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你是说,宫内盛传你与老祖宗有把张氏之女抱与我抚养的打算?”娜仁挑挑眉,问得干脆。康熙连忙点头,“不错。”
娜仁回答得却也干脆:“不怎么看。让人家母女分离骨肉相隔,我是不乐意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乐意了,以后也不好做。不如一开始就把这一点给掐了,我求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别给我找麻烦。”
“张氏……”康熙拧着眉,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张氏不会给你添麻烦’那种话,经历过这么多琐碎事,他对张氏的心性多少已经有了些了解,那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心虚。
最后二人相对沉默着,康熙叹道:“那就等董氏吧,张氏就罢了。”
“再说吧,都是没影的事儿呢。”娜仁记得历史上康熙第一个活成了的公主就是荣妃所出的荣宪公主,这两个的女儿能不能立住还是两说,这里讨论得再激烈又有什么用。
而且她是真觉得,让人骨肉分离没大意思。
见她低头吃东西,康熙多少琢磨出她心里想着什么,低声道:“本来依制,张氏的位份抚养公主也只是勉强。”
“制度未清,自然勉强。”娜仁看着他,正色地认真道:“不过佛拉娜已经亲自养育承瑞,若是以此为由剥夺张氏抚养公主的权利,只怕六宫不满。”
康熙沉吟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件事最后还是被压下了,娜仁的意思多少透了出去,张氏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开始继续用心钻研女胎变男胎的可能性,储秀宫日日青烟缭绕的,送子观音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
娜仁却觉得这消息能在宫里传得那样广定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叮嘱豆蔻在后头悄悄查了查,最后得到的结果让她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可见皇后是真看张氏不顺眼了,这消息是纳喇氏透给张氏的,皇后在旁边让人替她敲边鼓,被皇后派去为张氏安胎的两个老嬷嬷在里头为皇后出了大力,才叫张氏真以为娜仁要抱养她的孩子。
目的自然是为了让张氏不能安心养胎,是算准了她现在对娜仁怕得很,绝没有登门来质问的底气,只能缩头乌龟一样,在储秀宫自己惶恐生气。
娜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最后还是没在里头插手,只放任张氏惶恐去——她的话虽然传出去了,宫内却都道太皇太后的话才是真的,张氏虽能少许心安,还是微有些惧怕。
或许穿越一场,她也学会了宫中存身应有的狠心与必要的立场。
张氏的性子树敌不少,也多少得罪过她,她没有帮张氏的必要,她还没有烂好心到那个地步。
况且如今消息传到张氏耳朵里,她应该已经放心了,又何必再强出头,反而得罪了皇后。
这几年还是要在人家手底下混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与人家唱反调呢?
有过不少社会工作经验的慧妃拄着下巴美滋滋地啜着牛乳茶,漫不经心地想。
毕竟咱也是老社会人了。
如此日子缓缓地过,霜降之后,永寿宫迎来了大丰收。
今年的葡萄结得不错,比起往年大有进步,紫莹莹沉甸甸的一串串挂满了枝头,宝石珠子似的浓郁颜色让人见了便心里喜欢,滋味也好,酸酸甜甜,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娜仁吃着虽然不如后世那些改良了不知多少代的品种,但有自己宫里种的这种加成,可以说是当世仅有了。
娜仁对此十分兴奋,重赏了亲自照顾这些葡萄的竹笑,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这些葡萄与前院的石榴一起拿出去炫耀。
竹笑嘱麦穗用竹子编了许多小篮子,娜仁背着手站在葡萄架子下悠悠地来回逛着,指挥宫人采摘,竹笑看得无奈,走过来道:“主儿您去前殿逛逛,那最后一茬石榴果子他们正摘呢,或者去小库,今年制的柿饼过了霜降可以取出来了,豆蔻正忙着安排。”
“哼!”娜仁算是知道她的意思了,睨她一眼,道:“老实人也不老实了,都开始嫌弃我了!”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麦穗迎上来,笑道:“奴才按姑姑的吩咐编了许多小蓝,也有竹编的、也有藤萝编的,您与奴才看看去?”
琼枝也道:“正该您去看看呢,既然是送与各宫娘娘的,您亲自安排,才算有诚意。”
如此众人协力,总算把娜仁安排走了,走之前不忘叮嘱:“那葡萄果子拣长相不好的分出一筐来,要酿些葡萄酒!”
竹笑一欠身,应了声“是”,见她走了,缓缓舒了口气。
豆蔻从后头绕出来,瞪她一眼,“祸水东引的法子未免用得太精妙了些。”
竹笑向她讨好地拱了拱手,“豆蔻姑姑,小的知道错了。”
入了秋,天逐渐短了,皇后免了午觉,日日午时后在西偏殿与人议事。
这日正策划着宫内立冬日的安排、核对花销,忽听外头仿佛有人说话声,没一会九儿低眉顺眼地进来,便随口问:“方才是谁来了?”
“是慧妃主儿打发福宽过来,送了永寿宫院子里长成的葡萄与石榴,还有新年的柿饼子,另有一瓶玫瑰醋。”九儿向外命人:“将东西拿进来吧。”又对皇后笑道:“这东西不过是个心意,倒是那竹编的小篮新鲜,慧妃娘娘宫里满是能人,这小篮编得一份野意。”
皇后见那葡萄果香浓郁,石榴又大又红,心里便喜欢,翘唇笑道:“倒是亏了她这份心。赏了福宽什么?”
“新得的金银锞子与她一荷包,跟她来的两个宫女太监俱得了赏钱。”皇后不过随口一问,听九儿这样答,点点头,命:“把这果子摆在我寝殿里,石榴用那白玛瑙的碟子盛着,葡萄用水晶碗,就摆在暖阁炕桌上。”
九儿应了声,皇后又问:“替张福晋接生的稳婆都安排好了吗?”
这事是秋嬷嬷预备的,此时忙上来回道:“安排好了,八个稳婆都是老手,很历练过的,不怕有什么差池。都住到储秀宫去了,为张福晋安胎的太医也随时待命。”
皇后微微点头,神情淡淡的,“她这胎也八个月了,是要到了小心的时候了。”
秋嬷嬷忙恭敬应声。
张氏这一胎,从一开始就没几个人看好,她前期‘害喜’闹得厉害,三天两日卧床一番,安胎药也没好好喝过,多少人私底下都存着些看热闹的心,没想到她却安安稳稳地带到了八个月,太医口音里没有半分不好的意思。
便是这一二个月,知道了孩子的性别,她折腾得便更厉害了,太医叫她折磨得都快不成人形要请辞归乡了,宫里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太后看不过眼,叫皇后过去说了两句,皇后回来呵斥了张氏一番,这才稍稍止住了储秀宫的‘邪风’。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一开始对张氏的行举甚至称得上是放纵,最后不过碍于太后开口,才出面呵止。
这就是二人的私人恩怨的,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偏生张氏那话是戳皇后的心窝子,皇后又久久没得喜讯,看着张氏一天天挺着肚子招摇过市,心里自然不好受。
这里头的原由大家多少知道,也没人那么没眼色拿出来说,私底下磨牙说道说道,就当笑话听了。
因为早知道了是个公主,生母又是那个样子,张氏生产前倒也没人太期待。皇后推说身上不好,只派了秋嬷嬷去储秀宫等候。康熙也是恼了张氏孕期行止不端,去了一回,听说皇后身子不好,出门就往坤宁宫去了,产房里的张氏听说了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摸摸自己的肚子,眼睛里一根根血丝分明:“宝宝,你可要给阿娘争口气啊!”
张氏生产生得艰难比佛拉娜更甚,也是运道不好,难产到大出血来了一条龙,众人接了消息也是十分惊讶,慌里慌张地往储秀宫赶。
若是生产顺遂也罢,可人家都难产了,不过去看看不是道理。
娜仁、昭妃与清梨仍是同路,清梨道:“看她孕期中气十足地,倒看不出竟然难产了。如今竟大出血……只怕是不大好啊。”
昭妃在旁忽然来了句,“她身上没有暮气。”
“姐你还能看这个呢?”娜仁惊讶地问。
昭妃淡淡道:“感觉。”
感觉确实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外人也说不出来,昭妃既然这样说,二人也就信了,微微放下些心。
到了储秀宫时张氏已经转危为安,康熙听着张氏微弱的呼声与殿内宫人来回走动急切慌乱地交谈,抱着沉甸甸的女儿,不免心生怜惜,在产房门前道:“你好好的,朕许你亲自抚养小公主,亲自为小公主取名。”
坤宁宫里,皇后靠坐在炕头,听了宫人传话,喝了口汤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小公主四斤七两?倒是难为她了——来人,将那两支金钗并两匹新缎子赏给张氏。”
康熙听了倒没说什么,夜里仍在坤宁宫歇了。
这消息自然是挡不住的,宫内众人听了,心中不免有所揣测。
经历过魔鬼宫斗培训班的清梨剥着栗子,随口道:“皇上这是站皇后了,要为皇后树立威望。倒是张氏……后来进产房里瞧她,听说是个公主,脸都绿了。”
“其实皇子公主又有什么差别?或许有个公主,还比皇子更安稳些。”昭妃呷了口茶,微微拧眉,“这牛乳茶兑得太甜了。”
豆蔻就在一旁候着,听了忙上来,打眼一瞧,惊呼一声,瞪了奉茶的小宫女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地:“奴才给您换一杯。”
清梨抿了口嘴里的苦茶,悄悄一笑,摇摇头,对着她眨眨眼。
豆蔻笑容中略带无奈,下去一时再上来,却是两套盖碗,一碗奉与昭妃、一碗奉与清梨。
昭妃呷了口茶,眉目微舒,道:“我院子里种的那一棵茶树明年或许能出些茶,届时采下炒了送你们,想来滋味是比不过地方贡上的,喝个新鲜吧。”
“那可不是喝个新鲜,你瞧我种的这些个果子,其实也不比贡上的,但咱们吃着岂不比贡上的都要好?”娜仁拄着下巴,笑道:“得了你的茶叶,我可得好生炫耀几日,却得防备着皇上。那小子就盯着我那点存货,什么茶都想要做成点心。”
清梨莞尔,“皇上喜欢茶糕,也念叨哪里做的都没有你做的好吃。皇后不是还向你讨要过方子吗?做出来,人老人家说味道也比不过。”
“天地良心,那方子我可真没藏私。”娜仁叹道:“他老人家那口味,我是搞不明白了。你说我这边小厨房的方子满宫都知道了,大家一样的做,他总说不同,我也吃不出来。”
昭妃淡淡道:“幼年喜欢的,和长大后旁人做的总是不一样的。”
三人默默无言。
张氏产后更有下血不止之症,连日卧床,康熙怜她产女伤身,时常去探看。
这日见她倚着炕头摞起的软枕为小公主缝制小衣,心里一松,笑着走进去,问:“今日身上觉着如何了?”
张氏身上家常水红袷袍,不过她脸色微微有些发黄,倒不比从前衬这个颜色,头上勒着灰鼠昭君套,用银簪子松松挽着个纂儿,面色虽不好,垂头刺绣时却很有些温柔贤惠的模样,叫康熙心中莫名欣慰。
张氏笑着要起身向她请安,康熙忙扶住她,张氏笑道:“身上倒不错,给小公主做件袄儿穿。”
“说来公主也满月有些日子了,给公主的名字你可想好了?”康熙笑着打趣道:“可不能让朕的大公主玉碟上没有名姓啊。”
张氏将手中的针线放在一旁,对康熙道:“妾倒给大公主取了个‘眷’字,就叫眷娘吧。”
康熙一挑眉,“隽永隽德,倒是个好字。名字……也罢,这样唤着倒也好听。”
张氏一双眼盈盈地望着他,抿唇轻声道:“隽永隽德什么,妾是不懂的,只是公主能够诞生,全赖皇上圣眷恩厚,故才取了个‘眷’字。”
康熙闻言,心中却道好没意思,深深看了张氏许久,知道她微有些惴惴,低头默默不言,方叹道:“眷娘也罢,你好生养着身子,咱们来日方长。”
他这样柔情的时候张氏近日常见,此时眼眸水光盈盈,轻轻应声,“是,皇上……”
康熙心里却觉着乱七八糟的,没一时便站起身道:“清宁宫里还有折子,朕先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您还没抱抱公主呢。”张氏满怀期盼地望着康熙,康熙又被绊住脚步,抱了抱女儿,最后眼见外头天微微擦黑,还是走了。
圣驾一去,殿内静悄悄的,没人敢吭声。
小公主仿佛感受到这样紧绷的气氛,忽然大哭起来,小手攥成拳头在襁褓中用力向外顶,奶娘心尖一颤,忙忙跪下。
张氏目光冷冷地看了看小公主,哪里是看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的眼神,满是恨毒,分毫没有方才缝衣时的慈爱,“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若是个阿哥,怎至于连你汗阿玛都留不住?!”
“娘娘!”宫人跪了一地,张氏犹不解气,手伸进襁褓里拧了两下,小公主哭声更大,隐隐带着些凄惨,乳母连连磕头,道:“娘娘,公主还小啊——”
张氏斜她一眼,冷笑着扯扯嘴角,“连皇上都留不住,她有什么用?!”
公主兀自哭着,却没人敢去抱一抱哄一哄,晚间发起热来,储秀宫又传了太医,到底身上掉下来的肉,张氏见了也有些心里不痛快,拧着眉,“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爱生病。”
她的大宫女绢子进来噗通跪下,“娘娘!皇上来了,已在西一长街上了。”
“……皇上来了?”张氏转惊为喜,忙抚抚鬓角,问:“本宫的头发梳得如何?这衣裳……”她灵机一动,抬手坐在鬓角猛地扯了两下,然后走入内殿拨开乳母,自将公主抱住怀中,垂着头眉目温柔地轻声哄着:“眷娘……眷娘啊……你看你汗阿玛多么喜欢你,你一生病,他就来看你了。你以后听额娘的话,留住你汗阿玛,等额娘给你生了小弟弟,咱们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乳母听得心中七上八下地,悄悄抬眼打量张氏的面色,见她又哭又笑,神似疯癫。
她心中愈沉,忙忙低头。等康熙一到,就见张氏坐在炕上,面带悲色地抱着公主轻哄,公主烧得小脸通红,哭声都微弱得有气无力的。
康熙心中一痛,忙走过去,问:“太医怎么说?”
张氏嗓音微哑,“遣人去叫了,还没到了。”
“让他们脚程快些!”康熙怒道:“耽误了公主的病,他们几个脑袋够砍?”
底下忙一叠声地答应,张氏垂头注视着小公主的面容,抬手轻轻摩挲着公主的脸颊,隐秘地扯了扯嘴角,眸中隐有幽光闪现,转眼又是满面的疼惜。
尔后一二个月里,公主病得愈发勤了,今儿烧一场、明儿咳嗽了,后个哭闹不休,总能传到康熙耳朵里,一时后妃间不说怨声载道,私下里也偶有抱怨。
清梨也被截了两回,倒没多抱怨,只是随口嘟囔道:“这可真是……也不知该说她是心狠还是怎样了。也没听太医说公主多弱的身子,偏生病得勤快。”
娜仁抿着唇,好半晌,才轻叹一声。
昭妃察觉出她的情绪来,抬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人各有命,生身母女,你我看不惯也没法子。”
“我只是觉着,无论大人间怎样,拿孩子做筏子,好没意思。”娜仁摇摇头,叹道:“老祖宗知道了,只怕很要生一场气。”
清梨扯着嘴角笑了笑,似有些嘲讽:“等着吧,这话咱们说说也就罢了,离传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耳朵里怕是也不远了。不说别的——”她抬手虚虚指了指中宫,“那里一日没有喜讯,对张氏便不喜一日。张氏宫里的热闹,自然是喜欢听,也乐得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