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她启唇:
“不服。”
衡虚仙尊忍不住厉声斥责:
“你没有资格不服,若非你重羽族后人的身份,此刻已是天雷灌体,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岂还有你说话的份!”
宋月桃勾起唇角,冷声一笑:
“我不服,不是认为我没错,而是看到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我,不服。”
衡虚仙尊顿时脸色大变。
“纯陵十三宗,仙门五首之列,修无情道,却一口一个立身持正,为天下苍生修道,既无情,怎会对天下苍生有情?既修无情道,却又处处偏私,处处为了自己,你们还修什么无情道,不如修自私道更准确些!”
宋月桃目光灼灼,凝出冰冷恨意。
“这么多年,我在纯陵,每一日都不得不讨好你们,每天都让我厌恶,让我恶心!我可以受罚,但你们这群伪善之辈还能打着名门正派的旗号活着,我怎可能服气,我永远不可能服气!”
“你——”衡虚仙尊想起往日对这个徒弟的信赖,恨意与懊悔在他的胸腔里绞紧,令他呼吸都急促起来,“宋、月、桃,你对纯陵如此憎恶,纯陵从前可曾亏待你一分?”
“你们自是没有亏待我。”
宋月桃唇边绽开一个讥讽笑意。
“一个能记住你们所有喜好,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你们缺什么,想要什么,不用言语,下一秒就能温柔体贴地帮你们妥帖做到的人,这样趁手的工具,你们自然不会亏待我。”
“可在常山昭觉寺时,我被那个发了疯的佛子明寂抓走,你们却也没有一个人来寻我,对吧?”
“平日嘴上说着我千好万好,还不惜将沈黛踩在脚下来夸赞我,实际上生死关头,抛下我连犹豫也不需要,总之都是为了成全你们的大道,我应该立刻接受且不许心生怨怼,对吧?”
宋月桃嗤笑一声。
“如果是沈黛,或许还能体谅一二,可我不是,我没那种菩萨心肠,什么正义什么大道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们佛口蛇心,虚伪至极,这样的宗门也能列于仙门五首,简直是整个修真界的耻辱!”
或许是知道自己今日之后就要永远沉于不见天日的镇魔窟中,宋月桃肆无忌惮地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衡虚仙尊被宋月桃的话激怒,掌中灵力凝聚,眼看就要对宋月桃动手——
“重霄君。”
沈黛忽然出声。
台上一触即发,众人正看得入迷,忽然被沈黛打断,众人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审命台上的罪责,已由各家掌门定下,不该减少,自然也不该增加,您说对吗?”
众修士讶然。
她这是……在替宋月桃说话?
替那个,曾经所有人都喜欢拿来与她比较,并且将对方捧到天上,将她踩进泥里的那个宋月桃说话?
平心而论,没有人喜欢被人拿来做比较,更别提宋月桃天生运气好,沈黛天生不走运,一个人人羡慕,一个避之不及,谁也不是圣人,怎么会心中毫无怨怼?
何况刚刚看沈黛对她从前的师兄和师尊,也不像是心软的人。
“阿弥陀佛。”
人群中传来梵音禅宗掌门,鉴衍大师的声音。
他宝相庄严,面色平和,垂目合掌缓声道:
“沈施主恩怨分明,难得。”
梵音禅宗的鉴衍大师鲜少在这样的场合开口,更何况是夸人,此刻鉴衍大师的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醒悟。
沈黛都能为宋月桃仗义执言,不让衡虚仙尊一怒之下伤了她,刚才却对她完全不给江临渊和衡虚仙尊留情面。
不是她无情,一定是纯陵这两位师尊师兄做了什么比宋月桃所为更加过分的事情,所以她才那样分毫不让。
想起衡虚仙尊之前说过的那句“纯陵有愧于你,临渊也有愧于你”,这个念头便更有说服力了。
沈黛却不知众人舆论又偏向了自己这一侧,只听到鉴衍大师忽然为自己说话,有些诧异,于是隔着人群,也双手合十,见了个礼。
重霄君淡淡警示了衡虚仙尊,他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宋月桃气得失去神智。
只是他临走之前,忽然冷笑一声:
“你自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错事,不过是被伽岚君所蒙蔽,你还为沈黛打抱不平,可惜,你没有资格。”
宋月桃刚要开口,就见衡虚仙尊动作迅速地将一缕灵识送入了她脑海之中,这灵识不痛不痒,只是将当日他们在常山的魇妖幻境中看到的一幕映入她的脑海之中。
“你说我们才是伤害沈黛的罪魁祸首,那你就亲眼看看,不管这个幻境是曾经发生过的,还是推演出的未来,你仔仔细细地看看,真正会害死沈黛的人,究竟是谁!”
衡虚仙尊拂袖而下,宋月桃的眼前浮现出无数纷乱的画面——
她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江临渊是为了还她救命之恩,才没有及时去寻沈黛。
魇族之所以能那么准确的知道江临渊他们撤退的路线,是她将情报传了出去,她不知道魇妖已与魔族决裂,还以为魇妖只是来杀江临渊的。
最后,画面定格在空荡荡的活祭阵前,沈黛的灵力还盘桓在此,但连尸骸都未留下。
宋月桃怔怔看着这一幕幕画面,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是她害死了沈黛?
……她有一天,会害死她?
宋月桃满面泪水,抬头怔怔对沈黛道:
“……我没想过要你死,真的。”
如她多年前换上宫泠冰那张脸时,她在镜中看到那张她梦寐以求的漂亮皮囊时,眼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我嫉妒你,嫉妒你明明和我一样天资普通,你却能够心无旁骛的修炼,你有那么清晰的目标,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只是一个工具,整日带着卖笑的面具,做我一点也不喜欢做的事情,应付我见了就恶心的人。”
“我嫉妒你,又讨厌你,你明明可以活得更恣意快乐,却偏偏想要去讨好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人,所以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让他们为了我忽视你,故意不将你的生辰告诉他们,既是妒忌,也想让你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嘴脸。”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让你死。”
宋月桃望着沈黛,眼中依稀又有了几分曾经的柔软。
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演戏,每一滴泪都真心实意。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将我做的事情都抹除,我只是想说……我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你,你也真的真的,不是一个让我讨厌的人,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沈黛默然许久。
“论迹不论心。”临走之前,衡虚仙尊回首,对宋月桃淡淡道,“你终究还是会害死她。”
宋月桃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沈黛默然许久,很轻地答:
“我知道。”
说完,她没有再看宋月桃,也没有再对她说别的什么,只是轻轻拉了拉谢无歧的衣角,道:
“我有点累了,二师兄,我们可不可以不看了,早些回去?”
谢无歧似乎明白她复杂难言的心绪,没多说,只抬头与兰越和方应许对视一眼,师徒四人转身离开。
深秋的审命台下铺满了银杏落叶。
沈黛踏着一地金黄缓步离去,临走前的最后一刻,与银杏落叶一并送来的,还有很轻的一声——
对不起。
*
一切琐事料理结束,宋月桃被押送回浮花岛的当日,沈黛也重回昆仑道宫。
经过神仙塚和常山之役,沈黛的名气大涨,整个昆吾道宫,但凡沈黛所过之地,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沈师姐”“沈师妹”。
别管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总之当着沈黛的面,每个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恭敬礼貌,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些殷勤之辈的吹捧赞誉,倒把沈黛夸得面红耳赤,几乎是落荒而逃。
最后还是宫泠月拉着沈黛登上昆吾道宫的食舍二楼,将她救了出来。
“……好歹也算是个修真界的名人了,我听皓胥说,你在常山连那些数以万计的怨鬼流魂都不怕,怎么还应付不了这些修士?”
沈黛接过宫泠月的茶水,不好意思地抿了一口:
“那怎么能一样……”
遇上怨鬼流魂,魑魅魍魉,她手中有剑,没有剑还有拳头,总之揍就完事,不需要思考。
可这些同在昆吾道宫的修士却不同,虽然缠着她一直夸有点烦人,拦住她非要她去切磋一二更加烦人,但总归是同门,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揍不得骂不得,她回回都被逼得恨不得找个角落缩进去。
往日二师兄要是和她一道,三言两语就能将那些人打发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二师兄去了哪里,大半天都不见人影,害得她刚才被人群推攘,差点连他送的璎珞也被扯坏。
宫泠月静静看了她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问:
“……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还记得吗?”
沈黛回过神来,对上宫泠月悲伤的双眸时,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指的是谁。
“应该……是解脱的吧。”
明寂没有告诉宫泠冰,自己已再无转世的事实。
对于宫泠冰而言,即便是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再世,她也没办法再见,何况佛子明寂为了她而杀了这么多人,他的罪孽也有她的一半,她没有脸面再活着。
入轮回转世,握着姻缘线去寻她的夫君,下一世再续情缘,对她而言已经是美好得甚至可以说是奢望的结局了。
沈黛将那些皓胥不忍为她细说的事情,都一一告知了宫泠月。
宫泠月听完沉默良久,眼泪刚刚落下,就被她很快拭去。
“那就好,那就好。”
让她知道,她妹妹的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也有些许快乐的时光,于她而言也算是一点安慰。
窗外传来了些许异样的动静,宫泠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抬眸望向了外面。
“啊。”
她看清了周围躁动的中心,轻轻讶异了一声。
“怎么了?”
沈黛也伸头朝下面看去,原来是谢无歧正与一个人在说话,旁边路过的修士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正说些什么。
定睛一看,与谢无歧说话的是一个宫装罗裙的少女。
她容色秀美,仙气出尘,恍若九天仙女,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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