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老父亲用尽心机也没留住女儿,娜仁也不知他是可怜还是好笑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一下,却见康熙没过多久便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催促钦天监为太子择定吉日成婚,心中满是无奈。
可怜了小太子了。
前说佟贵妃身子近来每况愈下,入了七月后更是汤水少进缠绵病榻。娜仁去探望过一回,正赶上她殿里还有一命妇打扮的中年女人,娜仁看了两眼,记起是内大臣费扬古家的夫人,乌拉那拉夫人。
这位夫人是宗女,爱新觉罗氏出身,不过血统不近,出嫁前也未曾得个爵位,在娜仁这存在感不是太浓。还是嫁了费扬古之后,费扬古步步高升,如今位步兵统领内大臣,属正一品,她才在京中贵妇圈里有了些地位。
不然爱新觉罗氏宗女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她并不算太显眼。
今日在佟贵妃宫中见到她,娜仁才猛地想到未来的四阿哥福晋、孝敬宪皇后正是乌拉那拉氏出身,其父也正是步兵统领内大臣费扬古。
这是佟贵妃在相看未来儿媳妇了?
娜仁压下心中的惊异,问了问佟贵妃的身子,又叮嘱她:“你好生养着,皇宫大内,又不会缺医少药的,只要你心情放松,总要好转的一日,我还等着你把你那部分宫务拿回去呢。”
佟贵妃轻笑着,道:“是妾身无能,倒是累了您了。……妾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劳烦娘娘多挂心,实在不该。这位是内大臣费扬古大人的夫人,娘娘也是见过的。”
乌拉那拉夫人方才已向娜仁请安,娜仁轻笑着对她点点头,道:“是,我记得她。”
佟贵妃便道:“妾这身子,眼见是好不了了。禛儿虽不是妾所亲出,但这些年也是妾养着他,看着他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如今已有了少年人风采,妾待他如用几出。如今妾年将不久,家族门楣都看淡了,放不下心的只他一个,想来想去,还是趁如今还在人世,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这样日后有个周到人能够扶持他、照顾他,妾身也可以放心了。”
娜仁想了想,还是道:“四阿哥才多大啊,这会议亲未免早了些,况且我记着费扬古大人家的格格是——”
她一时顿住,微微拧着眉转头看向乌拉那拉夫人,乌拉那拉夫人忙恭谨地答道:“小女系康熙二十年生人。”
“这还小呢,比胤禛小了三岁,如今正经还是个孩子呢。”娜仁安抚佟贵妃道:“这婚事啊,放两年再议也不迟。你放宽心情,好生保养着身子,不说看胤禛娶媳妇,就是抱孙儿也是有的,何必如今这般着急呢?”
佟贵妃凄然一笑,她如今气色十分不好,面白如雪,靠在炕头垒起来的软枕上,无力地摇头,“妾身想来是没有明日了,只想着今朝安排好禛儿,保他日后不会被人辖制。”
她这话是说得明白却逾矩过分了。
她这是在暗指,等她去后,四阿哥落到德妃那边,德妃必然不会为四阿哥好生选择嫡福晋。
娜仁微微拧眉,刚要开口,佟贵妃却紧紧抓住娜仁的手,眼睛忽然迸发出亮光,衬着她瘦骨嶙峋已经受脱了相的模样,甚至有几分吓人。
佟贵妃道:“娘娘,爱新觉罗氏之子,天潢贵胄,决不能有一名低贱的包衣出身的嫡福晋啊娘娘!”
她声音隐隐凄惨又高亢尖锐,娜仁听得耳朵不大舒服,却只得先安抚她:“你想得太过偏激了,皇子嫡配自然应是满洲著族、高官名门所出,皇上也会为他的儿子挑选可心的女子的。”
佟贵妃连连摇头,知道在她这里是说不通了,便不再多费口舌,而是向后一靠,有些虚弱无力地道:“娘娘,妾身累了,恕不能送您了。”
这边她们两个交谈时,乌拉那拉夫人在旁是坐立不安,想告退又不合礼数,怕叫娜仁与佟贵妃觉着不好,只能咬牙低头立在那里,一声不吭。
如今听闻佟贵妃要送客了,她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顺着这话风立刻起身告退,但到底她们家如今和佟贵妃也是短暂的利益联盟关系,甚至日后还是要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这个关口,话还没说明白,她自然不能贸然起身告退。
最后她只能满是羡慕地望着娜仁款款离去的身影,然后继续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佟贵妃开口。
从承乾宫正殿里向外走,甫一出门,迎面娜仁却与四阿哥撞上,见他站在廊下恭谨温顺的模样,娜仁不由问:“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书房读书吗?怎么过来了?”
“先生告了假,我们便散了,我想来看看额娘。”胤禛道。
娜仁怕他在这站了有一会了,但从他面上又看不出什么,只能问了两句近日起居读书之事,然后叮嘱他:“你娘娘身子不好,久病卧床,只怕心情也焦虑。你进去了,要缓缓地与她说话,多哄她开心。”又顿了顿,补充一句:“如今里头有外命妇在,不如你叫人进去通传一声,然后往偏殿吃茶去,等外命妇退下了再进去探望她不迟。”
胤禛行了一礼,“多谢慧娘娘指点,儿臣记住了。”
娜仁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带着琼枝等人在一路恭送声中去了。
临去时听见里头佟贵妃听到外头声响,正在问是谁在外头,四阿哥在宫人的带领下缓步入了正殿,多年礼仪教导使他无论心中是怎样的情绪,走起路来还能沉稳从容。至于面上的波澜不惊,便是他自己的涵养了。
虽然娜仁心里觉着多少有和留恒常年混在一起被熏陶多了的缘故。
但如果这样想,棺材冰块连还能相互传染,也是挺可怕件事。
佟贵妃这疯狂的算盘最后竟然未曾碰壁,康熙与她长谈一番,最后应是答应了她。虽然没有正经定下婚约,但乌拉那拉夫人也带着她家格格入宫走动了两回,都是先到永寿宫请安后便直奔承乾宫去。
佟贵妃回回厚赏乌拉那拉氏格格,甚至病得最重的那几日,提前分配梯己,除了留给胤禛的一大部分,还有几口箱子命人送到了费扬古府上去,表明是给乌拉那拉家小格格的添妆。
又有一对鸳鸯佩,能够分为一式两块,是佟贵妃特意命人打造的,一块给了胤禛,一块赐给了乌拉那拉家的那小格格。
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在标记未来的四皇子福晋了。
处理完这些事,她便已处于弥留之际,佟宁雅入宫为佟贵妃侍疾,日日在榻前侍奉汤药,处处细致。
这日娜仁与钮祜禄贵妃、贤妃、佛拉娜等人同来探病,见她正问太医方药,便待他们交谈完毕后,问佟宁雅:“佟贵妃这几日如何了?”
佟宁雅面上神情平淡,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不大好。”
“你是她亲妹子,有你在她身旁照顾,想来她也能够聊感欣慰。”钮祜禄贵妃与佟贵妃关系平淡,但此时看着佟宁雅,还是不由开口劝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129章
许是放下了一块心事,四阿哥与乌拉那拉氏女的婚事隐隐定下了,佟贵妃松了口气,当夜便不大好。
是夜,承乾宫灯火通明。正殿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康熙坐在最上首,微微垂着眼帘,肃容静坐。他沉默着,便无人会开口出声,偌大的承乾宫正殿里,只有寝间几位太医与佟宁雅并佟贵妃身边人隐隐的交谈声。
四阿哥赶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少见地失了淡定,匆忙地打千问安。
见他一脑门汗的样子,康熙默了默,道:“进去看看你额娘吧。”
四阿哥忙应了是,顾不得请安周全,拔腿就奔着暖阁里去了。
未多时,寝间内爆发出一连串欢喜的说话声,是佟贵妃身边的宫女连声道:“娘娘醒了,娘娘醒了。娘娘您可算醒了,您这一觉可睡了好久。咱们阿哥来了……”
甫一听这声音,康熙便迅速松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些许。
未过多时,负责为佟贵妃诊治开方子太医走了出来,冲康熙行了一礼,沉声道:“娘娘既然转醒,那今夜是不相干了。”虽如此说着,面上却不见喜色。
今夜是不相干了,却也不过是能熬一天是一天罢了。
娜仁与佛拉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了然之色。
康熙虽明白这个,当下闻得喜讯,却还是不由得一喜,起身道:“朕去看看贵妃。”又对众人道:“都折腾了半日了,你们先回各自宫里歇着吧。”
“是。”娜仁带头应下声,见一名小腹凸起的宫装妇人垂着头坐在末端的椅子上,便在康熙入内之后对琼枝道:“派两个太监,先送袁常在回去。你出来也不多带两个人,这深更半夜的,叫你自己回去也不放心。”
这位袁常在是前几年入宫的,容颜不过中等,性情柔顺没脾气,大事小情都不爱与人计较,面人一样。她就在储秀宫里住着,主位平妃不是个多事的,通贵人专心抚养公主,也不会招她的事,故而这几年她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今年春日她有了身孕,算来产期在腊月里,如今已有五个多月,已经显怀,但还是瘦瘦弱弱的样子,娜仁看到了,便顺带照顾了一下。
袁常在忙怯生生地谢恩,娜仁叫宫人护送她先走她还不太敢,小心翼翼地打量,见旁的嫔妃都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才迟疑地起身告退了。
走出承乾宫正殿的时候娜仁与佛拉娜同行,二人拾级而下,看着袁常在的背影,佛拉娜随口道:“她入宫也有几年了,如今肚子里有了货,正该腰板子硬的时候,怎么还是一副对着谁都气弱的模样。”
娜仁问她:“你知道什么长寿,为什么长寿吗?”
佛拉娜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娜仁看着袁常在的背影,平静地道:“乌龟长。,为什么长寿?因为不爱动弹,有点风吹草动就缩到龟壳里去了。这宫里啊,有许多的生存之道,有人依仗家世、握紧恩宠;有人谨小慎微,苟且周全,都是活着罢了。”
佛拉娜一时默然。
正说话间,风吹过耳畔,她偶然一回头,正瞥见德妃驻足在廊下,微微侧着身,仰头望着门上高悬的承乾宫匾额,神情幽深复杂。
佛拉娜一个激灵,只觉一股子凉意顺着脚底爬到后脊骨,在德妃注意到她的目光之前便扭过身不再看德妃,挽着娜仁的手臂加快了脚步。
娜仁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快步从承乾宫内离开,直到出了承乾门,才甩开佛拉娜的手,揉揉自己的手臂,拧眉道:“你发什么疯啊?”
“你说……佟贵妃这病,有没有可能不简单?”佛拉娜想了想,拉着她走到旁边贴着墙,一面缓步慢行,一面在她耳边声音低低地问。
娜仁被她问笑,认认真真地冲她摇摇头,笃定地否决了她这个荒谬的猜测,道:“没可能。佟贵妃的脉案都是皇上亲自翻阅过的,太医也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你觉得谁有那个手眼通天的能耐,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算计佟贵妃?你可真是,越上了年纪,反而越不靠谱起来。有那功夫少看宫外那些叫人看完脑子都不好的宫斗宅斗话本子,插插花品品香,修身养性不好吗?”
佛拉娜冲她翻了个大白眼,“你又来和我说这话了,你品味不高雅的时候我嫌弃你了吗?”
“我的品味高雅过吗?”娜仁睁大眼睛看她,一副无辜的姿态。
佛拉娜被自己呛得轻咳两声,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嫌弃之中又隐隐带着服气,感慨道:“皎娴但凡有你三分脸皮修行,我也不必怕她在外头会受了委屈。”
“放心吧。”娜仁挽着她的手臂掉了个头,“这方向走,你莫不是要随我回永寿宫去?走,先送你回钟粹宫。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皎娴在巴林部必然不会受什么委屈的,皇上亲封的和硕温宪公主,太婆婆是她亲姑祖母,你得在这一份血缘关系面前摆正自己的姿态!整个蒙古巴林部,谁敢招惹咱们家小公主?”
佛拉娜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安慰左右聊胜于无吧。
道理从一开始娜仁就掰开揉碎了和她说,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只是捧在手心上千疼万宠长大的女孩,如今远嫁,为人母的,少不了要担忧女儿会在外头受什么委屈。
这是无法避免的。
估计阖宫中对公主们嫁出去的日子最有自信的就是康熙了,他认为如今大清国力强盛,公主下嫁抚蒙,嫁过去只有被供着的份。
但远离故土面对凶猛风沙,长在高阁斯室中的娇女能否承受得住,又有谁知道呢?
见了儿子吊起来的一口气最终消弭于第二日申时,贵妃佟氏薨逝于承乾宫。
康熙追封以皇贵妃尊位,谥号懿贞。
懿者为美好之意,贞者定也,算是上等美谥。
佟氏灵前,四阿哥以子礼,拜往来宾客,为佟氏守灵服丧。
德妃看着觉得碍不碍眼旁人不知道,太皇太后倒夸他“是个孝顺孩子”。
本来,他养在佟氏膝下,算是宫中阿哥们里头数一数二的一份了,如今佟氏去了,宫中人情冷暖最是现实,只怕很快他的待遇便会直线下滑,倒不至于过得不像个皇子样子,但想要如从前一般万事随心众人拥捧是有些难了。
太皇太后如今少出慈宁宫,最多不过是在慈宁宫花园里逛逛,已不大理宫中的这些事,威望仍在却愈发神秘,她开口夸四阿哥一句,比佟氏生前布置多少都有用。
佟氏灵柩出京之后,四阿哥如常开始每日上学、练习骑射。
康熙叫四阿哥常常去永和宫向德妃请安,又叫德妃多照顾四阿哥。他多少是抱着儿子没了养母,便与生母走得近些,在宫中也有一份照拂庇护的意思。
但德妃的性子,宫里这些女人与她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是最清楚的,都做好了四阿哥在德妃宫里吃冷脸、坐冷板凳的准备。
德妃倒是没把事情做得那样决,只是待四阿哥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何况又有个她千般疼万般宠的十四阿哥做对比,四阿哥是个敏感孩子,逐渐便不愿意往永和宫去了。
即便是这样,康熙吩咐的,场面上的走动与孝敬也要做出来,四阿哥仍是日日晨昏向永和宫定省,佟氏生前身边的姑姑芳儿如今正在四阿哥那里掌管阿哥所中的事务,对此万般心疼,也无可奈何。
好在德妃大面上做得也过得去,年节赏赐日常衣食总不会苛待四阿哥一份,母子两个逐渐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少了一个佟氏,宫中的事务又要重新分配。
如今宫中有第五妃平妃赫舍里氏,娜仁分配的时候想了想,还是特意问了康熙一嘴,“如今重新分配宫务,你看要不要叫平妃也掌一部分的事?”
康熙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摇头,“罢了,平妃年纪尚幼,没经历过,怕担不起这重量,何况她又没行过册封礼,手中无金银宝册,怕有些勉强。阿姐你若图省事,只叫钮祜禄贵妃与那四妃多分担些便是了。”
他多少有些不愿意再叫赫舍里氏女在后宫掌权的意思。
娜仁听得明白,点头应着,“那也罢了。”
而后便如康熙所说的,佟氏原本掌管的那一部分事务由钮祜禄贵妃与四妃分担。
其实佟氏缠绵病榻这一二年里,她那一部分一直是这样分配的,如今不过是再走了一个过场,叫众人理事、安排自己人上差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娜仁仍然安安稳稳地当自己的“佛”,不理那些琐碎宫务,每月底一盘账,若是她出宫去了,便积攒几次一起盘,众人也都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即便少了一个佟氏,后宫还是运转如常。
佟氏逝世,众皇子公主要为她齐衰杖期一年,四阿哥则以人子礼,孝二十八个月。
赶着天气还热,聘娶太子妃的安排暂且停下,宫中没什么大事了,娜仁带着留恒去南苑小住了一段日子,等京中气候也凉爽了,才回到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