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娜仁将一切尽收眼中,也不明说,倚着引枕随意睨了大福晋一眼,笑着仿佛随意地信口道:“你也太小心了。我这里的料子多的是穿不完,只能装在箱子里,怕白糟蹋了。今儿难得来了几个小姑娘,我给她们挑挑裁衣裳还不成?
论辈分,我还是她们的玛嬷呢,我的东西给她们是顺理成章的,你这个做额娘的可不要阻拦。普天下的女孩,就该欢欢喜喜地长大,多少金银华服堆砌着,叫她们觉着平常而不必在意这些小物。少年时被父母亲人捧在手心上,养足了底气,等出了阁,无论有多少苦难,都能硬着腰板扛过去,没有怕的。”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手上轻轻揉着安欢的头,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轻笑着道:“安欢也到了留头的年纪,该叫你阿玛在外头寻好匠人给你打两件首饰。你大姑姑当年留头的时候,你汗玛法也是,除了宫中备的、命造办处打造的,他还特意请江南的能工巧匠打造了许多,那些年我常打趣你大姑姑,她这头留的可是金贵了。”
安欢听了,神情微动,眨眨眼,说不出是艳羡还是期待。
只说大福晋,听了娜仁先前的话,大福晋眸光微暗,垂着头,轻声道:“您说的有理。”接着又笑了,“嘉煦皇姐是汗阿玛之长女,何等尊贵,安欢如何能够与长姐相较?不过她阿玛确实已给她置办了几件首饰,也算有心了。”
说起这个,她眸中笑意愈浓。娜仁看着她的这样子,便知道她与大阿哥的感情是真不错。
倒也是可想而知的,若不是感情真不错,以名门贵女的骄傲,大福晋不可能对贤妃谦恭礼让到那种程度而不用手段反击。
因大福晋坐在这,即便娜仁催促,几个小姑娘也只每人选了两匹,便不肯再挑选了。
娜仁便又指了两匹给安乐的,问大福晋:“安乐素日几时起?”
大福晋忙恭谨地回道:“还得一个多时辰呢,这孩子贪睡,午觉睡得长。”
“那咱们便先用膳,我再叫人装些小点心,回去的时候你带着,给安乐。”娜仁笑了笑,道。
这边她吩咐传膳,琼枝问:“是传在花厅还是这边暖阁?”
“花厅里吧。”娜仁道。
宫人们忙去预备,大福晋闻言忙站起身来,娜仁态度温和,笑着道:“你不必这样紧张,我也算是受了你额娘的托?从老祖宗那转到我这,说是劝劝你,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便在我这用个膳,我这有二十年陈的普洱,前儿个寻出来的,你留下尝尝。”
大福晋问她此言,便隐隐松了口气,不过复又提起心,心中隐隐有些不甘,面上笑意却仍旧恭谨。
然而她是瞒不过娜仁的,娜仁也清楚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人家冒着得罪贤妃往后日子更不好过的风险请动自家额娘,结果最后竟是自己先被劝解,而不是贤妃受训斥,这样明显的和稀泥,大福晋又怎会甘心。
不过她并不打算这会与大福晋解释什么。
饭桌上的气氛古怪极了,大福晋没心情说些恭敬殷勤的好听话,娜仁没叫她侍膳,命她坐下吃,她也未曾太推辞,只低着头,捏着筷子数米粒般地吃着,一举一动都颇为拘谨,看得出的拘束。
“你此时定是想着,我是来打圆场的吧?”娜仁忽然开口,语气平淡:“那你想错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有些话想与你说。先好生用膳,等会叫孩子们外头玩去,我有些话,要说与你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便全看你了。”
大福晋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头,却撞见娜仁幽深中仿佛暗含悲悯的目光,心倏地一动,顿了顿,柔顺地应了一声。
即便得了娜仁的话,大福晋心里有了些底,却更加七上八下的,一顿饭吃得囫囵吞枣食不知味,娜仁便有些心疼自家为这些菜式忙碌预备许久的茉莉。
但大福晋没有胃口心情品尝美食,她也理解,到底是情有可原,便只能在心中默默惋惜——可惜了,这些好吃的。
然后敞开肚皮努力奋斗,坚定地为不使美食蒙尘而努力着。
膳后,方才听出娜仁与大福晋有话说,安欢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对娜仁欠了欠身,轻声道:“欢儿带妹妹们外头玩去。”
“还在上午那葡萄架下头,那里日头照不到,免得晒伤了你们的小脸。”娜仁轻声叮嘱一番,又命竹笑:“你去看着格格们,叫豆蔻和茉莉预备些吃食饮品送过去。”
竹笑沉稳地应下,带着三位小格格出去了。
这头宫女来撤下桌上的残羹剩肴,又将大八仙桌抬了下去,留下花厅里大屋宽敞的空间。
然后宫人又将小茶炉子架上,拨好了炭火,慢火煮茶。娜仁并不着急,只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坐定了,盯着那炉子上架着的小茶壶,仿佛在出神。
大福晋先时还坐得住,后来见娜仁久久不动声色,她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此时茶壶中的茶水已经微微有些滚起来的迹象,娜仁瞥了她一眼,大福晋忙定了定神,收敛心神,垂眸安座。
见状,娜仁微微一笑,又静静等了半晌,那炉子上的茶水彻底沸腾滚开,娜仁默了几瞬,才徐徐伸手提起那壶,向净水涮过的白瓷茶钟里斟茶。
甭管茶水怎样煮出来香,娜仁是习惯水一定要沸腾过才喝。如今宫中以她位尊,等闲嫔妃或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见她斟茶,大福晋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要接过那茶壶,被娜仁轻拂开她的手,斟茶毕,指了指那水波暗纹白瓷茶钟,道:“喝茶。”
这茶钟上的纹路平时看着不显,等斟上茶,茶钟壁上的纹路便显出痕迹来,道道水波纹灵动婉转,竟像是天然生得一般。若再捏着茶钟微微地一摇晃,内里茶水摇曳,外头水波荡漾,更是仿佛活水一样。
这样的工艺,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也是弥足难得珍贵的了。
大福晋的心思却完全没有放在那上面,恭敬地谢过后,又捧着茶钟坐回去,仍是神思不属的模样,轻轻呷了口茶水,分明滚烫,喝得没滋没味的。
比起她来,娜仁便显得淡定多、也平静多了,此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微微垂眸,轻吹着茶钟里的茶水,茶香浓郁、水雾袅袅,她眉目舒展,唇角似有浅笑,气定神闲,一派悠闲姿态。
若不是此时大福晋正满心焦急,平日里在宫中看到这样的人,她心中多少也会生出几分赞叹——能在宫中保持这样悠闲宁静的心态的人课不多。
但此时,大福晋俨然没有那个心情。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慧娘娘……”
“这茶啊,就是年份越久,主人能耐下心存着的,滋味越是香醇浓厚而无苦涩之意。”娜仁徐徐道:“做人呢,多少也有点这个意思,能耐能住性子,守得住本心的人,最后的日子都不会差。我看这些年,你就做得极好。”
大福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苦笑一声,“媳妇倒是宁愿没有这一份忍耐的功力。”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娜仁,“媳妇不准备继续忍耐下去了,若是再忍下去,只怕几十年后,媳妇便要家破人亡,没有归处。”
越说,她情绪越是激动,最后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通红,眼角湿润。
娜仁笑了,“我并没有叫你继续忍下去的意思,只是感慨一番,夸你的心性好罢了。”她目光带着些宽慰与安抚,示意大福晋坐下。
大福晋迟疑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眼神示意坐下。
娜仁又道:“我阿布额吉只我一个女儿,你知道吧?”
“是,老国公夫妇育有三个儿子,却只有娘娘一女,因此对娘娘爱若珍宝、百般疼爱,三位大人……待娘娘也是万分呵护周全。可惜……安欢她们却没有娘娘这个福气。”因其勒莫格已经从朝廷请辞,但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姑且没有再改那三位大人的称呼。
言之此处,大福晋面上落寞之色难掩,却叫娜仁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娜仁缓缓道:“我想说与你的并不是这个。我五六岁上便入了宫,彼时先帝尚且在世,当今皇帝都还小呢。我最初养在坤宁宫,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身边,后来太皇太后又将我要去了慈宁宫。一气长到十几岁,寄人篱下,太皇太后和太后虽然疼我,可到底这内宫之中,规矩森严,每一步走来都要小心谨慎,唯恐行差就错,误了一家性命。”
她说起这话,面上流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大福晋听得茫然,却见娜仁转瞬变换了神情,面带笑意宛如骄阳一般,一身不折傲骨,满面贵女骄矜。
“可我从未怕过、从未畏缩过、也从未想过摧眉折腰奴颜媚骨,低着头向上爬。”一时之间,大福晋仿佛见到娜仁眸中迸发出亮光,灼灼耀眼。
她逆光坐着,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亮到使人无法忽视。
大福晋呼吸下意识地都滞住了,听着娜仁继续道:“这是我阿布和额吉给我的底气,我在家中时未曾委屈,养成的骄傲足够支撑我走过许多许多年,同样,幼年时享受到的疼爱与呵护,也足够温暖我许多许多年。”
娜仁看着大福晋,眸光幽深,“皎皎在闺中时,我对她万般疼爱,因为我知道她总有一日要嫁为人妇,这个世道对女子有太多太多的不公,她日后定然要经历诸多的磨难,我希望我给她的爱,能够支撑着她,叫她永远抬头挺胸,优雅骄傲地走下去。”
大福晋隐隐约约猜想到娜仁要与她说些什么,不自觉地凝神,更加专注地细听娜仁所言。
“说句你不愿意听,我也不愿意承认的。这几个女孩,八成是要抚蒙的。”娜仁神情平静,又带着淡淡的惋惜,“皇家宗室之女,生来的路便被注定了,若是由胤禔出面不愿女儿远嫁,也不可能各个都留住。”
大福晋闻言,心中一涩,低着头呐呐应道:“是,您说的有理。”
“那么在她们在家中的这十几年里,你和胤禔要做的,便是给予她们足够多的关爱,教导她们成长得最够坚强,能够抗住蒙古的凌冽寒风。”娜仁沉声缓缓道:“事有缓急轻重,胤禔更多心思放在朝堂上,你在家中,便要多用心教养孩子们。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你自己要拿捏好轻重,把那些其实并不是十分紧要的人事放下,安安心心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教好自己的孩子,养好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她难得有这样语重心长的时候,大福晋也确实听进去了,也就是因为听进去了,才忍不住嘴唇嗫嚅几下,微声道:“可媳妇如何能不在意呢。……您不是来……”
“老祖宗是叫我查查究竟是怎么了,有罪的罚,受委屈的赏。可我今日并不打算直接一一办干净,那样只是得一时的清静,以贤妃的心性,这委屈她可不会白吃下去。”娜仁注视着她,镇定地道:“我今天说给你的话,全部出自肺腑,没有一句是为了敲打你,你听着。”
大福晋端正肃容,“媳妇谨遵皇贵妃娘娘教诲。”
“生阿哥还是生格格,都在于命,强求不来。你与胤禔感情好,那便不要着急,好生补养你的身子,虽然你正值青年,可前些年连续生产,难免伤了元气,若是此时非要拼着怀胎生产,只怕伤身,导致寿元不久。你不要觉着我这话是在吓你,回头你找个可信的太医或大夫,一问便知。”
“这一回贤妃的打算是太不像话了,既然你知道想法子,证明你还没昏了头,我帮你挡回去,以后你也不用担心贤妃有类似的手段,这是我能和你保证的。”
其实寻常的人,娜仁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她能为大福晋考虑至此,不过是看她和大阿哥的感情甚好,大阿哥愿意为了她考虑,她也愿意为了大阿哥待贤妃处处恭顺,忍气吞声。这样的感情,在宫中实在是太难得了。
还有四个孩子。
若是大福晋一念之差行将就错,或者为了拼个阿哥伤了身子,四个小格格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娜仁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免多说两句,“你看我在这宫中几十年,膝下正经算来,只有皎皎一个女儿,留恒是我养着的,可他又正经阿玛额娘在,等到了年岁出了宫,也不能如他的堂兄弟们一般时常回宫探望。皎皎呢,如今是心怀四海,也留不住了。我看着倒成了孤家寡人,可我没觉着有什么。
当年膝下无子,我不觉着有什么,如今眼见未来身畔无人,我也未觉着有什么。人说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乃至定理。可我觉着那分明是世间最荒谬的浑话!凡是信了的女子,多少是不大聪明。
人的一生,最紧要的不是活旁人,而是活自己。若是人活几十年,只知道为男人而活,那恕我直言,她母亲十月怀胎把她带到这世上也是白受苦遭罪了!”
她这话说得狠极了,大福晋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力地戳了一下,呼吸一紧,猛地抬起头看向娜仁。
然后大福晋也知道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匆匆捧起茶钟饮了口茶,掩饰自己方才不大优雅端庄的举动。
娜仁脸上却猛地绽放出笑意来,她知道,她把大福晋说动了。
其实谁又生来就觉着依附于人,一生做一株缠绕于大树的女萝藤蔓是一件好事呢?
即便大福晋自幼受父母疼爱,即便她如今与大阿哥感情甚好,午夜梦回间,她是否也会怀疑自己如今的生活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生得虚浮,没有半分底气。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会安慰自己,她的出身好,大阿哥即便有一日与她陌路,也会看在她家里的份上对她敬重有加,便如她知道的许多位贵夫人那般,从此把握着丈夫的敬重、拿捏着家中的中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地过一生。
但那样的生活真的有意思吗?大福晋扪心自问,然后沉默许久。
她沉默着,娜仁也没有出声,镇静地坐在那里品茶,神态颇为轻松悠闲。
良久之后,大福晋抬起头,向娜仁道:“我明白了,您放心。”
她没有自称“媳妇”或是“儿臣”,而是很平静地自称为“我”;也没有称呼娜仁为“慧娘娘”或是“皇贵妃”,而是眸中带着笑,唤娜仁为“您”。
娜仁一面笑,一面想,或许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被改变了。
人说命数天定,可她从不那么觉得。若是将人生种种尽归于天,那人生在世所有的努力拼搏岂不都只是无用的动作?若是能够将一切都推在天命上,那因自己不努力而失去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叹一声“失之我命”。
那又有什么意思?
她从来都知道,得到得益于努力,失去则是因为做得不够。
或许有一些在自己努力之外的因素,但那从来不是必然。
或者说,有的时候,那些所谓的“避免不了”,也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避免的。
不过全看各人罢了。
命数,从来不是失败者推脱的理由。
但转念间,娜仁又想,她如今窝在宫中养老,吃瓜看戏度日,仿佛也没有资格教育别人。不过给人家灌灌鸡汤的资格,凭借上辈子辛苦奋斗的几年,她应该还是有的。
娜仁兀自沉思着,忽然听见大福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今日与我说这些话,就不怕说了之后我听不进去,最后对牛弹琴吗?”
“我不怕。”娜仁回答得坚定极了,她注视着大福晋,一字一句,落地铿锵,“哪怕你听进去一句,我都没有浪费今日的时间。或者是旁人,哪怕一个人听进去了,我也不觉得我白浪费了我的口水。”
她说完,端起茶钟饮了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续上茶水,笑眯眯地道:“而且你不是听进去了吗?”
“儿臣也不知,究竟听进去多少。”大福晋下意识抬手理了理鬓发,然后发觉她的鬓发已经在方才被她理得十分整齐了,便有些羞赧地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端坐在那里,挺直腰背,仰头望着娜仁,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优雅柔顺,但一双眼睛亮极了。
“但儿臣想,您今日的时光,并没有白费。”
她一字一句,软绵下含着力道,传入娜仁的耳中,叫娜仁心中油然生出感慨,不由一笑。`
第142章
大福晋这边打通了,娜仁松了一大口气。
其实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真正搅到这一潭婆媳相争的浑水当中,因为大福晋与贤妃的背后,其实是贤妃与大阿哥对于主动权的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