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那就是长久的紧张后猛地放松,刻意地放纵了。
她笑了,对康熙道:“好了,我叫人炖了冰糖枇杷,吃一碗,快回去歇着吧。明儿个休沐吗?今夜不叫皎皎回去了,让她们娘俩在永寿宫留一夜,前儿吃的皇庄上进的鲫鱼很不错,明日再叫他们送两条,叫茉莉预备鲫鱼豆腐锅,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的。”
“好。”康熙点点头,分明为人祖父,威严稳重多少年的人了,此时带着醉意站在那里,一边点头一边应声,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娜仁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底某个地方倏地一动,在心中轻轻一叹:也罢了,压抑了这么多年,放纵一回也好。
这些年,诸多俗事,人事变动,有故人长辞,旧人退场,有藩王生乱,有塞外兵戈,有天灾罪己。如此种种,纷纷扰扰几十年,作为帝王,不能有脆弱之时以叫人借隙寻事。
可他当年,分明也是会倚着阿姐撒娇讨要点心的小孩子啊。
不过身为皇子,被早早推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带上了沉重的冠冕,慢慢修出了厚厚的围墙,用来保护自己,也保护他的子民。
娜仁正心酸着,康熙已经背过手在身后,慢吞吞地抬步往永寿宫里走,随口问:“可有什么点心吃食没有?前头宴上都是冷荤,叫人好没胃口。”
“……有晌午给恒儿做的玫瑰乳酪软饼,还有些给皎皎做的椒盐酥饼,都是我做的,应当还有些。旁的——叫茉莉看看都有什么点心,整治两样端上来吧。”娜仁细细思忖着,吩咐。
一旁恭敬侍立的小宫女干脆地应了声,一福身,躬身退了两步,然后便径直向后头小厨房去了。
这边安排着康熙的肚子,那头康熙轻哼一声:“又是给这个做软饼,又是给那个做酥饼,皇贵妃娘娘好大的闲工夫啊。”
娜仁转头的间的一眼仿佛看到康熙撇了撇嘴,这样十分生动灵活又完全发自于内心不加掩饰或是压制的表情,在这些年的康熙身上都是很难见到的。
此时娜仁不由吃惊地一扬眉,好一会才打趣地笑道:“哟,这是吃醋了?倒也不急,明儿个我有闲工夫,还有些好茶,给你制茶糕吃。”
康熙又撇了撇嘴,这回娜仁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帘,叫她更觉好笑。
但听康熙道:“果然我是不配吃阿姐你亲手采下的茶做的点心的,净想着留下,回头去南苑与人家仔细品味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多亏这会众人已经步入了永寿宫庭院内,不然外头长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到了,皇帝的颜面何存?
娜仁简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走上前去拍了他一把,嗔道:“几时舍不得给你吃了?素日少用那茶叶给你做糕了?不过这会看你班师回朝好辛苦,想着用点好茶做,不想这竟也是不是了,什么道理!”
皎皎抱着柔维缓缓走在他们身后,此时低头默不吭声,强行忍笑,生怕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康熙恼了。
一时入了正殿,众人在暖阁里落座。茉莉的手脚素来是很麻利的,这会快速收拾出五六样小点心,除了娜仁晌午给孩子们做的那两样,还有棋子大小的蟹粉酥、一口一口喷香的小桃酥、松软香甜的牛乳桂花香糕、撒了芝麻的油炸小麻花。
另外又捧给康熙一碗冰糖枇杷羹,佐着红彤彤的枸杞、洁白的百合,黄澄澄的枇杷熬得软烂却不松散,冰糖熬出的汤汁酸甜粘稠,入口微微有些凉意,是在井水中湃过的,酸甜可口清爽落胃,即便是简简单单一碗羹,也将讲究做到了极致。
茉莉特意回道:“这蟹粉酥与桃酥、小麻花都是老祖宗遣人送来的,牛乳桂花香糕刚出笼,还热腾腾的,本是预备晚间给娘娘做晚点的。”
“老祖宗惠赐,正该好生品尝。”康熙正经地道:“朕还该去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朕征战在外,倒叫她老人家跟着牵肠挂肚,实在不改。”
娜仁无奈地给他夹了块糕,道:“好了,快吃吧。回来时不是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这会子老祖宗八成在礼佛呢,去了反而是叨扰她老人家。有这个心,明日再去也不迟。”
康熙便认认真真地点点头,正色道:“阿姐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与皎皎对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又透着无奈。
康熙一醉后的放纵,柔维得了个郡主的爵位,又有了“顺安”的封号。作为皇帝的外孙女,这可以说是皇帝外祖送给她最有力的保障。
如果她长大,想和她额娘一样,不被世俗拘束,便可以任意去追求她想做的的、她的理想;如果她想要平稳地过一生,这个爵位是“贵”,皎皎能给她的是“富”,合起来便是她封号中的一个“顺”字。
对于皇上对嘉煦公主的偏疼,无论前朝后宫都早已习惯,甚至在大部分消息还算灵通的地区,问一嘴,皇上最疼爱的是哪位公主,那么除了“嘉煦公主”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答案。
故而康熙封给柔维一个郡主爵位,虽然多少会有人心里发散,但也不算太震惊。
就为了嘉煦公主,皇上都已经破了多少例了?也不差这一个。
亲王之女封和硕格格,亦称郡主。如果看开点,固伦公主位比亲王,公主的女儿自然配得上郡主之位。
这就是酸到极致又不得不释怀的自我安慰之语,至少大清从未有过因母封女的前例。但还是那句话,嘉煦公主也不止开了这一个前例了。
小小的柔维,还在襁褓当中,便已经站在了多少人奋斗一生也不能摸到边缘的位子上。
即便是日后,她的表姐妹们,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受这个爵位的。
便是亲王之女,也不是各个都能封郡主,若么是皇帝宠爱,若么是阿玛请封。爵位又不是馅饼,只要不算穷,各个能分到。
不过封了个郡主罢了,不算大事,有的人是已习惯了觉着没什么,有的人被迫学会自我开解,说到底郡主之位不算十分珍贵,这样想着,便可以看开了。
在宫中,这一道旨意除了叫人更加清楚地看到皇帝对于永寿宫与嘉煦公主的恩宠之外,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如今宫中的要紧事,还是预备四公主出嫁。
如康熙所言,皎淑今年已是将嫁之龄,抚蒙和亲的人选已经划出大概的几个,只等最后仔细挑选,定下人选。
礼部也已为公主拟出了几个封号,只等康熙拍板。
康熙仔细翻阅了礼部上的折子,最后却将那折子按下不提,只拟旨封四公主为和硕公主,旨意中赞公主“既贤内治,宜被荣殊”,极尽夸赞溢美之词,却未恩赐封号。
旨意下达的时候皎淑正在翊坤宫宜妃与郭络罗贵人跟前尽孝,恭敬地接下旨意,起身后疑惑地问:“只封和硕公主?缘何没有封号呢?”
“万岁爷说了,都是他的女儿,和硕公主们都是一样的尊贵。礼部上的折子里封号都很好,他一时挑花了眼,也不知哪个好了,暂且先这样封着,等日后有了好的,再行加封也便罢了。”梁九功笑容可掬。
皎淑生得像她姨母,笑起来也是那般明艳动人,这会微有些茫然,笑意也淡了两分。郭络罗贵人忙上前礼数周全地谢过梁九功,又命人斟茶拿荷包给他,与跟着他来的小太监们。
公主受封日要向皇帝谢恩,一串的礼仪流程走下来,天已经黑了。
宜妃面带急躁,与郭络罗贵人道:“究竟是咱们何处惹了万岁爷不满,连累得咱们皎淑连个像样的封号都没有?是去岁我得罪了皇贵妃,也惹了皇上不快?前些日子皇上还封了嘉煦公主家那小的做郡主,他对永寿宫那一系如此看重,便是因我触怒皇贵妃恼了也未可知。我这就去向皇贵妃赔罪,请她给求求情,好歹给皎淑讨个封号,不然皎淑在姐妹们中如何抬得起头呢?”
她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团团转,郭络罗贵人一直低头沉思着,这会听她这样说,才起身拉着她坐下,低声道:“只怕并不是因为这事,姐姐你缓一缓,听我给你说。”
郭络罗贵人眉心微蹙,徐徐道:“咱们五阿哥也到了入朝的年纪,去岁在战场上也立下了战功,他岳父眼看要升山东总兵,这入了朝,定然动静不小。这会万岁爷没给皎淑封号,一来是敲打咱们,叫五阿哥不要太露锋芒,与太子争锋;二来或许也有不愿给咱们这一系更添风光的意思。
你看万岁爷虽然没给皎淑封号,可圣旨里的夸奖溢美也是真的,又都是和硕公主,万岁爷亲女,只要翊坤宫一日得势,皎淑便不会没脸。况且……这倒也算是一件值得恭喜庆贺的喜事,万岁爷既然没将皎淑抬到应有的位子上,那五阿哥入朝的差事,定然不会差!”
她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宜妃不信。
宜妃听着,渐渐定了定神,仔细思忖着,慢慢道:“你说得也有理,我应该敦促着五阿哥用功,入朝之后快些站稳脚跟得势。咱们翊坤宫得势一天,五阿哥得脸一天,皎淑便风光。”
见她定住了神,郭络罗贵人方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在炕上坐定了,陪她说话。
其实她也不过是揣测罢了,不敢保证有十分准。圣心难测,她不敢说能将康熙的心意揣测出十分八分,这只是她自己的猜想,也是为了安宜妃的心,往好了说出来的。
其实她也想得差不多,平衡制衡之道,无外乎一强一弱便扶弱,一高一低便抬低,左右但求“平衡”二字。
五阿哥要风光,宜妃养的四公主便不能风头太盛,否则前朝人心妄动,又要有人斟酌着下注。
倒不是说下注不好,康熙也不是禁止朝臣们在皇子间下注。而是如今这个时候,连续两年刚打了两场仗,今年赢了,士气高昂,举国上下民心欢腾,正可以趁机推行积攒谋划许久的政令,好生整顿整顿朝野内外,选贤举能,肃清朝廷。
这会叫皇子入朝是征召劳动力,可不是叫新劳动力进来打破环境平衡,连带着老劳动力也不专心干活,一群人想着是投这个还是押宝那个。
若闹成那样,只怕什么政令政策都推行不开,光看着朝堂里各派斗武闹得不可开交了。
也只能暂且委屈委屈皎淑,但康熙也厚赏了皎淑,用流水似的赏赐告诉前朝后宫——他并不是不疼四公主这个女儿。
对于宜妃来说,这足够叫她安心了;而对于郭络罗贵人来说,这叫她对自己的猜测多了几分肯定,微微松了口气。
最终给皎淑定下的是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算来他还是娜仁的……侄孙?
关系远了,这些辈分娜仁算得也不大清楚,不过娜仁在蒙古那边的辈分很高,没准再过两年,和康熙的公主们成亲的,便有娜仁的重孙辈了。
看起来可怕吧?可再一算,康熙若论起辈分来,还是娜仁的侄儿呢!
这都扯远了,就与皎淑定亲的那个,娜仁倒是也听说过,往年秋狝也见过,倒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骑射武艺极为出众,听说还读过两卷书,有点墨水在肚子里。
这就是更难得的了。
康熙是再三考察过他的人品,才为皎淑与他指婚的,他是皎淑的亲生阿玛,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要选女婿,自然要选品行出众的。
无论宜妃如何,娜仁对孩子们的观感都不错。翊坤宫与永寿宫离得近,皎淑小时候也时常跟着姐妹们跑过来玩,即便这一年里娜仁与宜妃的关系不算太好,也没耽误了皎淑往这边来给娜仁请安,陪她说话。
小姑娘应该是被她额娘教育过,没有替宜妃向娜仁认错道歉,倒是更叫娜仁舒心,便也没耽误娜仁有什么新鲜东西,给她们姐妹的时候带她一份。
这日是娜仁得了些象生花并短钗、手钏、簪花、戒指一类的新鲜东西,俱是江南的时新花样,宫中不常见的。
她便叫了公主们过来分给她们,皎淑自然也来了。
如今婚期已定,就在当年十月里,皎淑已经开始随着嬷嬷学习婚后应有的当家手段与为女子婚前的必修课。
娜仁如早先皎娴和皎定出嫁前一样,将嬷嬷叫到永寿宫来促膝长谈了一番,中心思想就是皇家公主,不需要处处贞静柔顺,她们应当贤淑,更应当有公主的尊严与气度。
她要求嬷嬷们更多侧重于培养公主们的手腕,教导公主们日后御下理事之事,又交代郭络罗贵人多在皎淑身上用心。
其实这些年来,娜仁与郭络罗贵人打过的交道并不算多,但郭络罗贵人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好歹是个清醒人,交流起来没有和宜妃那样总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
果然,她不过略提了两句,暗示了一下,郭络罗贵人便已明悟,霎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无措,神情复杂极了,好半晌才定了定神,点点头,沉声道:“妾身省得。”又微微一顿,道:“多谢娘娘关怀,妾身也代皎淑,多谢娘娘关爱。”
“都是皇上的女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只希望她日后能过得好,能过得精彩灿烂,而不是困于内宅,一生只见四方天,自怨自艾。”娜仁语重心长,“她是公主,嫁到蒙古是她的不自由,但之后又是她的自由,比起这世间的许多女子,她能够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多。”
第147章
宫中素来流传着太皇太后当年的英明威武事迹与积攒多年的威名,多少嫔妃宫人即便未曾亲眼见识过,也畏太皇太后如虎。
但娜仁作为从小长在慈宁宫的紫禁城小霸王,和他们就不一样了。
娜仁对太皇太后倒没有什么惧怕,太皇太后对她而言就是个温柔慈爱的老人。至于手腕心智那方面,她知道太皇太后厉害,也确实亲眼见过,但从未在这上面留心过。
对她来说,与其对太皇太后的手腕能力长篇短叹大发感慨,有那个时间,不如好好品尝一下慈宁宫小厨房大师傅的手艺。
等到后来,她也接过了太皇太后手上的一部分势力,才对太皇太后在宫中究竟是怎样的手眼通天有了深刻的认识。
但她还是不在意!自然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顶多需要用到的时候感慨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
直到今天,被太皇太后叫到慈宁宫的时候,娜仁才开始觉得:有一个在宫中手眼通天的长辈,其实挺吓人倒
她心里多少猜测到太皇太后想要和她说的是什么,进了正殿之后在暖阁落座,娜仁没着急开口,而是捧着一碗茶慢慢地品着。
这会谁先开口,谁就失去了主动权,她越是沉得住气,等会还能多两分底气后路。
若是这会便急急忙忙地张口问,便是落尽太皇太后铺好的网里,擎等着太皇太后把想知道的都套出来。
嗐,段数不够技巧凑。
娜仁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静静等着太皇太后开口。
好在太皇太后并不是真的想在这上头与她一决高下,略等了一会,见她还没出声,便先笑了,“你打小就沉得住气,瞧着心直口快什么都放在脸上,其实也压得住拿得起,表露出来不过是因为不在意罢了,真在意的东西,你总是能牢牢地守住,无论是压下心中的心思,还是想要保住的东西。”
知道太皇太后话里的重点不是这个,娜仁仍旧低头静静听着,没出声,
太皇太后笑容愈发明显,轻声道:“我总觉着我这一生在教育孩子上是很失败的,但老来老来,把你养大,倒是证明我在教养孩子上头倒还算过得去。”
“您教得好。”娜仁露出谄媚的笑容,边把炕上的茶碗端给她。
太皇太后斜睨她一眼,轻哼一声,又忍不住笑了,轻声笑骂道:“油嘴滑舌!”
“也是您教得好。”娜仁继续道。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收敛起面上的笑意,道:“我是有正经事与你说。”
“我也是正经地听着您说。”娜仁立刻摆出端正严肃的姿态,坐姿挺拔庄重,宛如在领导面前认真听训的年度先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