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最后到底因精神紧绷、连日操劳病了一场,一口老血吐出来,也不作妖了,老老实实地卧床养病、喝太医院开的苦药。
娜仁对此颇为满意,回去又从《长生诀》里捣腾了几个方子出来交给御膳房,让他们预备给康熙。
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宫中都风平浪静的。
这日天气极好,皇后召见命妇免了宫妃请安,娜仁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抱着皎皎玩了一会,见外头不冷不热,秋风飒爽,正适合出去赏花煮茶,便换了衣裳,带着琼枝与冬葵,交代一个嬷嬷与麦穗抱着皎皎,往启祥宫去了,打算再与清梨一道去寻昭妃。
不过一入启祥宫,她便觉不对——宫内无一人打扫庭院,正殿外廊上也无人,整个宫殿静悄悄地,走进了正殿,可以听到殿内清梨极缓又极坚定的声音,“嬷嬷老了,服侍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着,命人送嬷嬷回南,安养晚年吧。嬷嬷前半生服侍姑祖母,前日南边来信,道姑祖母身上不大好,嬷嬷若能再伺候姑祖母归西,也算是全了一场主仆缘分。”
娜仁下意识地驻足,便听李嬷嬷声音沉沉地道:“老奴奉家主命令,侍奉保护姑娘于内宫,便是死,也要死在姑娘身边。此言姑娘不必再说,家里又送来两剂备孕之方,老奴便替您预备上。您早日有孕,家主与夫人也好安心。”
然后只听瓷器破碎的声音,应该是清梨把茶碗一类的东西扫到了地上,她声音微有些尖,又很快恢复了寻常音量,只是能听出她的怒意来,“嬷嬷何必拿我父亲额娘压我?”
娜仁轻咳两声,冲里头喊,“来客了,都没一个出来迎接迎接?”
“啊?”清梨一推窗户,脑袋伸了出来,她微微拧眉,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倒是有一会了,不过你这也没个人通传,我想着不告而入,仿佛有些不好,在院子里等等也无妨,没成想您倒是发起火来了。”娜仁笑吟吟地,气定神闲地道:“那我再在这里干站着,反而不美了。”
清梨下意识提起心,又松了口气,摇头叹道:“你也是的。寻春,没听你慧妃娘娘说吗?”
说话的功夫,寻春便已推开殿门笑盈盈地走出来,向着娜仁一欠身,“慧妃娘娘来了,快请。”
娜仁走进正殿一看,一地的碎瓷片子,清梨的袖口还带着水痕,面上愠容未散,强笑问:“你怎么来了?”
李嬷嬷跪在地上,倒是不见惶恐,镇定极了,还不忘就着这姿势向她行了个安,然后从容起身退下。
娜仁心中暗暗咂舌:这是哪方神圣啊?
赶了李嬷嬷一次,清梨也没做出个结果了,李嬷嬷并未出宫,仍在她身边伺候。
不过清梨用她愈发少了,启祥宫上下,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待李嬷嬷也不如往常。
可真是,混得还不如当日昭妃宫里的那位鄂嬷嬷呢。
但李嬷嬷对此分毫不介意,真当得上‘宠辱不惊’这四个字。
接下来的几年里,仿佛就是宫中不断地添孩子、又有孩子夭折的过程。
康熙十年三月,董氏为宫里添了个公主。
康熙倒没有什么不悦的,公主也好,他膝下并非无子,对公主一样喜欢。
欢天喜地地给小公主取了名字,又特许董氏亲自抚养公主,晋董氏为福晋,恩赐不断。
然而小公主刚刚满月,承庆便抱病在身,一场风寒,在娜仁看来不算什么大病,在这古老的清朝,却足以要了孩子的命。
纳喇氏终于打破规矩一回,将儿子带回延禧宫亲自照顾,处处小心仔细,日夜不离床边,慈母之心令人钦佩,却没能留住承庆这条脆弱的小生命。
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春夜,纳喇氏感受着原本滚烫的小身子在自己怀里慢慢、慢慢地变得冰凉,失去了温度。
康熙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听着雨声,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打在他心口上,一下接着一下。
得了小女儿的欢喜完全被幼子的夭折冲散,纳喇氏抱着承庆哭得昏天暗地,卧病不起,短短几日,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娜仁与她的关系不好不坏,有时候还觉得,也只有她这样性格的人,才能不依仗家世,在宫里一步步站稳脚跟往上爬。
承庆去世,她又病了,娜仁免不了来看望几回。
佛拉娜本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时常过来探望,但没过几日便由太医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来,虽不是十分准的,也有六七分,她小心翼翼地卧床安胎,便顾不得纳喇氏这边的。
娜仁偶尔还会过去走动走动,这日天气暖和,她顺手带给纳喇氏一瓶庭院里开的鲜花。
难得这日纳喇氏梳妆打扮了一番,仿佛用了些头油,发髻挽得整齐,绾着一支赤金嵌明珠扁方,脸上粉黛薄施,不再红颜憔悴。
娜仁一惊,复又道:“你穿这紫粉的袍子倒是好看。”
“皇上也这么说。”纳喇氏扬唇对她一笑,收下她带来的花,问:“这个时节,娘娘宫里的石榴开花了吧?”
“自然,如火如荼,开得极好。”娜仁道:“你若想要……”
她猛地住了口,下意识不愿去触人的伤心事。
纳喇氏却笑得眼睛弯了弯,“您何必对我这般小心翼翼的?这段时日,倒是多谢了您,时常来走动走动。马佳姐姐有了身孕不宜出宫,我这里便冷清了,多亏娘娘偶尔过来,还算有些人气。既然娘娘宫里的石榴花开得好,妾身想向您讨一篮子,如何?”
“这个简单。”娜仁点点头,“回头我便让人给你送来。”
她便知道,纳喇氏是真正振作起来了。
比起佛拉娜,纳喇氏才更适合在皇宫中生存。
娜仁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不过她与纳喇氏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没有多琢磨纳喇氏心里历程的意思,回去之后命人送了她一篮子红石榴花,却还有一棵从后院葡萄架子那边挖出来的葫芦藤。
纳喇氏见了欢喜极了,亲自往永寿宫谢过一番,又送来几色针线,还给皎皎缝了几个小布偶,也就是在这之后,两边逐渐有了些年节惯例走礼之外的走动。
一切盖因娜仁一念而生的怜悯,与随意地几次探望。
但也只比点头之交多了几分浅薄的交情,牌桌上的朋友。宫里哪有那么多的人,与旁人交心,相互搀扶着,打算走过一生一世。
不过磕磕绊绊地一路走着,到了老来,回首一看,但愿当年故人俱在吧。
上头那句话是太后说与娜仁的,遍览话本子多年,太后的汉文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也能说两句别别扭扭的‘文化人应该说的话’,水平怎那嘛……就是宫里的太傅听了能吐血的水平。
但她老人家堂堂太后,文盲二十来年,如今能学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值得人为她鼓掌叫好的了。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些人吹彩虹屁吹得极有水平,娜仁在那边待了两回,听着她们说话,甚至有几分飘飘然,觉得自己能拳打曹公脚踢粒民。
回去提笔一写……唉,脏话就不要说了。
路漫漫其修远啊!
纳喇氏要说振作,那振作得是真快。借着康熙对她还有几分怜惜,梨花带雨两回,康熙便接连在延禧宫留宿,而后七月间便传出了已有孕三个月,胎像稳固的喜讯。
康熙欣喜若狂,承庆过世的悲痛被一扫而空,他开始全心全意地期待起这两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皇后对此还有些感慨,这日午后,回事的人去了,皇后自斟了杯清茶在临窗的炕上坐着,一边赏着窗外亭亭如盖的梧桐,一边随口对九儿道:“这才是能成事的人,有抻头,有韧性。那得起放得下,才能在宫中立住长久。亏得她不是佛拉娜那样的身份,不然……”
她面色隐有几分凝重,低声喃喃自语:“我这位置,坐稳可就难了。”
“娘娘说的这是哪里话,纳喇福晋对您不也是毕恭毕敬,从不敢有逾越不恭之处半分吗?”九儿笑道:“您这岂不是杞人忧天了。”
“也罢。”皇后扬唇一笑,“我也还算好命,天注定,昭妃与慧妃这两个性子洒脱不羁,佛拉娜与皇上是幼年情爱,却偏生是敏感多思又软弱的性子,纳喇氏虽有野心,与皇上感情却平淡,皇上宠的那一个,又注定是那样登不得高位的出身,把着受孕的良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倒是上天佑我了。”
九儿一欠身,盈盈笑道:“皇后娘娘仁厚慈和,待老祖宗与太后孝顺关怀,对皇上体贴眷恋,待我们下头人也没有红脸的,如此性格,自然得天独厚,不是等闲小主们可以比得的。”
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开始与我说这些场面话了。”
九儿忙肃容道:“奴才一万个真心,只盼着说与您知道。”
皇后抿嘴儿一笑,没再说什么。
纳喇氏惯素是个小心谨慎的,她这一胎自然也安安稳稳地养着。
再一年,太皇太后正月里身上便不大好,太医说京中气候不大好,最后寻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安养些日子,若能有汤泉,自然最好不过。
此时久负盛名的小汤山行宫还没有建成,康熙沉吟着想了想,道:“若论汤泉,还是赤城的好。”
娜仁这几年也听过那边的名声,当即点点头,又道:“好也罢,歹也罢,只是一路过去太位奔波,况路途又远,老祖宗自己去我也不放心,不如……”
“朕陪着老祖宗去。”康熙看着娜仁,笑容温和,“阿姐若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就是了。”
娜仁下意识拧着眉道:“你若是去了,朝政上那一大摊子事又怎么办呢?”
康熙道:“百善孝当先。”
娜仁未与他辩驳,回头说与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笑了,“皇帝有这份孝心是好的。况且自古天子以‘孝’至天下,他若伴我去赤城安养,也算是一桩说法。你就不必担心别的有的没的了,或者单是想撇下皇帝和我逛逛,这一次只怕是不成了。”
朝政上的事,娜仁一向不打听,太皇太后这几年也不爱打听,但也能听到两耳朵。
此时她说得高深莫测的,话里有话,还是后来清梨一言点醒了她。
儒家崇尚孝道,康熙以帝王之身亲自奉祖母出京安养,可以堵住南方那些书生的悠悠之口,甚至得一片好名。
这样的事儿,当然没人会阻止。
后来太皇太后私底下也与娜仁说,除政治因素外,康熙非要跟着去,只怕也有不放心娜仁单独奉她去赤城的缘故在里头,只怕其中出什么岔子,这一二年刺客虽少,但也怕真有不要命的。
皇帝跟着去了,侍卫防备又要提升一层,也能隐隐威慑那些刺客。
这几年栽倒在康熙身上的刺客不少,只怕一时还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刺杀皇帝。
很不合时宜地,娜仁当时下意识想的竟然是——啊,我崽大了,会疼人了。
叫太皇太后知道,定然毫不犹豫地赏她一巴掌糊在脑壳壳上。
娜仁要去,皎皎又已是四五岁的大娃娃了,带着倒也无妨,太后也跟着凑热闹,最后宫里竟然只留下皇后一个主事儿的。
清梨看着娜仁的目光隐有些幽怨,“说好了开春儿一起踏青,你倒是逃了。”然后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大串子东西,让娜仁买回来与她。
除她之外,也有好几个人叫娜仁帮着买东西,娜仁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想成为了一名‘宫廷代购员’。
离宫的马车缓缓行在官道上,皎皎新鲜够了,玩累睡了,娜仁一手掩着胸口微微拧眉,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第52章
从京城到赤城的路程不算很远,但因同行有老幼,马车缓慢,硬生生在路上磨了好些时日。
娜仁头天还有点兴致瞧瞧车外的风景,后来就每天懒洋洋地窝在马车里不爱动弹。
皇家出行,马车自然是极舒适的,内外两部分一道小屏风隔开,里头安置了一张矮榻,精巧些,倒也足够人半卧在上头了,外头还能有立个小茶炉子的地方。
为了照顾娜仁的口味,那个小茶炉子几乎日日立着,各种甜汤羹品不断,自然不能只做一人的份,太后都道跟着出来沾光了。
皎皎倒是每天兴致勃勃地来回奔跑于康熙、娜仁甚至太皇太后与太后的马车中间,这里待一会,那里玩了一会,累了就就近睡,每日午睡的地点都不固定。
娜仁对此深感无奈,却也不能说她什么,小姑娘精力旺盛,每天都活泼极了,她看着心累,只能叮嘱麦穗几个照顾周全些。
如今皎皎身边的保姆多半都已经出宫荣养,麦穗便是皎皎身边第一人,她处事妥帖心性缜密,很叫人放心。
除娜仁外,几乎所有的人对皎皎这活泼的性子与这几年被养得小牛犊子一样的身板满意极了,康熙恨不得日日抱着女儿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膝下长女那样的活泼健康。
可惜随行官员不算很多,远远不够他心里昭告天下的等级人数。
对他这幼稚的想法,娜仁全然不知,知道了大概会掐腰狂笑一场吧。
不过由此,也可以见康熙对膝下子嗣多夭折的辛酸了。
时人崇尚多子多福,然他膝下如今却只立住二子二女,除了这皎皎外,二公主、去年腊月出生的四阿哥赛音察浑与二阿哥承祜都不是身体健壮的,实在是令人心忧。
前朝大臣不断上折请开枝散叶绵延后嗣,皇后为了堵住众人悠悠之口甚至又选了一名钦天监官方认证命格旺子息的那拉氏入宫伺候,一时半会却无甚效验。
这里头的心酸种种,大家心里多少知道些,皇后也着急,平白在前朝落下个‘善妒’的名可不好受,虽然如今还没有人说出来,但噶布喇夫人回回入宫明里暗里的话她都听得清楚,自然坐不住了。
那拉氏入宫便是她情急之下的结果。
只是一时虽堵住了悠悠之口,却仍然没什么动静,叫她好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