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他说,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娇憨可爱的。
他说,凡事都有我在那,我还年轻,儿子顽皮些没事儿。
你明明说自己没事儿,你明明说自己还年轻,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你不是说,要一辈子护着你的皇后吗?你怎么能半辈子就撇下她?
你为什么不等一等?你不是说好了吗?等儿子长大娶媳妇,就退位,和她一起养老吗?你为什么不等一等?
苍天为何对她如此残忍?要她刚嫁人就失去父亲,一个人照顾一个娘家。要她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失去丈夫。要她孙儿刚出生,就失去儿子。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病重不治,送走他们一个又一个!
太皇太后的心里大痛,痛的她不能呼吸。她捂住胸口,浑身都在颤抖,右手拿着手帕,青筋暴露,最终却是自己举着手帕,擦擦满脸的眼泪。
他走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擦眼泪了。她也早就不应该哭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啊,就是这样,就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你,然后你永远也见不到了。
太皇太后默默地拿起来梳子,默默地给自己梳头。
现在年轻女子流行牡丹头、小姑娘新发明挑心髻,她都不喜欢。她就喜欢以前的狄髻。她手巧,自己梳一个完整的一套狄髻,他总是夸她心灵手巧。
她一下下地梳着,认认真真,真正的“一丝不苟”,顶部的挑心、位于中部的分心、位于底端的花钿、位于脑后的满冠,位于两侧的掩鬓,位于耳垂的耳环……铜镜里的人珠光鬓影,气质华贵无双。
现在人流行的上衣衫已长至膝下,距离地面仅五寸,袖阔四尺余,露裙二三寸的式样,还有那插绣、堆纱和画裙等等,她也都不喜欢。
她还是以前的式样。上短下长,衣衫仅掩裙腰。穷人家节约布料,上衣紧一些;富贵人家用罗缎纱绢,两袖布满金绣,金彩膝裙长垂至足,上衣宽大,裙褶也多。
她给自己选一件织金龙凤纹的红罗长裙,红褙子,胸前的“坠领”,系在前襟的“七事”,她从来不喜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他说过,她这样就很好,大方明艳。
对着铜镜瞧瞧,再保养得宜,也是老了。这样也好,他没见过她老了的模样,也是和其他老太太一样的皮肤松弛,发福发胖。
她的心情好了些许,面带微笑开始上妆。
她记得,他不喜欢浓妆,就喜欢她略施薄粉的模样,也不要宫人动手,自己折腾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胭脂粉盒。
儿媳妇慢慢地走进来,给她行礼,她更是笑。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可惜啊,他没有看到,没有喝那杯媳妇茶。
她拉着儿媳妇坐下来,安慰儿媳妇不要哭。这是一个好孩子,都是她的错,她的儿子因为她的娘家痛恨外戚,一心防备岳父家,大婚十六年才做夫妻,都是她的错。
她对儿媳妇好,儿媳妇人老实厚道,就觉得她这个婆婆好,这个时候还来看她。
你看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说他傻不傻?这么好的儿媳妇啊,一天孝敬没享受。那么好的孙儿,更是没看到。
都是她的错。
他这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从没有一丝一毫怨怼,只知道对人好,好到最凶的大臣都说他“老好人”。
他身为一国之君,胸怀无比宽广,心里装下自己的小家,也装下山川大地、黎民百姓。
他创下“中兴之治”,却一辈子生活简朴,连民间普通世家的花费用度都没有,一辈子啊,就穿几件旧衣裳,多穿半匹布都不安心。
他一辈子宽厚仁慈,躬行节俭,重视司法,大开言路,任用贤臣;一辈子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一辈子忍受病痛的折磨,熬到油尽灯枯,三十五岁就离开。
他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他应该是大明的好皇帝,他不应该遇到她,下辈子,老天爷开眼,要他不要再遇到她。
正午的太阳落在清宁宫里头,折射出一道明亮光线,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耳朵里依稀可以听见三位阁老的念叨和哭嚎。她也希望啊,他们父子哪个能在天有灵,睁开眼睛,再来看一眼。
太皇太后慢慢地从绣墩上站起来,拉着儿媳妇的手,出来内殿,来到正殿,在凤椅上坐下来,要儿媳妇也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来。
“宣三位阁老。”她听到自己如是说道。
“宣三位阁老。”宫人们高声喊着,她听着他们的哭嚎更为清晰了,脸上带着笑儿。
“臣等给太皇太后行礼。”
“免礼。”
“臣等给皇太后行礼。”
“免礼。”
“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先请罪,臣等仪容不佳,有妨凤眼。”
“没罪。很好。给三位阁老净面,上茶。”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三位阁老,训练有素地上茶,上点心,退下。正殿里,只有她和儿媳妇,三位阁老。她对他们还是恨的,想等他们先开口求她。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能记得他和儿子的人,还有几个那?
她先开了口。
“张家,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身负皇恩,不思回报,骄横异常,是为不忠。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房屋,劫狱,多次犯法,是为不法。
弘治五年,孝宗皇帝遣侍郎屠勋、太监肖敬审问属实,依法惩办其犯事家奴。肖敬将惩处结果奏报皇帝,皇后大怒,帝也假怒。帝事后,召肖敬安慰道:“你的话是对的。”赐他以金。
正德三年,给事中吴世忠、主事李东阳,均因劾奏张延龄几乎得罪。正德皇帝独召张鹤龄谈话,张鹤龄脱帽,以头触地。自此以后张家兄弟的不法行为有收敛。”
她顿了顿,好似又看到儿子因为她的眼泪,压抑的怒火。
“一转年,就是元和三年……”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轻轻地一眨眼,掩饰心里的酸苦之意,“如今他们再次不忠、不法。我也不护着。我对不起孝宗皇帝,对不起正德皇帝,对不起因此受难的大明百姓,大明官员……”
她听到自己终于吐出来那四个字:“大明宦官。”
她注视着三位阁老,目光沉静:“我的罪责自己承担。”
“张家兄弟死不足惜,理当有刑部,依照国法论处。”
“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若方便,还请三位阁老告知,事情会到哪一步?”
死寂一般的静。
她耐心等候。她知道儿媳妇一定是怨她的。她知道三位阁老一定是怨她的。
她的一颗心到底是冷漠的,可能张家的人,都是这样冷漠?国法?道德?天理?都可以不在乎,就在乎自己的亲人。
而她的亲人,亲疏远近,孙儿最亲。取和舍,她却在孙儿和张家之间,选择了张家。
明知道三位阁老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就是顾虑她的孙儿和皇家声誉,她却要借此谈判,给张家尽可能地争取一线生机。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儿,笑自己。
杨阁老和其他两位阁老俱是心里一叹。如果可以,他们并不想和太皇太后闹僵,毕竟她的身份在这里。
他们也多少理解太皇太后的心情,无非就是后悔了,却又放不下张家血脉。杨阁老起身,行礼:“回太皇太后话,刑部负责审理建昌伯一案。暂时没有提及寿宁侯。事情最后会到哪一步,臣等不知。”
太皇太后于是冷笑。她记得他说过,她冷笑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冷酷。
“杨阁老,先皇没有给你留下遗诏?”
太皇太后直接问出来,看到儿媳妇一惊,随即又归于沉默;看到三位阁老一脸预料之中的平静,听到杨阁老肯定的回答。
“回太皇太后,先皇有遗诏。然先皇有交代,不到‘必须’,不使用。”
太皇太后脸上的冷笑加大。
大到扭曲。
大到她也想和建昌伯一样放声大笑。
多好笑?不好笑吗?她的儿子,到底还是心软。
她狠狠地骂,如果她儿子在眼前,她会狠狠地打一巴掌。这样的心软,到底是不适合做皇帝,和他一样!
太皇太后突然沉默下来,因为她儿子这份“心软”,因为她儿子不会在她眼前了。她甚至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家里的人,还是她的孙儿最好。
这个家里,就属她的孙儿,最让人放心,绝对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个儿。
太皇太后满心欣慰,脸上的冷笑也变成慈爱。
这要是她的夫婿,她不用哭。这要是她的儿子,她哭了,儿子就会心软地放过张家。可这是她的孙儿。三岁大的孙儿,就有决定乾坤,压制朝臣,杀伐决断的帝王威仪。
她的孙儿要这天下的人都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以死威胁也是没有用的。
太皇太后眼里心里都是慈祥的爱意,满满的都是,后继有人的自豪。
那是她的孙儿啊。
她的孙儿,会做到那一步那?
“既然如此,我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她故意这么说。果然,她的儿媳妇面色一紧,三位阁老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杨阁老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回话:“回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即可。”
太皇太后:“!!!”不得不说,太皇太后震惊了。他们不怕,她没有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只是去刑部,刑部的人不敢动建昌伯吗?
随即,太皇太后瞳孔一缩:“是了,刑部的人怎么会不敢动建昌伯?建昌伯的叔叔、表姑父、表姐夫……都已经在刑部受审了。”
太皇太后沉默。
她该为她的孙儿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骄傲吗?那是她的孙儿啊,她到底还是希望,她的孙儿,可以有一些普通小娃娃的,依赖和亲近的感情的。她的孙儿,孝顺她和儿媳妇,护着她和儿媳妇,可也只限于她和儿媳妇两个人,她都知道。
她的孙儿不喜欢任何外戚谄媚的讨好,她也都看在眼里。她的孙儿那么聪明骄傲的小娃娃,这个天下,能入他眼里的人,太少了。张家、夏家,都不够资格。
太皇太后想着她听宫人们说的,她孙儿在朝堂上要砍人脑袋的模样,天生的杀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手软,又忍不住笑。
他,儿子,都没有孙儿的这份定性。他们父子,都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护的人,不管多么罪恶。
只有他们的孙儿,强大如斯、生来骄傲,天生的尊荣。
太皇太后一时又心生自豪,她的孙儿,将来一定可以做到他爹,他爷爷,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定不会被人世间这复杂斑斓的人性诱惑。
这样也很好。
太皇太后笑着,眼里一片迷茫。
既然注定是帝王,何必强求做一个普通人?
太皇太后轻轻地抬手,拉动椅子边的一根细绳,外头进来一个老嬷嬷。
“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圈禁张家‘所有人’,一根草棒,也只准进不准出。”
“奴婢遵命。”
老嬷嬷下去。满殿寂静中,太皇太后轻轻地擦擦眼角没有的泪水,轻轻开口:“皇帝的年龄太小了,大小事情只能依靠阁老们,我和皇太后一直感激阁老们。”
“我们婆媳俩,不懂朝政,也没有野心垂帘听政什么的。都只想护着自己的家人,可这家人,也分一个亲疏远近。现在这天底下,千千万的人口,最亲的人不就是一个皇帝?”
“最需要我们护着的亲人,也就是一个皇帝。”
“现在皇帝的国库空了,七月份赈灾后,那就空的老鼠都没有了。”
“我这心里头一直不安生。我们婆媳到底是妇道人家,不懂家国天下的,就一些妇道人家的小计算。三位阁老,你们说说,皇帝宣布废除皇庄,以后,他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说完,再次抬手擦擦干干净净的眼角。
“他一个小娃娃,就知道一心为国为民,他哪里知道过日子的难处?我一听说这皇庄的事情,一颗心就揪着。三位阁老,皇庄废除,其他的那些外戚,比如周家啊,孙家啊,是不是都要查一查?”
“还有那些宗室。哎,他们就知道不停地纳妾生儿子拿奉养银子,不知道这国库都要空了,皇帝自个儿都穷的要去讨饭了。”
太皇太后说完,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盏,仔仔细细地抹去茶叶沫,好似这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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