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鸦与歌
也算是赶了一辈子了,都习惯了。
“可是,就算是赶集也不能占用人的车厢吧。”一个工作人员不服气地说,“也不能因为人可怜,就能让人破坏公共秩序吧,这是公共场所。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还是素质差。”
“是啊是啊,就算情有所原,这也是不对的行为,应该规范。不然我们国家成什么样子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还要不要形象了?”
“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了,现在跟外国交流也多了,不能丢人丢到国外去吧!”
节目组的人都深谙现在的主流思潮,张口就是一口破坏国家形象、妨碍公共治安的大帽子砸了下来。
老大爷被他们说的手足无措,很多话他根本听不懂,只知道这几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城里人说他不好。
“你们在胡咧咧什么呢?你们这些搞媒体的嘴,我才算是领教了!”乘务员哼了哼,“老大爷没有问题,他也没有破坏公共秩序,我们这趟火车本来就是要载牲畜的!”
“什么?这不是人坐的火车吗?”节目组的人坐不住了,这辆车是载牲畜的,那买票上车的他们算什么?
也算牲畜吗?
“本来就是混乘车!”乘务员不耐烦了,“只不过牲畜并不和人待在一个车厢而已。要不是你们捣乱,大爷早就将羊群赶到牲畜专用车厢了!”
人畜混乘?节目组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种火车啊,人怎么能和牲畜混乘呢?
“这不合理,太不符合规章制度了。现在马路上的小摊小贩都不准摆摊了,就是因为破坏市容,你们这样为了赚钱搞什么人畜混乘,简直就是为了钱不把国家脸面放在眼里!”
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一听都炸了,什么叫赚钱?他们赚什么钱?明明……
正当乘务要不顾纪律跟乘客互怼的时候,华锋语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违纪的念头。
“赚钱?陈副导,各位叔叔阿姨,你们的车票多少钱……看了吗?”华锋语问道,仍旧是不紧不慢的状态。
“车票……十八啊,我看了,怎么了?”有人回答,不明白华锋语想说什么。
“十八……你要不要算算,这么一趟列车要多少燃料,多少人工?”
华锋语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朴素的绿皮座位,示意众人看向窗外连绵的山峰,夜色中的山峦隐隐绰绰,像是某种看不清的梦境或未来。
“我们省大部分范围都在山区里,你们知道要在这种山区修建铁路,需要多少投入、多大的牺牲吗?你们又知道,为什么国外的山区没有这么好的基建吗?”
这个问题没人答话,节目组的人看着窗外山陵,在华锋语说话的间隙,一个隧道遮断了视线,想要说些什么,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修建铁路需要多少投入,但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是花费巨大的工程。
山区和平原不一样,遇山钻山、遇水架桥,皆耗资不菲,由于山势复杂,甚至还有铁路工人在此牺牲。
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铁路,不知道蕴含了多少艰辛和牺牲。
“修铁路确实花钱,但那本来就是国家该做的……”有人小声嘀咕着。
“是呀,你说得对。”华锋语附和了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合年纪的老成通透,“但是要加个前提,这是我们的国家才会理所当然该去做的事情。
你们既然这么崇尚国外,觉得外国素质高,条件好,但他们有这种工程吗?修建在崇山峻岭之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最后卖你一张十八块钱的车票。
没有,当然没有……因为那就是你们口中的市场经济,资本只会逐利,资本会在繁华的城市里建造豪华的赌场,让无数富豪在里面一掷千金,也不会掏出一毛钱来改善民生建设。”
华锋语说着,有些伤感却又混合着自豪地笑了。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已经注意到这趟火车了,瞬间就能明白火车背后代表的含义。
但是这些人……这些自称的媒体人,这些应当最能发现民生疾苦的人,却从没关注过这些事情。
她已经将事实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他们得出的结论却是“铁老大”为了赚钱故意卖的牲畜票,甚至觉得这种做法丢了国家的脸。
嘴里说着人权,但他们却根本不明白人权是什么。
“叔叔阿姨,这些线路其实并不是为你们这些人修建的,而是为——”华锋语看向车厢里的乘客,赶羊的老大爷、抓着鸡笼的中年妇女、穿着打扮明显家境贫困的其他人……
“为了他们而修建的。如果没有这条铁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走出去,也没有办法去赶集赚钱供孩子读书……
叔叔阿姨,你们嫌这些动物占用了自己的空间,嫌弃这些人老土,但实际上,不是他们破坏了你们干净繁华的生活,是你们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陈副导沉默了,是他们打扰了别人?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脏乱差的环境丢了国家的脸面,但在我看来,那些你们所推崇的,富有体面的发达国家,却连这样一条为底层民众谋利的铁路都没有,这才叫丢脸。”
自诩高福利,自诩民主自由,自诩人权至上,可能在他们的国度,底层民众不配称为公民吧。
丢脸啊,真的丢脸。
华锋语就是看不起他们这种假惺惺的作态,也看不上这群人,资产连布尔乔亚的边都摸不上,往脸上贴金也只能称一声“小布尔乔亚”的阶级,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他们眼中的泥腿子划清界限了吗?
“人权啊,什么是人权,人权就是给你活着当人的权利,而不是让你踩在人民的脖子上当人上人的权利。”
“啪啪啪!”乘务员突然大声鼓起掌来,她面带敬佩地看着华锋语,朗声说,“小姑娘,你说的可真好!”
夸完了华锋语,她又冷冷地看向节目组的人:“哼,你们穿的人模人样的,心灵可能还不如被你们嫌弃脏臭的小羊仔!”
节目组的人都低下了头,臊的抬不起头来。
他们沉默了,车厢里其他的乘客倒是开始说起话来,各种方言夹杂着重口音的普通话,窃窃私语传遍整节车厢。
“这个女娃说的好多话听不懂,但是说国家为俺们建火车,俺听懂了。”
“俺早就知道咧,这火车就是给俺们建的咧,俺们那地儿就剩下穷了,不是国家想着俺们,咋会把火车通过来呢?”
“要是没有火车,俺们就一辈子在山沟沟里了,俺的好孙儿又怎么能去城市里读书哩……”
“就是,国家和领导想着咱们穷哈哈,他们都没嫌咱们丢脸哩,这些人……啐。”
“一群大人,还没得人家女娃娃懂道理……”
这些话让节目组的人越发抬不起头来,他们虽然大部分都没什么媒体人的操守了,但基本的羞耻心还是在的。
被一车厢朴实的乡里人指指点点,让他们羞臊的恨不得跳车。
陈副导也低着头,努力当做没听见那些话,半晌他稍微抬起眼看向这个几句话就让群情激动的女孩,也不知心里这种复杂的心情是什么。
华锋语长得是甜美可爱那一款的,表情也不坚毅,但说出的话却像最锋利的刀,划开他们虚伪自私的假皮,但同时也划开了些许被埋葬已久的良心和公义。
“这就是你要让我看的理想主义吗?”陈副导复杂地问。
“这只是我们国家最浪漫的理想主义的一个角落而已。”华锋语语气温和,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耀眼的让身处黑暗的陈副导感觉有些刺眼。
“一个角落吗……”陈副导喃喃着,又挑衅地反问,“即使国家有着她的理想,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就是这样的了,理想主义,死了。像我们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凭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说了,你虽然嘴皮子厉害,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你自己就能做到吗?呵呵,华锋语,小姑娘,你还小,只是天真而已,以后长大了,社会会教你做人。”
“理想主义者已死?陈叔叔,我送您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面对质疑,华锋语并不生气。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好,确实,我这只雀儿,不懂你的鸿鹄之志。”陈副导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
华锋语叹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声音也放轻了:“可是……国家建设需要燕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当鸿鹄,我愿意当一只普通的燕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如果她真的想走一条坦途,那就不要管这么多事情,埋头读书就好了。
去最好的高中,跳级高考去最高等的学府,进入中科院,研究最前沿的科技。
但是……她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啊,陈叔叔。”
又低又沉的话语,透出多少的无奈来。
太难了,好像看不到前途,不论走到哪里,节目组这样的人都很多。
陈副导有些奇怪地看着华锋语,这个女孩年纪轻轻,单薄的肩膀上似乎压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此时丧气起来,似乎周身都黯淡了。
这个时候,突然一只粗糙的手伸到她面前,上面抓着两只小鸡崽。
华锋语有些差异地抬眼看去,是带了一筐鸡的中年妇女,她看起来至少三十多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
此刻这位明显生活困苦的中年妇女抓着两只要去卖的小鸡崽递给华锋语说:“小女娃,两只小鸡拿回去养着玩儿吧。”
华锋语难得有些懵逼:“小鸡……?大姐,您为什么要送我啊?”
“因为你看起来不开心嘛。”妇女说着,她听到了之前华锋语的话,虽然大部分没听懂,但是知道这个女娃是帮他们说话的。
现在看她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就送她两只小鸡崽。
“你们城里娃,没养过吧,小鸡崽养起来,好玩的。以前也有城里娃专门买小鸡崽回去养哩。”
跟眼前两只小鸡崽大眼瞪小眼,它们被大手抓住也没怎么反抗,两双乌溜溜的小圆眼似乎带着点好奇地看她。
华锋语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冲那妇女说:“谢谢,那我给您付钱吧。”
“要什么钱!”中年妇女有些不高兴了,直接把小鸡崽往华锋语怀里一塞,后者赶紧手忙脚乱地把鸡崽抱好,抬眼就看见中年妇女转身回去了。
华锋语犹豫了下,对方家境看起来很差,这两只鸡崽……不过也只纠结了几秒,她知道这位大姐虽然穷,但是心灵却并不穷,两只小鸡崽代表着她的善意,给钱反而会生气。
这种善意真沉啊,但也很甜。
华锋语难得的一些丧气一扫而空,她微微翘着嘴角,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下战书一般地看了陈副导一眼。
“陈叔叔,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
“就赌……理想主义未死,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
“就算还有一两个,有什么用?”
“有一两个,就能感召三四个,有了三四个……”华锋语顿了顿,轻笑一声,“那可能就是全世界啊。”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搁这儿跟我说《道德经》呢?”
“那你要不要跟我打赌?”
陈副导呵笑了声问:“打赌……得要赌注啊,你的赌注是什么?”
“赌注就是,省一中的数学老师打电话来找我回去,我会跟你回去见他。”华锋语笑眯眯地说。
陈副导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为什么省一中的老师要找你?怎么可能。”
在省一中的拍摄是台里沟通的,但他们虽然答应了在学校里拍摄,但这可不包括跟华锋语互动啊。
一个十分钟交了白卷的学生,还不是省一中自己的学生,老师哪有那个闲心去管?
“陈叔叔,你要是不相信,那可以明天接到电话后再打赌。”
陈副导狐疑地答应了。
这小姑娘,又挖了什么坑给他跳?之前火车那一回,坑的他老脸都要掉光了。
结果,第二天还没到八点,陈副导的手机就接到了陌生的电话号码,接起来一听,那边传来一个急切的男声。
“喂,是陈副导演吗?我是省一中的老师啊,华锋语同学哪里去了?不是说要来我们学校拍七天吗?怎么昨天就不见人影了啊?”
陈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