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当皇帝的,都想着出口成献,生杀予夺、万民归心。当大臣的,都希望虚君,希望皇帝一整天就是在后宫喝喝酒、生小娃娃……皇帝一人关系一国之大利益,身边必须要用的宫人、侍卫、太医……甚至后妃,有哪几个可以完全放心?”
“……皇上一岁的时候,受凉过一次,因为奶嬷嬷勾结宗室,湖广楚王的父亲老楚王,因此去世。皇上两岁的时候落水,因为江湖人的参与,涉及到反叛的宁王后裔。皇上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的刺杀、暗害,有多少次,臣数不过来。”
皇上终于知道楚王牵扯到的真相,奶嬷嬷吗?
“是因为朱载垣是皇帝吗?”这是皇上这些日子找到的原因。
“是也不是。作为皇帝,牵扯的利益太大,太大。不是皇帝的普通人,走在大街上,也有可能,就因为有谁看着不顺眼,被捅刀子。”
“皇上,这就是博弈,这就是脆弱的生命。”
皇上听懂了,徐景珩在说,生灵就是如此。他身边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天底下的生灵,都是各有各的私心。
皇上又想起他偷偷看的一些卷宗。
兵荒使边镇大片军屯荒芜,景泰帝朱祁钰下诏“近边官豪势要,一应人等有力之家尽力开种……”诏书下达之日举国欢庆,老百姓满心期待。皇亲国戚、封建官僚、地痞流氓全都跑去圈占军屯,都夸朱祁钰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的本意是开荒,天下人的意思是:无人耕种的土地抢,有人耕种的土地也抢!包赔屯田籽粒、投献、捐输等等手段,实质只有一个:瓜分土地,尽可能地朝自己家里扒拉。到宪宗皇帝时期,正式确立皇庄,一个看一个,愈演愈烈。
到他爹的时候,已经成为定势,甭管权利大小,都八仙过海一般去抢土地。保定的谭观海家里有一百多顷良田,恶霸杨端看中了,勾结官吏,谭观海因为一件小事被判处死刑,良田要被瓜分。谭观海就去找吏部尚书梁储的儿子,说自愿将土地投献给梁家。
杨端以为梁储廉明不在意,派人把谭观海原来的佃户从土地上打跑,共有四名佃户被殴打致死。梁储的儿子岂能答应?联合前吏部尚书的儿子,另外几家富豪,动用军队,直接杀掉杨端全家、杨端的所有佃户,说尽杀诸杨,以快其忿,且绝后患。
案卷记载,一共二百余人成为刀下之鬼。杨端和谭观海所有的土地被梁家、戴家……瓜分。这就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的争斗。
可是,这般“法当极典”的案件报到刑部,刑部居然说自己无权过问此事。案件被推到三法司会审,三法司的结论却是“此案难以常例处之,请皇帝圣裁”,没人肯为二百多条人命得罪吏部尚书!
先皇给出的判决结果:梁家和戴家杀人事出有因,发配边卫五年。另外,谭观海、杨端的土地全部归梁家和戴家。
皇上知道,他爹是权衡各种利弊,也知道命和命不一样。楚王的弟弟要打杀楚王,涉案的小厮门人婢女五十人全部绞刑,楚王的弟弟只是贬为庶人。
小厮门人婢女是犯罪,杨端的二百个佃户算白死。
杨端这样的事情被记录下来,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极个别事件,一般人都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可是,二百余条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意?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不在意。
为什么他爹告诉他,谁惹你不开心,你就砍谁的脑袋。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皇上紧紧抱住徐景珩,身体一抖一抖地哭着求他:“徐景珩,你不要参与改革。徐景珩,你要好好的。”
徐景珩沉默。
皇上一口气没上气,憋得脸通红。徐景珩赶紧给他拍背顺气:“皇上不怕。臣好好的。”可皇上如何能不害怕?
他爹重用的宦官刘瑾之所以被杀,不是因为刘瑾贪财乱政,而是刘瑾要按照他爹的意思去改革,一个宦官要改革,要反贪、要给老百姓减赋、严格文官考核、增加商税……天下的利益集团,哪个能饶过他?商鞅是五马分尸,刘瑾是凌迟。
皇上因为这个事情,查他爹死因的时候,怀疑杨廷和一干文臣害死他爹,怀疑太医院,怀疑他爹落水地方的世家大族豪绅……
皇上还从四川蜀王的信里知道,杨廷和老家的宅子,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小成都。大,大到家里挖了一个湖,这湖是完全用围墙封闭在家里,湖心中亭台楼阁数不胜数;豪华,豪华到建筑飞檐挑梁、精美绝伦,四周的围墙是城墙,上面还有城楼、兵道、垛口……类比紫禁城;真真的僮仆过千,日常奢靡无度。
宦官再贪财,也不会去抢那么多土地!皇上实在是太聪明。皇上对他爹的死因起了疑,就命令司礼监和御马监协助,偷偷地查。他不想要徐景珩担心,连余庆都不告诉。
皇上因为徐景珩的担忧,哭音浓重:“徐景珩,你坐下来。”
徐景珩在躺椅上坐下来,一双腿不是自己的,却也无暇顾及,只担心:“皇上,臣知道皇上不甘心。可是杨廷和、谢迁等人,在先皇驾崩的时候,到底是记得作为大明人、臣子的本分。他们和先皇争斗,夺下来权利之后,也走上刘瑾的后路,为了大明实施刘瑾的改革。”
皇上给他按腿,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蓝色的长衫上。
“我知道,杨廷和、谢迁……那两年,遭遇很多暗杀。”
“徐景珩不要担心。”
皇上不想徐景珩担心这些,还是愿意给所有老臣一个安享晚年。徐景珩更担心。他突然自问,是不是先皇教导皇上那般,更好?皇上什么感情也不去懂,只按照心意做一个暴君,是不是会快乐很多?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宽容,眼里全是痛苦。他睡了过去,却是在皇上离开后,痛苦地咳嗽出来,咳的撕心裂肺,挺直的腰背不堪重负一般弯下去。
喉咙里一片腥甜,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只拿手帕擦去,示意文老先生不要声张。
文老先生不忍心告诉徐景珩,皇上并没有离开。皇上刚刚给徐景珩诊脉,虽然还是不大精准,却也多少知道几分。皇上知道徐景珩压抑的情绪需要发出来,去院子里的小厨房煎药,隐约可以听到,徐景珩那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
皇上的目光落在燃烧的木炭上,干净的小灶台上,只用心地看着火候,耐心地熬药。
各家吃各家灶台的饭,皇家只是天下的官员中最大的一个家。朱载垣,只想抓住自己的那一小份,还是曾经喊着“天下都是朕的,天下的子民都是朕的子民……”的小娃娃,却有不一样。
皇上照顾徐景珩用完一份参汤,一碗鱼羹,再喝完汤药,看着他真的睡过去,才是离开宅子。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午时。皇上回来紫禁城,面对等候的兴王,被惊动的大臣们,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打个哈欠,要睡觉。
大臣们、太皇太后、皇太后心里惊骇,皇上眼睛红肿,明显大哭过,还是没有恢复情绪的那一种,什么也不敢说,只哄着他赶紧去洗漱午休。
皇上去午休,起来用膳,再次见到兴王。
偏殿里就他们两个人。皇上问兴王:“你想做皇帝?”皇上的声音平静,眉眼虽然还有红肿,可也还是平静。兴王震惊的无法言语。皇上只说:“你如果有能力,朕可以退位给你。可你只懂权谋,不知韬略。大明这艘小破船在你的手里,会越发下沉。”
兴王愣神,良久良久,从震惊中回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子。
奶娃娃皇帝不光是命好,他还聪明,比他爹聪明。兴王对上皇上的视线,身上气势一变,那是帝皇君临天下的威势。
兴王恨得咬牙切齿。
“皇上,不想做皇帝?”
“朕是皇帝。”
“对,皇上是皇帝,无所谓想不想。”兴王克制不住地冷笑:“皇上够聪明。皇上当知道,如今的形势,谁可以坐稳大明江山。”
这皇位是你想做就想做,不想做就不想做的吗?兴王恨皇上的好运,更恨皇上把自己苦苦追求的皇位,看得一点都不重要。
兴王恨。皇上因为兴王的回答沉思。压抑的沉默蔓延开来。皇上目光落在虚空,喃喃自语:“……宗室里的人,都坐不稳吗?”
兴王闻言,恨恨地看着皇上,眼睛通红:“皇上,哪个宗室能坐稳?朱厚璁自问懂得人心算计,权谋逆天。可如今的大明,有了红薯,有了海贸,还有了暂时的和平……却又有新的问题,除了徐景珩和皇上,谁可以掌握?一旦皇上离开皇位,徐景珩会立马回归山林……”
“当然,他本也撑不过几年了。”
兴王这句话一出口,顿感痛快。小皇帝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眼里痛苦,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兴王就感觉特高兴,高兴地笑出来,笑得特“真诚”:“皇上还小,不知道皇位的好处。等皇上长大了,就明白,皇家人,没有皇位,什么也不是。”
皇上不想和疯魔的兴王讨论皇位的重要性。兴王做过皇帝,皇上并不在意。
皇上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他。
但这和皇上要做的事情无关。
万寿山皇陵的一幕一幕都在皇上的心里,皇上看着兴王对皇位,或者说,对权势、长生不老修道成仙的痴狂,只有淡淡的一句:“你只懂一半的心学,你不懂。”
兴王:“!!!”可是皇上坐在宝座上,闭上眼睛不看他。
朱厚璁只懂一半心学,王守仁老师在信里说过心学的情况,皇上今天有所悟。兴王不懂,越是追求,越是追求不到,因为他沉迷在追求的过程中,无法自拔。
皇上顿悟,自己也沉迷在追求的过程中,无法自拔。兴王求权利和长生,给大明这艘破船带来压力。皇上一心要徐景珩好起来,恢复往日的功夫,越发给徐景珩压力。
不同的是,大明、大明人,都和徐景珩相同,又大不同。徐景珩懂了,放下了,却还是因为他爹的一封求救信,从仙山上下来,回到滚滚红尘……又因为他的依赖,挣扎着多活几年,天天按时用药。
皇上又想起,徐景珩日常安静的模样,徐景珩告诉他说“冲破迷障,走出软弱,既然要带着皇上玩耍,那就好好玩耍……”的样子,也是那般的安静。
皇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似又看到两岁的自己,为了半块月饼哭嚎,只有徐景珩宠着他,抱着他下去彩楼,逛市集……
偏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外头狂风大作,雷声轰轰,好好的一个冬日晴天,眼看要下大暴雨。
兴王霍然站起,小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入定!顿悟!
兴王经过刚才那番对话,已经感受到小皇帝的不同寻常。在兴王上午拜见皇上的时候,皇上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好似看透他的前世今生,他的来处,他的归处。
当时兴王感受到皇上的威压,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快速趴在地上,他误以为皇上在显示皇威,咬牙硬扛。
此时此刻,兴王已经可以确认,皇上在修炼,其修为,比他还高深。
兴王心里惊涛骇浪,目光灼灼注视小皇帝那,带笑的平静的眉眼,胖嘟嘟的脸蛋儿,略带红肿的大眼睛,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饱满灵动。兴王嫉妒,兴王恨,兴王不知不觉起身,慢慢靠近小皇帝——
这个时候的小皇帝,脆弱不堪,他只要,只要轻轻一动手,打断他的顿悟,就会给他造成莫大的伤害……这个念头,好似毒蛇一般缠绕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收缩,瞳孔收缩,脚步慢慢地靠近小皇帝……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这天赐良机,全然没发现,皇上养在身边的金刚小鹦鹉,站在皇上宝座的扶手上,黑豆小眼捕猎地看着他,余庆不知何时进来偏殿,腰上的绣春刀出鞘,闪着寒光的刀锋贴着他的脖子,只要他再走一步,就会脑袋搬家……
乾清宫偏殿里火坑烧的正好,温暖如春天一般,透过高大的宫墙,厚重的幕帘穿过来的几缕西北风,吹动青色的纱帘帷幔。
外间的松枝木炭盆,里间的沉香小炉子,更显得这里香烟缭绕,就和那看起来温情脉脉有趣的很的,正德一朝一般,其中暗藏多少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皇上静静地坐在宝座上,对外界的一切好似都知道,好似都没有感知。
徐景珩一觉醒来,看着文老先生,文老先生知道瞒不过他:“那个时候,皇上在灶房熬药。”徐景珩默然不语。文老先生举起手里的酒葫芦喝不下去,追问:“你相信皇上会走过这一关?”
“相信。”
徐景珩回答的毫不犹豫,仿佛那个一大早起来跟一个呆子一般,数梅花的人不是他一般。文老先生咬牙,就感觉自己都是瞎操心。
文老先生气不过:“……徐景珩啊徐景珩,你就这点,要人恨的牙痒痒,还能活到现在。”徐景珩因为他的“愤怒”笑出来:“徐某自问算得上‘人见人爱’?”
!!!
!!!
文老先生叫此人的厚脸皮,吓得嘴巴张大合不上。这头,文老先生想通了,不能和徐景珩比无赖,也喝得下去美酒了,满心期待皇上走出这一关后会有的变化。那头,钱塘一个农家小院子里,一个紫衣女子坐在水井边,抱着绣框专心地绣着一个花样。
她长得很美,按照世人的标准,美到了极致,美得不可方物,美的沁人心脾,冰冷清寒不食人间烟火。可她同时又美得温婉贤淑,一身粗布衣裳坐在农家小院,也是大家闺秀。
尤其那双灵气的大眼睛,注视手里的绣花,含情脉脉,温柔似水,如梦似幻,倾国倾城……叫人看一眼,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用心地绣着花样,外头一个褐色短打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进来,关好门栓,大步进来院子,面色惊慌地喊:“姑娘,她们被发现了。”她也是动作不紧不慢。
手里的绣花针轻扯出来长长的丝线,她收拾好针线,站起来,问忠心的婢女:“官府派大军了吗?”
那个婢女目露恐惧:“派出来大军,还有大炮。要轰山。”
这位姑娘只点头表示知道:“莫要担心。朝廷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这位婢女到底是心软。那个杀手组织虽然大部分都恶贯满盈,该死。可总有几个人是忠心的,不那么该死的。可她也知道,姑娘这次机会难得,打定主意要借朝廷铲除那些人,只喏喏不敢言语。
紫衣姑娘目光轻淡:“你这几天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时间不早,我去准备午饭。”
婢女一听着急:“姑娘你坐着休息眼睛,奴婢去做饭。”婢女哪里舍得自家姑娘做饭?也顾不得给那些人求情,赶紧地围上围裙去灶房生火。
紫衣姑娘看着她蹲在灶台前鼓着嘴巴吹火膛,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去院子里的小菜地拔几颗小葱萝卜,仔细地摘干净,那动作,和她绣花一般用心。因为她真心认为,这般在钱塘生活,粗茶淡饭、坐看潮起潮落,真的很好,老祖宗朱权一心要来钱塘,一直没能来……她要多珍惜。
宁王后裔做首领的杀手组织,对于这位宁王后裔来说,是负担,是拖累,更是罪孽。终于等到有人高额悬赏皇上的人头,不管不顾地派出去人手刺杀小皇帝和杨廷和,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朝廷的关注,派出去大军清缴那个组织。
锦衣卫收到消息,余庆告诉徐景珩,徐景珩只说,实话告诉皇上即可。皇上果然说:“她既然有心,朕自要照顾一二。”
余庆认为,那就是一个宁王余孽,可他又觉得,皇上这般大度,更好。只是一个姑娘家而已。余庆通知东西厂,东西厂通知钱塘的驻守太监们多注意,毕竟一个姑娘家,生活中多有不方便。
杨阁老遇刺一事算是过去。杨阁老得知,皇上因为他,命令官府带兵带着大炮,轰打杀手组织的老巢,又是感动,又是不安。杨廷和进宫和皇上说:“皇上,臣遭遇刺杀是常事。天底下的凶徒杀不完,皇上仁慈,大军不宜轻易出动。”
皇上从善如流:“阁老的心意朕明白。朕相信,江湖人也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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