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本来,她刚回京,以她从前的交游广阔,公主府是免不得要热闹一段日子的。
但因她是大着肚子回来,将要临盆,公主府随时有可能动起来,便没有人登门叨扰。
便是在皎皎平安诞女之后,因小姑娘的洗三礼与满月宴都是皇贵妃驾临公主府亲自操办的,入场的门槛极高,等闲人轻易入不得公主府的大门,叫娜仁少操许多心的同时,也为皎皎免去后头许多的人情应酬。
因她日后的主要规划并不在京中,故而她对京中的人情往来交际也并不在意,除了关系真好与合眼缘的,等闲人入不得她的眼,自然也叨扰不到她。
刚刚开春,春寒料峭,康熙再度出征,打算一举剿灭噶尔丹。这一回他并没有携带皇子们,年长的几位都已入朝领差,太子监国,五阿哥尚未入朝,但正在准备成亲事宜,也不宜动身。
七阿哥却因无缘沙场而颇为失落,不过他自幼随着戴佳贵人长大,过惯清寂安闲的日子,心性恬然温和,对此倒没有甚是在意,随着戴佳贵人抄了两日《清静经》,便将失落一扫而空。
再说五阿哥成亲,是由宜妃为他选定了本家郭络罗氏正经嫡支姑娘,其父乃是山东副总兵,从二品官员,也算是门楣显赫。
娜仁记得历史上五阿哥的福晋出身并不高,可见这郭络罗氏五福晋,便是一个变数。
其中缘由大概便是今生五阿哥并非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康熙对他没有与蒙古勾结的忌惮,他便拥有了和兄弟们一样的待遇。
这福晋自然是宜妃精挑细选出来的。
其实五阿哥的福晋,本可以在京官中寻一家世显赫其父手握大权的,但宜妃去岁受挫严重,也不敢太张扬,最终只在本家嫡支中挑挑拣拣,选定了这位副总兵之女。
她对此倒不是没有遗憾,但因为自那之后娜仁待她便不咸不淡的,康熙也着实敲打了她两句,她便歇了在京师重臣之女或旧日勋贵开国重臣之后中,为儿子挑选嫡福晋的心。
有那好助力是好,可当下还是小心做人更好。
人说贪心不足,其实这位未来的五福晋,已经是郭络罗这大姓中最显赫的几支其中之一的嫡女,正儿八经的镶黄旗出身,祖上也曾袭过爵位,有过滔天富贵。放在从前,以宜妃母家的地位,是攀附不上这嫡支的。
不过如今因着宜妃受宠封妃,她家里也是水涨船高,她的眼界一再提升,对一个地方总兵的副职已经不大看得上眼了。
在宜妃看来,副总兵虽是从二品,但到底带着个“副”字,上头有正职压着,权位有限,若不是怕太过张扬再惹了康熙与娜仁的眼,她是真不想定这家的姑娘。
虽然定下了,遗憾总是在的。
好歹是亲生额娘,虽存着遗憾,为了儿子成婚能风光体面,她也着实是出了大力。
这些娜仁一概不管,或者说这半年多将近一年,她就没给过宜妃一个好脸色,平淡些是平常的,冷冷的是心情不好的。
宜妃也曾想过和娜仁赔礼,倒不是拉不下脸,她在娜仁跟前更狼狈的时候都有过,自然不怕赔礼谢罪。但因两句话的过,实在不是什么大错,便是认错,也只能认一句“有口无心”,但娜仁显然是不认这个的。
最后,宜妃只能寄托希望于时间,希望这位素日心胸开阔的皇贵妃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现她的美丽之处。
其实是她实在没法子了,她的脑袋郭络罗贵人倒是想出几招,但都没用,宜妃也不可能真对娜仁说是她自己蠢、没有脑子,如今局势就僵持下来。
索性娜仁并不是个喜欢为难人的,宜妃敷着膏药将那百遍《女四书》抄写毕后,她便没有再向宜妃发难。
也算叫宜妃松了口气吧。
这边宜妃自为儿子准备婚礼不提,因留恒与五阿哥同龄,康熙也示意娜仁为留恒挑选福晋。
不过留恒这小子对婚事仿佛另有打算安排,想到当年他阿玛身上发生的种种,康熙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对娜仁道:“也罢了,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他想要怎的,随他吧。当年咱们也是棒打鸳鸯,最后……”
娜仁是早就看开了,见他还要开解宽慰自己,忍不住一笑,道:“放心吧,我倒不是想这些。我就是觉着,他若和他阿玛一样,是个痴情种子,那给阿娆烧纸的时候,我可以有话说了。”
“阿姐很喜欢那……”康熙将那个名字隐去,娜仁却听明白了,点点头,眸中带着笑,道:“那样清冷骄傲,性格鲜明的女子,正是叫人一见不忘的存在。有时候,我觉着隆禧遇到她,或许是幸运的吧。至少她的出现,叫隆禧遇到了一心人。能够与心爱之人结发、相守,最后同穴安眠,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幸?”
娜仁喝着茶,用平缓的语调缓缓说着,目光悠远,仿佛看向哪些遥远的地方,眉目间带着笑,极尽温柔。
康熙微怔,一时默默,良久轻叹:“他也算如意了。留恒,要比他阿玛更如意,处处都如意。”
最终的结果,就是留恒成功从催婚这个自古不变的魔咒中脱身出来。他兄弟们对此,羡慕的有,同情怜悯的也有。
四阿哥这个小古板对此便有些不赞同,与留恒絮叨了几日,又与娜仁长谈一番,中心思想就是留恒出宫开府,总要有人照看他,并操持府中内务。
娜仁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照看他不愁人手,堂堂亲王,身边还能少了人照顾衣食不成?若说内务,更是无需操心,福宽行事稳妥心思细致周全,当年是老祖宗与了我,在永寿宫时便是我的臂膀,叫她去照顾留恒,这些年更是处处妥帖仔细,无需用我操心的。等留恒出宫开了府,有她掌管内院,定然可以叫留恒高枕无忧。”
四阿哥一时语塞,他对娜仁的观点不大赞同,但又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他知道这位慧娘娘素来不受那些世俗传统所拘束,他单在人定娶妻这上头与娜仁辩驳是无甚意义的。
最后这位四阿哥败落归去,娜仁后来想起,将这事说与了皎皎听。
彼时皎皎正在京中养娃,将孩子放在内屋的炕上笑着逗弄,听了娜仁所言,笑了,“胤禛……他性子倒也说不上十分古板,只是将规矩看得重,又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如今年岁愈大,愈老成,也愈无趣了。”
皎皎说着,边还幽幽一叹。
娜仁噗嗤一笑,指着她道:“你这话,叫四阿哥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不过——恒儿的婚事,他自个心里是如何打算的?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但碍于身份无法表述,还是他自己就不知道归宿在哪里?”皎皎正色,轻声问。
这个问题,娜仁也是问过留恒的,回答起皎皎来也不费力:“他说,缘分未到罢了。他仿佛认识一个道观里的什么道长,是什么当代高功啊?替他算了一卦,说未满弱冠前红鸾正宫不会有结果。倒也没什么,且等着吧。他离双十也没两年了,我就等着看,是什么样的琼葩仙女能打动了咱们家打小古怪的臭小子的心。”
闻此语,皎皎不由轻笑,“方才您说我的话,我也还给你。叫恒儿知道您说他古怪,他该多伤心啊?”
“我说的尽是大实话!”娜仁不甚在意,昂起下巴道:“便是他知道了,能拿我怎样?”
“是是是,便是他知道了,又敢拿您怎样啊?”皎皎一面说着,一面凑过来,倚着娜仁的肩,笑着道:“来,额娘看看,咱们柔维是不是又长大了?”
柔维,是皎皎家的小姑娘的名字,取自《诗经·大雅·烝民》,其中便有一句“柔嘉维则”,意为“温和善良有原则”。
其实皎皎本欲为小姑娘取名柔嘉,奈何重了先帝养女的封号,皎皎的封号中又有一个“嘉”字,再三思索,还是取了柔维二字。
皎皎为柔维取这个名字,不止是希望小姑娘能应了温和善良,更希望她能将后面的“维则”列为一生中的行事准则。
康熙爱屋及乌,对柔维极尽宠爱,如今柔维尚且年幼,已经有了县主的爵位。
娜仁眉开眼笑地看着柔维,一面道:“你皇太太和皇玛嬷又催促我叫你带柔维入宫,如今你可没有柔维受宠了。不过你放心,在额娘心里,你还是第一位。”一面问:“你究竟是做怎样的打算?预备在京中留多久?”
她本是想打趣女儿一句,话一出口,不想女儿觉得孩子出生了,他们这些长辈便都偏疼小的去,便又弥补一句。然后又觉着那话怎么说都不对味,仿佛踩着两位老的为自己邀功,干脆便用问皎皎打算给带了过去。
第145章
对于娜仁的问题,皎皎俨然是早就考虑过的,此时笑容神情不变,轻声道:“约莫能住到柔维满周岁。虽然行船在海上也会时常靠岸,但到底常有波折风浪,柔维若是太小,女儿怕不能分心照顾她,隽云也有船上内务打理,怕不能处处照顾细致,还是等柔维满了周岁,隽云能时时把她带在身边,女儿才能稍稍放心些许。”
她行事素来是谋定而后动,娜仁听了,便点点头,“也罢,你有了主意便好。”说着,复又笑了,“你能在京中留一年自然是极好的,你汗阿玛知道了也定然欢喜。”
“只要额娘不厌烦女儿,女儿定然时常入宫。”皎皎如少年时一样,依偎着娜仁,扯着她的袖子,娇声笑道。
分明是已经成为不知多少人的依靠了,在娜仁面前,她还总是一副小姑娘的娇态。
娜仁却很吃她这一套,搂着她的肩的同时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目间满满都是柔和的笑意。
当然,别看她现在是温柔可靠的形象,对着女儿撒起娇来她也没输过。
从公主府回宫时已是日暮斜阳,娜仁先往慈宁宫去,果然太后也在那里。她陪着太皇太后与太后用了一顿宵夜,正吃消食茶的时候,太子来了。
倒不算十分惊讶,太子是时常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不过娜仁虽知道却不常碰到,今儿碰面,不由挑眉轻笑,“太子来了。”
“慧娘娘。”太子已然弱冠,膝下已有子女,早就脱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稚嫩,又因连续两次监国,大权在握,气度也愈发稳重威严起来。
娜仁看着如今的他,却总想到他十五六岁时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说有多少感慨唏嘘,但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时光流过,人总是在变,她心里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对太子,她的心态实在是复杂极了。
一来,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说没有几分怜惜喜欢那是说笑的;但二来,康熙其实并不愿意太子与她有过多的接触,忌惮有之,也是为了能够免去日后的许多麻烦。
无论娜仁还是太子,康熙都不希望有一日会成为他忌惮提防的对象,又或者说……成为他隐隐的敌人。
一旦太子与科尔沁走到一起,康熙便不得不防。
如今这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对大家都好。
虽然如今他对两边也不是没有忌惮或者防备,但娜仁是这么多年,两方已经形成默契,他提防的更多是娜仁背后的科尔沁而不是娜仁本人。
两个人就好像……从小一起混江湖的朋友最后进了有竞争关系的两个门派,门派间相互防备,但这彼此双方还是有信任的。
而太子……康熙对太子多少也有些信任,但娜仁能按得住科尔沁,太子可按不住索额图。看如今索额图上蹿下跳的样子,也不知这份信任能够经得起多久的消磨。
刹那间娜仁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万千,面上却看不出分毫,还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对太子道:“因你媳妇她额娘不大好,昨儿个才叫她回去探望,她放心不下宫里,晚间又回来了。知道你忙,可若是得了闲,也带着她回去看看,或者小住一夜也是有的。人家生身母亲病了,太子妃是讲究规矩,可规矩之外还有人情呢。”
太子闻言,笑着应下,“知道了,慧娘娘放心吧。”
太皇太后听了忙道:“这是正经的,虽然前朝的也是正经事,可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紧要,你媳妇是个好的,你千万要好生待她,不要叫她寒了心。”
她如此谆谆教诲,太子均仔细听着,含笑应下了。
如太皇太后所言,太子妃不愧是名门出身,嫁入宫中这几年,性格稳重行事妥帖,深受太皇太后喜欢,便是看人最为挑剔的太后对她都没有什么不满的。
对上,太子妃待宫中这些长辈,无论是太皇太后、太后这样的正经长辈,还是康熙后宫中的一众嫔妃,都恭恭敬敬,叫人挑不出错处;对下,待毓庆宫太子的姬妾,她既不盛气凌人,也未曾失了太子嫡妃的尊贵自持,待为太子诞下长子的侧福晋李佳氏更是十分宽厚。
无论她本心里是怎样想的,至少在行为上,无人挑得出她的错处,上上下下众口交赞,都说她配得上“贤惠”二字。
毓庆宫说大不大,但人员混杂。前有在太子书房走动的东宫班底,后有家世各异、多半是正儿八经选秀晋身的太子姬妾,她虽为嫡妃,上却有两宫太皇太后、太后这等长辈,又有一个虽不管事但威名甚重的皇贵妃,和掌管宫务的五宫妃子。
虽然宁雅未曾行册封礼,根本地位上不及原先四妃,但她也掌管部分宫务,自然位尊。
毓庆宫便好像是一个小社会,被套在紫禁城中,内内外外她要平衡得好,在外得了长辈眼中的“好”,在内又有拿捏把握好毓庆宫中的姬妾宫人,掌管着的毓庆宫庶务更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宫廷缩影,虽然不比宫务庞大繁杂,但也人员混杂事务琐碎,足够她忙碌。
这样的前提下,太子妃能做到这个使人交口称赞的地步,实在是不简单的。
太皇太后对她这个太子妃十分满意,这会听娜仁开口,便也劝了太子两句,见太子尽数应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但她浅尝辄止,并没有追着太子要求他一定要去石文炳家探望,说了两句,也不去看太子究竟是不是真心应下、究竟听没听进去,便不再提了。
这是她历经几代帝王积攒下的经验,这位责任心与掌控欲都很强的女人,终究是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学会了什么叫“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也不知对她而言,究竟是心酸,还是好处。
这件事罢了,太皇太后又关怀了两句太子的身体,叮嘱他虽政务要紧,也要以自己身子为重,不然小小年纪熬坏了身体不是顽的。
太子尽数应着,温声道:“谢老祖宗关怀,保成明白。”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朝事忙,他如今监国坐镇京中,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望着他的背影,太皇太后轻叹着感慨道:“是个好孩子,只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人平生若是追求事事尽善尽美,只怕最后反而不能完美。罢了……他们的事情,我不管了。”
她兀自唏嘘着,回过神来发现太后与娜仁都转头看着她,面带关怀,神情出奇地统一。
太皇太后心中一暖,又笑了,口中却道:“好了,你们是要把我看出个花来吗?往日太子都是晨起来请安,咱们今儿个是这会过来?”
福寿恭敬地回:“一早起太子爷带着人出宫一趟,下晌才回来。”
太皇太后闻言点了点头,也没追究细问。
太后随口道:“若说行事尽善尽美,我倒觉着太子和太子妃不愧是夫妻,都对自己极尽苛求。不过……太子好歹还有点能看出来的力竭不周之处,太子妃却是凡事无论付出多少,都要求一个周全体面。这样的人,若是能长长久久地坚持下去,也是挺可怕的。”
“怕的就是她心中压力太重,最后一朝崩盘,只怕比雪崩还要严重骇人。”娜仁呷了口茶,低着头轻轻一叹。
太后立刻十分赞同地点头。
太皇太后道:“我总觉着她有几分像太子他额娘,不过比起太子他额娘,她处事手段或待人又高明几分。太子妃这位子不好坐,你们就盼她点好吧。”
她言罢,伸出一指虚虚指指太后,道:“尤其是你。”
“我怎么不盼着她好了?”太后不大服气,轻哼一声,又低着头撇撇嘴,“我只是觉着,这样对自己万分苛求处处要求完美又能将事情做得体面的人,是真的可怕。人生在世,哪里有人通身都是优点而没有缺点?就说娜仁——”
太后指指自家的崽,对太皇太后道:“便是咱们打小看着她长大,在咱们心中她处处都好,无论品性还是待人,都无可指摘,可咱们不照样得承认,她性子怠懒厌麻烦,喜欢把事情往旁人手上推,从十几岁开始,她便活得如老太太一般,半点没有上进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