶恐,更是惹人怜爱。
她登时便轻笑两声,道:“但愿能应了这句吧,若是本宫真能有那样的福气,也有这位夫人的一份功劳。”说着起身,众人心中不解,却见她缓步走到那命妇身边,信手撷下一朵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槿,簪在那命妇鬓边,唇角含着些浅笑,信口道:“这花开得好,也衬你。”
这位皇贵妃似乎生来便带着几分洒脱恣意,和顺长公主笑着嗔她:“你又来了,就这性子,若是托生成个男儿,这普天下的女子,有几个逃得过的?”
尚红樱不在这一桌上,听了声音回头来看,不由也笑了,放声道:“额娘您可仔细些,别惹了皇贵妃的眼,来时您说要带些点心回去,招惹了皇贵妃,可就没有点心了。”
要说这辈分,是乱得很。从皇家论,和顺公主是娜仁的姐姐,尚红樱是她的外甥女,若从博尔济吉特氏来论,尚红樱是她嫂子——这样乱的辈分,是怎么也理不清的,两头各论各的。
这会尚红樱一开口,笑料便来了,娜仁方才可叫了和顺公主好几声姐姐,众人笑作一团,皎皎坐在公主们那一桌,回头来看,见娜仁坐在人群里笑得恣意,发间翠玉钗用品质极好的明珠点缀,熠熠生辉,却不如主人耀眼。
皎皎便无声地笑了,转眸间见皎娴悄悄给自己倒了一杯木樨清醴,无奈一笑,皎娴哀求般地向她拱了拱手,又俏皮地眨眨眼,皎皎摇摇头,全当未见,也算无声地纵容了。
也是生日宴上,娜仁收到了康熙送的一轴烟雨江南图,展开瞧了又有些感慨:“都说江南烟雨朦胧的景象最是美不胜收,我竟无缘得以一见,便从这画间感受一二吧。”
康熙笑吟吟地,“那朕便带皇贵妃一览江南风光,如何?”
话里的意思,是要南巡了。
在场众位登时精神了,面上酡红透出醉态的也醒了酒,侧耳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