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这小夫妻俩如今就在留恒往年住的院子里住着,清梨和愿景的见面也都给了楚卿,楚卿是听说过清梨的,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最初的惊讶过后,倒是没多问什么。
她没有多问,娜仁便很满意了——这种明眼人一看就是宫廷秘事的事,楚卿若是要问,那才是不好。
倒是清梨对此不大在意,楚卿待她恭敬,熟悉之后她也告诉了楚卿一些,知道楚卿不会往外传,说得就更放心了。
话远了,只说当下,听闻皎皎赶了过来,留恒道:“姐姐忧心您的身体,倒是正常的。小柔维要开心好一阵子了,可惜……姐夫怕是要落寞几日。”
娶妻之后,娜仁本以为他们两个冰山撞到一起的结果是相对沉默,没成想两个人竟都活泼了些。
至少这样略带幸灾乐祸与同情感慨的神情,从前的留恒只会闷骚的对亲近的人隐晦地表示,而不是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娜仁心中感慨万千,口中却顺着留恒的话随口道:“啧啧啧,独守空闺,可怜人啊。”
楚卿轻咳一声,道:“我去小厨房看看早膳预备得如何了。”
“你俩都去吧。”娜仁摆摆手,“等你们姐姐醒了用膳,你们可以找地方消磨消磨时间,她起来了我命人去叫你们。”
留恒便道:“那我们便去愿景姨母那里了。”
屋子里正有西洋钟表,娜仁瞥了一眼,知道这会正是愿景晨起诵经的时候。
这会子他们两个过去,是做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娜仁点点头,叫他们去了,然后作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她忍不住长叹一声:“常在河边走,还能不湿鞋,我有时候真是佩服我自己。”
“您这话……叫愿景主子知道了那可热闹了。”琼枝道:“您就等着她一日早中晚三次地来念经吧!”
娜仁想到自己某一年的遭遇,不由讪讪,弱弱地道:“我就是嘴里念叨念叨嘛,就咱们几个,传不出去。”
在一旁拧着布巾的竹笑闻言忍不住轻笑。
京师里是彻底乱了,一群皇子明里暗里地动弹,试探着康熙对太子的意思与太子如今的心态底线。太子门下的人有的慌觉着康熙是不是盯上他们了;有的则觉着太子如今圣眷正浓,作为太子门人,他们正可以放开胆子搂钱,实在是发财的大好机会。
前者觉着后者行事太肆无忌惮,怕连累自己;后者觉着前者畏手畏脚,实在有毛病。
两边互相觉着对方傻,自己有理。
故而太子门下也不安稳,太子虽然确定自己在康熙心中仍然很重要,但是兄弟们不安分,那日又听了皎皎一通话,不管听没听进去,原本只是埋藏在心底,隐隐的心慌彻底被翻到了台面上,行事愈发没有章法条理。
如今京中可以说是夺嫡之争、群魔乱舞。
康熙有时候想娜仁在南苑也好,至少比留在宫中看着这群多少都是受过她照顾、被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为了权势而争,手段百出,兄弟间互相捅刀得好。
甚至对于留恒和皎皎前后脚奔着南苑去了,他也感到庆幸,甚至口谕一传,把幽幽怨怨留守公主府,叫人把皎皎的行装送去南苑后,便每日望穿秋水地在府中做望妻石的安隽云也打发到南苑去了。
就让皎皎和留恒陪着娜仁,在南苑住到年下吧。
这两个孩子能置身事外是最不容易,却也是最好的。
皎皎与弟弟们亲厚自不必说,留恒和这些堂兄弟关系也都不错,还有一个最亲近的四阿哥……四阿哥倒是没显露出什么野心,兄弟间关系维持得都不错,这些年和太子走得近却不算投靠了太子,最近京里乱得很,他也没掺和什么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对此,康熙也算是聊感欣慰吧。
他怕娜仁留在京中见到兄弟相争互相捅刀的这一幕失望,可他呢?作为生身父亲,他的情绪已不是失望能够概括的了。
伤心者更浓吧。
他也不去想了,也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失望多些、无奈多些、还是伤心多些。
眼前是满案奏折,足下是万里河山,肩上是天下万民。
这些责任,足够他逼迫自己从那些情绪中抽身出来。
儿子们要斗,便斗去吧。
太子若是连自己的兄弟都压不住,日后怎么压得住满朝文武,顾得到天下臣民。
其余那些儿子们……有野心,想要上位,却连太子都不如,那怎么成呢?
康熙盯着案上的奏折,冷冷一笑。
安静地在一旁研墨的梁九功无声一叹,略感心酸,又说起,“慧娘娘从南苑送了些东西回来,奴才看那里头有个食盒,装着一碟子茶糕、一碟子绿茶乳酥,都是您喜欢的。现命人将茶糕上笼屉、乳酥用双面锅,都再热一热,给您端上来,再有上一碗燕窝粥,您好歹用些。这段日子您的胃口都不好,今儿个早膳用的就不多,晚膳胃口也不好,这会天可都要黑了。您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啊。”
“……多事!”康熙微微拧眉,觉着八成是梁九功叫娜仁知道他的胃口不好,才有这一番。
梁九功却道:“天地良心,可没人敢告诉慧娘娘。送回来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围场里的野味,老祖宗和太后娘娘那边还有别的点心,奴才叫人打听,是按照各人的口味送的。想来是慧娘娘挂念宫里了。”
康熙眉目这才舒展开,还是不忘叮嘱:“叫阿姐在南苑好生安养就是,这边的事不要叫她知道。”
“唉。”梁九功尽数应着。
未一时,热腾腾的点心送上来,味道自然是比不得刚出锅的时候,架不住吃着熟悉。
康熙难得胃口大开,将两碟子点心一扫而空,带着顺点心的燕窝粥也空了碗。
“这滋味熟悉。”康熙胃口大开,这会静坐下来,神情却寂寥落寞,“阿姐的手艺不是最好的,但吃着却比饽饽房的要顺口。这乳酥做起来困难,阿姐当时常下厨,却少做乳酥,得朕再三求,或是阿姐开心了,或是朕病了,才能做一回,一转眼,也吃了几十年了。
朕还记得,隆禧最喜欢玫瑰乳酪馅的饼,二哥喜欢豆沙卷酥,常宁喜欢椒盐金糕酥饼,那会多好啊……怎么保成他们就是做不到呢?”
梁九功低眉顺眼地候在一边,没敢应声。
第163章
且说被留守公主府的安隽云,当日得了康熙的旨,便立刻收拾东西,带着心腹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南苑,凭借公主府令牌与康熙口谕,敲开了南苑行宫的大门。
彼时娜仁、清梨、愿景、皎皎、柔维与留恒、楚卿七人正围在小院亭子的石桌前吃羊蝎子暖锅,亭子遍垂围毡挡住寒冬的冷风,却也交错着留出可供亭中人向外看的空隙,保证了视野。
亭子内没留人伺候,各个手脚健全,不至于连个暖锅都不能自己吃。
故而在娜仁的坚持下,琼枝检查过一旁温酒、温茶的两个小风炉,添好的炭,又将小砂锅里炭火煨出来的软烂米粥盛好给柔维,便退下了。
她们几个在后头另有几桌,愿景身边的青庄、清梨身边的寻春并皎皎、柔维、楚卿身边的人都去凑热闹,柔维乳母早就不在身边伺候,她身边的姑姑是从皎皎这里出去的一个叫朝风的,这会也被拉了去。
她还不大放心,皎皎温和地笑着,道:“你也去吧,都叫你了,这里有我呢,无妨。”
朝风便没有一丝迟疑地恭敬应下,退得干脆利落。
米粥熬得时间久,米花都炸开了,米香浓郁。柔维却并不满足,盯着桌子正中的暖锅垂涎三尺——她牙齿长齐了,也能吃几块骨肉,米粥是用来饱腹的,但和咸香味美的暖锅一比,米粥滋味便太过寡淡了。
小姑娘正是喜欢滋味浓郁的吃食的年纪,自然品不出米粥的清甜香气,只盯着咕嘟嘟冒着泡的暖锅,扯着皎皎的衣袖哀求。
她虽然性子沉稳,却只是相较同龄人来说,小姑娘爱娇,有些时候撒娇能解决的问题,撒起娇来一点也不别扭。
最后皎皎还是无奈地用小调羹从锅里舀了些汤汁兑到米粥里,浓郁的咸香被米粥稀释化开,最终归为浅淡的鲜美滋味。柔维喜欢极了,美滋滋地说:“谢谢额娘!”
皎皎轻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
“柔维这样子,叫我想起皎皎你小时候。”娜仁带着戏谑打趣地一笑,道。
皎皎会意,一面夹骨肉与她,一面轻笑着道:“这才哪到哪啊,额娘您是没见过她与她阿玛撒娇的样子,便是铁石心肠,都能被她软化了。”
“哦?”娜仁一扬眉,打趣柔维:“咱们柔维还有这个功力啊?”
却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边刚一提起柔维她阿玛,立时有人进来传禀,“娘娘,嘉煦公主额附到了。”
皎皎先是一惊,喜意又迅速爬上眼角眉梢,口中仍道:“怎么忽然就来了,前日来信也没说呀。”
一面已经快速起身打算出去迎一迎。
出于礼貌,也是确实好奇安隽云为何忽然来了,娜仁与清梨等人对视几眼,还是起身打算也跟出去看看。
不过半晌之后,娜仁摈弃仪态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抱在一起的小夫妻。
皎皎神情坦荡地拥住安隽云,带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一双眼眸璀璨。安隽云看起来有些羞赧,但因被皎皎搂在怀里,并不舍得挣脱,甚至正在缓缓伸手也拥住皎皎,注视着皎皎的眼角眉梢俱是柔情。
柔维在旁边转了两圈,硬是没把自己挤出去,愤愤不满地跺了跺脚,但看起来已经习惯了。
“呵——”娜仁转过身往里头,“谁看谁是狗。”
清梨不解地拧眉,“此为何意?”
娜仁头都没回,指了指身后,“狗粮!”
清梨仍是不解,愿景也是一头雾水的,但不影响她们齐齐跟着娜仁转身往回走。
这会在这里看着,可真是别扭极了。
半刻之后,小夫妻终于诉完衷肠,或者说是发现事态不对,打算回头再细细诉衷肠,这会还得先来见长辈。
娜仁喊人添了碗筷软墩,叫安隽云坐下,然后看了看自己周围这群人,忽然觉得如果太皇太后她亡夫看到这一幕,恐怕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这一桌子人代表着什么啊?代表着满清皇室已将被前明大族遗后给渗透了!
啊,如此盛景,不饮一杯可惜了。
娜仁如是想着,一面摸着酒壶给自己斟了杯玫瑰葡萄酒,酒味不浓,但上头醉人,琼枝素日不允她多喝,今儿个难得摸到空档,自然要喝个尽兴才是。
楚卿注意到这一幕,似有似无地轻笑一下,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但并未出声劝阻。
寒暄几句过后,娜仁问起安隽云是缘何匆匆赶来。本是有几分促狭揶揄之意的问话,实在暗中打趣他粘人,离不得皎皎。
安隽云却笑了笑,道:“是汗阿玛传口谕来,叫儿臣到南苑行宫来。”
“他还怪有成人之美的。”娜仁没成想会听到这个答案,着实吃了一惊。
要知道,这些年康熙在安隽云面前是摆足了泰山大人的架子,又给安隽云使足了绊子,可以说行为举动叫娜仁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联想到那些磋磨儿媳妇的恶婆婆。
当然只不过是个比方罢了,康熙下手还是没有那些婆婆那么狠的。
而如今,康熙主动叫安隽云来皎皎身边陪着,可真是出乎娜仁的意料。
安隽云温吞地一笑,皎皎若有所思,“许是京中局势不大好,汗阿玛想您在南苑住到年下,又因我也在这,不忍我们夫妻长久分隔,也是怕我半途想念隽云,辞别您回京,才叫隽云过来。”
她打小在宫中长大,对康熙的心思能摸出十之五六来,对宫里头那些门道更是门清,这会不过略一思忖,便说了如此一番话。
娜仁顿了顿,沉默几瞬,又轻声道:“如此也好,咱们在这边住到年下在回宫,人多了也热闹。”
“是。”皎皎微微一笑,点头答应着,可惜笑意不浓,似有怅然与无奈。
康熙这是明摆着要他们远离是非之地的意思了。
摸清康熙的心思,皎皎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连用了几杯酒,颇有些不管不顾借酒消愁的意思。
她素来是克制、周全、稳重的,这会放纵看着也不太明显,只是举杯频繁了些,娜仁将此尽收入眼中,略感无奈。
皎皎太过重情,康熙说这既是皎皎的好处,也是皎皎的坏处。
但她却觉着并不尽然。
重情是好处,却不会是坏处。人若是连情念牵挂都没有,那么他站得越高,越会叫旁人胆战心惊。
如今皎皎这样,便很好了。
她太过清醒,所以这会她注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回京师,因为她知道,即便此时回去了,她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