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三月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墨卷誊录成朱卷,送到东阁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读卷。
有了眷录,读卷官不会遇到自己熟悉的字迹。可自从科举诞生,考场上的道道,那是层出不穷,不明说的,才是真道道。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评审试卷。阅卷时间只有一日——考生们皆是通过严厉的会试筛选,自身水平相差其实不远,不需要看得太仔细。
比如正德三年,吕木冉被擢为状元,便是沾同乡刘瑾的光。刘瑾都不认识吕木冉——内阁有意逢迎刘瑾,特擢用陕西人为首冠。
这次科举,三百四十份卷子,读卷官“酌情”选出来一百份,内阁从一百份里,“酌情”选出来十份送交皇上,皇上从这十份里选状元、榜眼、探花。
全大明人都盯着这次科举,越是和平清明时期,各方争斗反而越是激烈。
大同,钦差桂萼听说今天三月十六,一时回忆,一时摇头失笑,学子门踏过这道门,进入官场,那就不是一道门,而是一个新世界。
官场沉浮……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甘州,钦差严嵩眼睛一眯,科举,科举……一腔激情,谁知道科举后面对什么?青史留名或者遗臭万年,或者默默无闻,或者枷锁加身下大牢,满门抄斩……
官场搏命,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西域,一伙儿无缘这次会试的江南秀才们,童生们,测绘的空档时不时地停下来,面面相觑,一样的羡慕嫉妒恨,一样的不甘不服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都默默告诉自己,我还年轻,下次,下个三年,一定轮到自己做奉天殿天子门生。
文嘉和担心堂兄的考试。
汪直和章怀举回忆自己的人生,一时黯然,默默思考。
章怀秀琢磨怎么去北京——肯定不能参加科举,毛笔字都不会写,繁体字都不认识……可他就是去了北京,用什么方式见到皇上?
海南、江西……海瑞、李时珍、胡宗宪……各地方的小童生们,迎着朝阳,志气高远,等他们长大,就是皇上长大,他们会是最幸运的一批人。
南直隶苏州府,归家的唐伯虎和几个好友相聚,文征明念着一心要科举的儿子侄子,试着开口:“江南的人口越来越多,十个青年人中有五个读书人,学风如此高盛,乃是好事。
可是,这南中北榜的份额就不说了,下次会试,能不能,南北中,都多收取几个?”
文征明的意思,南北中,各自的份额不变,总体数量能不能扩大一些?唐伯虎早已不是激愤的民间文人,屁股歪一下,当即拒绝。
“如今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多录取一个进士,就是多一份免税土地出来,朝廷吃不消。而且,这江南文风鼎盛,从江南考出来的举子,那才是真正的有才之士。”
顿了顿,到底他也是南人,说了一句大实话:“你们都莫担心。科举,只是一道门,我们要看,过了门之后……”
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给祖宗们上香——今年的状元出在南京。
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们上香——今年北方考生压住南方一头。
西南四省: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上香——今年西南四省的考生别太丢人。
全国屏息静候中,三月十七日下午,皇上和几位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听王守仁老师讲述,南北卷的故事。
王守仁老师感慨万千:“洪武三十年会试,考官刘三吾、白信蹈所录取的五十二名进士,皆是南人,光从榜单上看,似乎是一场赤~裸裸的科举舞弊行为。民间哗然,太~祖皇帝怒不可遏,杀了许多人。
为了平息北人的愤怒,太~祖皇帝自阅卷,定下六十一名进士,六十一人都是北人,于是南人愤怒……”
王守仁好似看到当年,夹裹进去的无数无辜的人,一声叹息。
“千年以来,北方多年混乱,北方世家大族几次南迁,给南方带来先进的文化技艺,加以南方土地肥沃,河流众多,水利条件也好,战争少……读书要有银子,银子多读书人自然就多。南人在科举中脱颖而出,这是必然。”
“可是科举取士,关乎一个国家的未来,一个地方的未来,国家不敢放松,任何地方都要争。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舞弊,南北矛盾带来大明极大的不稳定,只能用重典……”
王守仁老师讲的非常有“礼貌”,给太~祖皇帝的弑杀找了一个好理由。蜻蜓点水地,要他们知道这个事儿就成。
小娃娃皇上从徐景珩那里知道的是,太~祖皇帝老家凤阳,偏南方,又是在南方发家,可要站稳脚跟需要北方的支持,科举就是人心合一的有利工具,结果却全是南方学子,不是在打北方的脸吗?
难平民愤不就是民心背离?可是全录取北人,南人就说了,皇上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老家人?
到仁宗洪熙元年,争斗越发激烈,大学士杨士奇提出,分地区取进士的南北卷制度,录取考南卷的考生十分之六,北则卷取十分之四。
可是南北还是争论不休。谁都想自己这方的人数更多。南人说皇上你怎么不偏心南方?北人说皇上你怎么能老偏心南方?
于是第二年,仁宗皇帝在南榜和北榜中各拿出五个点的份额,凑一个录取名额一成的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这几个西南省份,皇家老家附近的一些地方,独立出来,不属于北,也不属于南……”
一个是经营西南;一个是彻底让皇家解套,和天下人说明,皇家不是南,也不是北,站中间!
徐景珩的声音里带着笑儿:“西南这片地方,非常落后。通过设立中区,等于是皇家和朝廷向西南文人传递一个信号:皇家把你们当老家人一样看待,把科举当中的名额给你们留足了。
这几个地方学风不高,考试本就考不过南北文人,这么一来,其实是为西南四省的读书人降低录取门槛,大大有利于朝廷在整个西南地区的统治。”
小娃娃表示明白,大明两京十三省,不能光顾着北方和南方,还有西南等等偏远地方。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领会,笑容灿烂,小娃娃看得眼睛睁大,喜欢!
徐景珩微笑:“太~祖皇帝时期的南北榜事件,之所以演化到血腥的局面,因为皇帝的南方人身份被裹进来,只要皇家的老家人参加科举,这就永远是一个问题。
不若干脆设立一个中榜,告诉天下人——皇家把老家人和最落后的西南四省一起,总不能再说偏心了吧。就算偏心,也有上限了,不抢名额了。”
静静的太阳底下,牡丹花儿香气扑鼻,小娃娃大眼睛亮亮的:“朕明白。要划出来道儿,说个明白。”
徐景珩眼神儿宠溺:“皇上说得对。任何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人的预期稳定下来,即便还是觉得不合理,觉得一成也还是高,但是猜疑解消了。”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多方维持,保证一定的公平。”
小娃娃郑重点脑袋。
小娃娃·朱载垣,对科举有了认识,大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的内阁,当然也有考虑这些情况。甭管四位阁老出身南北中哪个地方,平衡最重要。
三月十八日,辰时过,朝阳初生,天地灿烂。朝中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文武百官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在承天门外等候的进士们鱼贯而入。
皇上·朱载垣,一身皮弁大朝服,白鹿皮做的帽子,黑纱覆裱,前后各十二缝,各缀五采玉十二,缝及冠武,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红组缨,绛纱衣,蔽膝随衣色;白玉佩,革带玉钩,绯白大带,白袜黑舄。
这般彰显华夏宏大气度的服饰,他硬生生地穿出来几分霸道。大殿里的文武大臣偷瞄一眼,俱是小心肝儿一颤,偏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只觉得头顶的帽子挺沉的。
奉天殿广场前,其余的文武百官按职位,站立丹墀之内两侧;新进士们分两列站其后。礼乐响起,皇上升坐,内阁首辅杨廷和,双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领着众人五拜三叩礼。
一拜一拜一拜……:“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喊声震天响,奉天殿里头回音不断。
鸿胪寺官宣读制诰:“元和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读卷官拆卷,大声唱诵:“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鸿胪寺嗓门大的官员跟着重复:“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大殿门口的丹樨上,再一名鸿胪寺官员,继续高喊:“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和。”
丹樨下的文伯和听见了,他的同科好友们也听见了,所有的官员们都听见了。
文伯和同手同脚,任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倒头就拜:“臣文伯和,叩见皇上。”
皇上看着自己选出来的状元郎,眉开眼笑。
第二名榜眼出在西南四省,一位三十多岁的稳重人,他也喜欢。第三名探花,出在北方,一个二等家族的旁支,眉清目秀,身形挺拔,完美地诠释风度翩翩美探花,还是喜欢。
他自己喜欢,文武官员也喜欢。下面的二甲,三甲,也是一样。平衡为主,按照各自的份额,近乎完全公平,都欢欢喜喜的。
三百名进士一起进来谢恩,礼乐再奏,小娃娃皇上着急脱了帽子,起驾回宫。礼部堂官捧榜,领着新进士、王公百官,云盘承榜,伞盖鼓乐引导,出奉天门、午门,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写着三百多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围堵的人山人海。今年不光探花长得好,状元也长得好啊,听说还没娶媳妇啊,等着榜下捉婿的人家,抢啊。
状元、榜眼、探花,戴红花,骑大马,接受北京城人的热情,整个北京城都是欢乐的海洋。就连皇上都在美美指挥使的怀里,挤在人群里,拍手喝彩。
皇上高兴于他选的状元郎聪明。徐景珩解释给他听,富换~妻的事儿,其实不多。有才华的举子,没有早娶的,都等着今天,皇上就更高兴。
十九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二十一日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等待授官。
大明朝不成文的规定之一,非翰林不进内阁,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其他的进士们,都为了翰林的名额,继续奋斗。
状元文伯和,给叔父写信,给族长写信,一个是文家的土地清查,文家和兴王的海贸生意要结束。
文征明拿着信就跑去找好友唐伯虎。唐伯虎也愣啊,皇上就四岁的孩子,哪里想这么多?可他不能说啊,只能拿出皇上的招数,一双老眼睛极力发出无辜的光芒,你自己猜吧。
文征明:“!!!”
文家出一个状元,文家人高兴啊。可是……可是……
北京城,小娃娃和他的八条鱼放风筝,欢喜的忘记一切。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收到南京来信,得知文家的动作,微微一笑,风流天生。
湖广兴王府,兴王自觉最近什么动作也没有,祸从天降——文家要断绝他的海贸生意,光赔礼就十万两银子。兴王再得知,文家在清查自家土地,主动“改革”,就感觉头晕晕的,眼前一片黑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科举,和现在的高考分差不多?各省份的分数线不一样,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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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兴王回忆一番,当年自己的这个时候,在忙什么那?
打杀一番,大权在握,再也没有人逼逼叨叨他了,他无聊啊,没有对手的无聊寂寞。朝廷上,他不用说话,不想死的官员们,就按照他的心意办好了,他那个时候年轻,也不知道官员们的心理其实是半惧怕半看不起他的作为。
大大小小的朝事繁琐,很累。他也不是太~祖皇帝,天天上朝吃豆腐;他也不是太宗皇帝,天天想着打仗打仗,后宫百花争艳的妃子们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然后,就那么一天,他在一个小太监的讨好下,见识到修道的神奇。
道法玄妙。老子的无为而治,深得他心。他聪明,知道人心可以利用,臣子之间的争斗可以利用,那就利用吧。
用道法管理朝廷,比汉初的无为而治更为玄妙。他不上朝,不出一言,官员们办好了,是他的英明;办不好,是官员们糊涂。
他看《道德经》,看得不吃不喝。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给他介绍得道的道士们,给他去武当山、龙虎山找来老道士,他和他们一起研究,更是痴迷……
兴王冷笑,奶娃娃皇帝,有一天也会这般无聊寂寞。是皇帝都会!
否则秦始皇为何要寻仙问道,汉武帝为何要亲自祭拜泰山,巡视山东距离太阳最近的山头?就连那千古一帝唐太宗,都要召集道士们研制丹药。
因为,做皇帝做到一个份上,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们追求了啊。
就是那百年文家,天天自称诗书传家又如何?奶娃娃皇上给文家一个状元,文家就能下这份决断,人心……兴王背负双手,仰头看着兴王府四四方方的蓝天白云,眼里的讽刺傲慢一闪而过。
人心,就是这么无聊寂寞。
高处不胜寒的兴王,对文家送来的十万两银子,还是挺满意的,文家很会做人,挺不错。
兴王自觉,他看透人心,两辈子了,最喜欢的,就是识时务的人,文家识时务,能舍得十万两银子,这事儿,他就不追究了。
兴王出来斋房,换下一身宽大的道袍,一身大明亲王常服,尊贵不凡,他谁也不看,自己拿一个花剪,剪下来几株花枝,自己给自己编一个,老子的草帽,规规整整地戴在头上……
府里的老长史担心,没有文家的生意,府里的花费怎么办,又来劝说王爷放弃吃素,一眼看到王爷换下道袍,挺激动,走近些看清楚王爷头上的草帽,面对王爷这修仙问道走火入魔的症状,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兴王看他一眼,冷漠,高高在上。
兴王不是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人,曾经他和自己的内阁六部那么计较银子,宁可少了赈灾银子,也不能少了他炼丹的银子,惹得内阁六部几次集体死谏,他岂会不知道来银子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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