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应当是场上最从容惬意的那一个了。
其余嫔妃们拼了命的回想这一个的来历,与她同住一宫的敏嫔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坐在公主席上的皎茵一边叫妹妹安静欣赏歌舞,一边面带忧色地望向敏嫔。
一曲终了,瓜尔佳氏手中团扇生花,只是轻轻一转,却仿佛挽出花朵一般,叫人目不暇接。
娜仁本欲拍桌鼓掌叫声好,但毕竟是宫宴上,还要收敛些。何况人家妙目流转递风情的人可不是她,正主在旁边呢,她还是收敛点为好。
然后一切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帝王可以长情自然也可以多情,何况所谓的长情,不过是还忘不掉旧时的人事。
所有的感情都会经历岁月的考验,有的历久弥坚,有的则会被逐渐消磨得浅淡。
在瓜尔佳氏第一次抬起团扇半露容颜时,佛拉娜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康熙,然后满目了然,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又淡淡地一笑。
仿佛讽刺,又似是释然。
这天地之间,岁月悠长,有些人、事、情……罢了吧。
康熙……娜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长情还是多情了。
他对清梨一直以来耿耿于怀,娜仁知道。
但他又绝不会在风波已过之后为清梨改名换姓,与她再续前缘。直到今日,自清梨离宫的那一日起,近二十年间,二人从未见过。
若说念吗?哪能不念呢?
若说见吗?还是不见了吧。
而瓜尔佳氏的出现……算是最好的时机吧。
再向前,康熙在逃避,瓜尔佳氏与清梨相仿的面容会使她此生注定无缘圣驾;再往后,也不知他还会念着清梨多少年。
瓜尔佳氏能够入宫,入宫之后又被冷置这小一年的时间,足以说明康熙如今,对当年事,或许有遗憾,或许难以忘怀,但已不是如一块逆鳞软肉一般不可触碰,耿耿于怀了。
而清梨呢?也放下了吧。
或者说她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更多的是她的家族,而不是与康熙的感情。
自她接手并且开始整顿家中旧日残余势力那一日起,就说明她已经将这些尽数放下的。
昔日的隐瞒、利用、算计,都被她放下。随着家族大厦倾倒,或者她日后含笑九泉,被带到黄土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爱吗?
那样奢侈的东西,需要小心呵护、用心培育,对如今的她与康熙而言,都太金贵了。
话远了。
只说宫中,自除夕夜宴上一支《点绛唇·蹴罢秋千》后,瓜尔佳氏的光芒似乎不是景仁宫的偏殿可以掩盖住的了。
上元之内,康熙未到低位嫔妃宫中留宿。
如往年的惯例,在乾清宫独居到初五,然后在只有新年时候才会有人烟的坤宁宫连宿三日,又在永寿宫三日,自正月十二开始,轮流在五妃宫中留宿。
上元节独居乾清宫,第十八日才开始宣召嫔妃侍寝。
在此期间,他已经几番厚赏瓜尔佳氏,有时是开内务府库房取的颜色料子、花样首饰,有时是外头进来的新鲜玩意、珠宝绸缎。
这使得清寂落寞有几年的景仁宫再度繁华热闹起来,然而这热闹却并不是由虽然住在后殿却掌握实际上主位之权、并且曾为景仁宫带来上一场繁华的敏嫔,来再度掀开帷幕的。
宫中女子荣宠兴衰,哪里是那么容易说清的呢?
一场春雨绵绵下了两日,再推开门便见到外头草木都发了新芽,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节。
留恒赶着回京郊庄子里去,匆匆入宫与康熙、娜仁辞行,娜仁只来得及命人给他带上许多吃食用具一类的东西,便目送着他离去了。
福宽也被留恒留在王府中,毕竟偌大的王府,即便主子不在,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主持打理,福宽无疑是不二人选。
好在留恒身边的几个太监都是福宽调教出来的,倒也能够照顾得他叫人放心。
他走之后,紧接着,娜仁也打算去南苑小住一段日子。
说是小住,其实短则十天半个月,宫中有事随时就回来了;长则三四个月,只要宫中没有需要皇贵妃出面的大事,她也可以住下的。
康熙对此早已习惯,又略显无奈,“这紫禁城、这京师就这样留不住人吗?阿姐你是,皎皎是,恒儿也是。”
“恒儿可是实打实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娜仁满不在意,“宫中是好,可不能一直住着,偶尔换个地方,还有个新鲜劲。何况南苑的风景可是宫中万万不能比的,再有一二好友相伴,登山、采茶、煮酒、听琴,可比宫里自在多了。”
听她形容,康熙轻笑,“好,阿姐你且去过你的神仙日子吧,朕就不留了,也知道留不住。”
他带着些感慨自嘲道:“人都说这紫禁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其实呢,想留的留不住,又算什么好地方?”
听康熙抒发这样的感慨,娜仁情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娘仨,想了想,还是道:“过去的依然留不住,珍惜眼前人才是。”
“……阿姐所言有理。”康熙嗤笑一声,又道:“等到出野菜的时节,阿姐可要命人送一口鲜回来。”
娜仁郑重地点头应下,“我晓得。”
康熙摇头,无奈轻笑:能叫娜仁这样认真的,也就是这些吃食上的事了。
倒也不坏就是了。
他自己活成这样,娜仁也被困在这里,能在这个范围内自在些,也是好事。
他希望娜仁健康、欢喜、顺遂,自幼年到如今,从来如此。
经历过寒冷的人总是格外地珍惜温暖,幼年在宫廷中,不能生活在额娘身边,后来有条件了,额娘又去了,能够从头到尾陪伴他下来的少数几个人,娜仁算是其中最为要紧的那个了。
他能够拥抱的温暖不多,自然对仅有的温暖格外珍惜。
掐指一算,当年的宫女嬷嬷都出宫了,身边伺候的只有梁九功还在;太皇太后年迈,不知还能有多少时候。而且太皇太后对他有教养之恩,其实算起相处的时间来,并不如娜仁或梁九功多。
宫外避痘所里的日子难捱,娜仁把他搂在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倚着窗户数星星哄他的时光,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
送走娜仁之后,康熙又埋头批起了奏折。直到梁九功脚步轻轻地进来掌灯,康熙方才从奏折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宫灯,转头一看,外头天已经漆黑一片,还淅淅沥沥地下去了小雨。
梁九功本来未敢扰他,见他抬头,忙轻声问:“您可要用些点心垫垫?”
“不必了,换盏茶来吧。”康熙想了想,道:“叫人告诉太子,下雨了,不必过来请安了。”
梁九功应了“嗻”,又忙换了热茶来。
晚间康熙多用参茶,提神但不似绿茶碍觉,此时端起痛饮半盏解渴,将茶碗放下之后忽然问:“外头有星星吗?”
梁九功笑了,“哎呦喂,我的爷呀,这样下雨的天,哪来的星星呢?”
康熙喃喃道:“可惜了。”
“您说什么?”梁九功没大听清,忙问。
康熙似乎叹了一声,道:“可惜阿姐明儿个就要动身往南苑去,没有赏星星的机会了。”
梁九功笑道:“娘娘便是去了,总是要回来的,星星常有,娘娘常在,自然有得是看的机会。”
“你这话说得对。”康熙再度提起御笔,一面蘸上朱砂,一面道:“星星常有,阿姐常在,看星星的机会多的是。”
但被姐姐搂在怀里,两人倚着窗户数天上的星星的机会怕是没有了。
他如今高出娜仁少说一头,且有男女之防,总是遗憾。
正说着话,外头还是有人来通报太子爷来了,康熙眉心微蹙,眸中却带上了笑意。
太子是冒着雨来的,晚间还要读书,并不能在乾清宫多做逗留。
来了也不过是为了给康熙请个安,和他说几句话,便又匆匆去了。
太子去后,梁九功上前禀道:“该翻牌子了,敬事房的人已经来了。”
康熙端茶碗的动作微微一顿,摇摇头:“罢了。”
梁九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是……还是去景仁宫?”
康熙斜他一眼,倒不打算追究他揣测圣意,收回目光,盯着茶碗中的参片,思忖片刻,沉声道:“去坤宁宫,看看皇后。”
这皇后,指的自然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第153章
南苑里的生活一如既往的静谧、美好。
清梨霍霍了愿景将近一年的时光,总算把娜仁盼来了,便抛开并不是太愿意配合她、总是板着脸的愿景,拉着娜仁开始风花雪月。
采松花酿酒、取春水煎茶,烹茶要用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或山中泉心水,抚琴时要焚百花精露香,就连几案上花觚中插的梨花选品相、形状如何的都有严格要求。
即便是怀揣着一点点情调的娜仁都被她搞得无语了,深感自己和这些世家大族之后,风雅恣肆之辈有壁!
恕她舌头不灵敏,实在是喝不出梅花上的雪水、山中的泉心水和后院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有什么区别。
要说有的话……梅花上的雪水更脏?
这话说出来,清梨八成是要撸袖子和她开干的。
所以娜仁很有眼色地闭嘴,往好了想,现在这个时候空气污染并不严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尾气和废气排放,雪水应该也没有那么脏……吧?
反正不管有没有,喝都喝下去了,娜仁也不打算想那么多。
如果刨去清梨这个讲究人屁事贼多的话,每天和她吃吃喝喝,听她弹琴吹箫,还是挺快乐的。
当然清梨一曲终了抬起眼看向娜仁并要求她也弹一曲的时候,娜仁就感到并没有那么快乐了。
但她但凡敢流露出半分迟疑来,清梨锐利的目光就会让她联想到上辈子读高中时候严厉的教导主任。
于是讪讪闭嘴,提着一颗心坐到琴案前,盯着清梨看起来平淡其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怂得去触弦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索性她在没来南苑的这一年里,秉持着未来没准能靠这个吃饭的心,偶尔也会练练琴,指法纯熟,灵性仿佛也被清梨早年的风雅填鸭教育打通了。
虽然心中有些紧张,但真摸到琴弦的时候,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流畅的琴音在指下弦上倾泻而出,也还算过关……吧?
幸而一曲终了,看清梨眉目舒展,神情还算满意,娜仁便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不想承认刚才那样怂的人是自己。
清梨一面斟茶与她,一面语重心长地道:“姑母在世时常说,你是有天分却不愿用心的,但凡你能每日抽出一刻钟来练琴,定然远胜过我许多。如今看来,姑母所言果然不假。人生路长,总要有些坚持热爱的事情,不然宫中长日漫漫,又有何意趣呢?”
她为了鼓励娜仁,真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娜仁看着她苦口婆心的样子,就仿佛是从教导主任转化成了班主任,倒是没有壁,就是夸得娜仁自己都不敢相信。
清梨说得分外真挚,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愿景含着茶轻咳着,快速将茶水咽下之后低头闷笑两声,倒是知道清梨为何如此舍得。
不过是怕娜仁在宫中过得无聊罢了,好歹练个东西,打发时光也容易。
娜仁不是不明白她操心的地方在哪里,也清楚清梨操心得有道理。
宫里的嫔妃们为什么热衷争斗?真是因为她们享受争斗本身带来的快感吗?不,是因为有“斗”之后带来的好处、利益,能够使她们的生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