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城门处排起两条长队,有民兵在挨个盘查,盘查无误才放行,队伍往前挪动得极慢,却无人抱怨什么。
车夫柱子解释道:“少爷你刚走没几天,县衙就下命城门要重点把守,过往行人都需盘查。据说已经有倭寇从宁州府流窜到明州府了,虽然咱们定波似乎还没见着倭寇的踪迹,但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倒也没有人抱怨,毕竟是非常时期。”
“这些负责盘查的人,就是县里的民兵?”
柱子点头道:“这些民兵前些日子风头挺大的,不过也替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之前帮全县百姓挖地窖,最近又在帮下面各村建什么狼烟台,这几日下面又刮起一阵民兵热,让各村镇自己组织民兵民壮,县里的民兵团不光派人去指点,还派人送了不少兵器,咱们定波现在是全民抗倭了,就算真有倭寇打过来,我看也是送菜的份儿。”
柱子说得兴致勃勃的,显然对民兵们干实事非常满意,这种满意夹杂着一种安心,是在危局之下小老百姓还能偷得一份安稳的欣慰。
其实不光是他,最近外面闹倭寇闹得人心惶惶的,民兵们却站出来带着百姓干实事。百姓们不傻,他们知道民兵们现在做得这些看似无谓的事,其实都是在保护他们,所以格外的配合。
不然就像现在这样堵在城门外,换做平时早闹起来了,哪能像现在这么安静。
至于挖地窖那事,齐永宁是知道的。
像齐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让民兵进家里挖地窖,但县里都在这么干,那些富户大户们自然也不可能干坐着,哪怕是以防万一呢?还是随大流的好。
不过最近县里发生的这些事,齐永宁还真不知道。
盘查总算到了他们这,也没耽误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
透过车窗,能时不时见到街上有民兵巡逻。
他们统一穿着,身上都戴着皮甲,配以长枪或是大刀,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路过之时,街上的百姓都报以赞叹钦佩的目光。
有那沿街卖茶的小摊,见民兵们来回已经巡逻了很久了,便端着茶免费请他们喝,民兵却是摇了摇头婉拒,似乎说了一句上面不允许还是什么,小摊贩只能无奈又把茶端回去。
齐永宁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没让柱子直接往齐家去,而是围着城转了一圈。
这期间他看到了被他忽视的这些日子,定波县城发生的种种转变,柱子见他对民兵很感兴趣,也说了不少关于民兵的事。
其中对现民兵团团长、兼新上任的典史薄春山格外夸赞。这柱子也是迟钝,说了半天,一直快到家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又说的民兵团长好像娶了顾家的大女儿,也就是少爷以前的未婚妻。
他整个人都木了,他是不是说错了话?
哑了半天,才趁齐永宁下车时,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少爷并无异常,也许少爷也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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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倭寇是在一个半夜来的。
当时县里这边并不知道,还是第二天清晨,城楼的瞭望台上有人看见了狼烟。
收到消息后,薄春山没有选择缩在城里观看情况,而是带了二十多个民兵,快马赶到出事的地方。
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加起来不过几十户人。
里正一见官府来人了,就赶忙道:“多亏县里早有警示,所以咱们村是有人巡夜的,发现倭寇时,就有人鸣了锣,开始以为是什么贼人闯入,后来发现锣声不对……”
这伙倭寇估计是流窜来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七八个人。当初让人巡夜时,里正说得格外严重,说若是遭遇倭寇可能会丢命,所以巡夜都安排的是些老人。
他们年纪大了,不怕死,觉轻晚上也睡不着,而且他们人老见得世面就多,虽然体力差点,但比年轻人靠谱多了。
种种考虑之下,村里才会安排老人来巡夜。
事实上这么做还真是做对了,当时有人发现有人闯入,还以为是什么贼人,是一个老人发现‘贼人们’的衣着不对,当即鸣了锣。
那锣声格外响,在黑夜之中能惊掉人心魂,倭寇根本没防备,以为杀了那个敲锣的,就能不惊动太多人,谁知道这边刚停,那边锣又响了。
有人边跑着敲锣,边喊着‘倭寇来了’。
听到动静的人,连忙也敲响家里的锣。
简直是一锣惊起万锣响!
到处都在响锣,人都起来了,还有人摸黑去把狼烟台的火点燃了。
锣声、人声,衬着那冲天的火光。
本来就是流窜过来的倭寇以为这里有埋伏,当即吓跑了。
最后的结果是村里一个人都没死,吓跑了一伙倭寇。那个因为敲锣被砍了一刀的老人,因为是摸黑砍的,也没砍中要害,如今被包扎了伤口后人虽还虚弱,到底人没死。
一个村的人就这么战战兢兢守了一夜。
怕倭寇杀回马枪,他们让年轻人妇人小孩都藏进了地窖,外面就留了几个自称是老不死的,一直守到天亮,村里才再次燃起狼烟,等着官府来人。
第97章
“你们做得很好!”
谁说乡下人没有大智慧, 至少让薄春山来看,这些农人很有智慧。
他们知道在无奈的情况下,尽量降低损失——选择让老人来巡夜, 尽量保存年轻人妇人小孩子。
知道村里的人少,懂得故布迷障——用锣声来惊人, 用锣声来传讯, 还知道用狼烟来恐吓倭寇。
大家都在求生!
看着四周围一张张望着自己的脸,那些脸上还带着惊恐不定,但看着官差的眼神却充满了信赖,甚至是有些欣慰的。
估计他们也没想到官差会来得这么快, 当初县里把警示下发给各村镇, 其实有些人心里就明白了, 看来这还是要靠自己, 指望官府是指望不上了。
作为一个乡下的泥腿子, 其实早就有这种认知, 大人们从来都是顾着城里人,从来想不到乡下人。
闹饥荒时苦的是乡下人, 天灾人祸发大水大旱的时候,苦的是乡下人, 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交税子、没兵的时候征兵役、缺劳役时征劳役,从来都是乡下人。
他们被薄待惯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自救, 所以他们想了一切可以自救的办法。
会燃狼烟只是想着当初官差说了——一旦看到狼烟, 官府就会派人来探看情况, 大家实在太害怕了, 都知道倭寇凶残, 但真正能见到的又有几个人?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依靠需要人做主, 会燃狼烟只是想,也许官府会派人来呢?
当初让各家都挖地窖不就是官府,说不定真会来人呢?
没想到人真的就来了!
“你们做得很好,在有限的人力下,想尽办法来保全自己很好,好到让我等羞愧。按理说保护治下百姓乃官府职责,可如今各地都有倭寇肆掠,官府实在人力有限,散布在各处的村落实在太多,只能指望各位都发动起来,一起来抗倭。”
薄春山说得格外语重心长,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你们这次吓跑倭寇给了我一些想法,倭寇就像害虫,不能因为有害虫,农人就不吃饭了,也不能因为有害虫,大家就不睡觉了,大家其实不用怕这些害虫,视若平常就好,就像庄稼长了害虫,咱们把它除掉,害虫就不能害人了。
“可一时害虫除不完怎么办,所以我想接下来可以将附近的小村子合并起来,组成一个大村子。人多倭寇也会害怕,村子的四周可以用竹条、用木头、用石头圈一个围墙,给大家圈一个安身之所,大家要种地要吃饭要睡觉,不可能一直紧绷着,可待在安身之所里就不怕了,马上好像要春耕了?”
后面这句话是问里正的。
一旁的里正老汉连忙点点头道:“是哩,再过几日天气回暖就该春耕了。”
薄春山点点头道:“不能因为倭寇来了,大家连春耕都不耕了,不种地今年吃什么喝什么?到时候不用倭寇祸祸,可能我们自己就把自己饿死了,所以合并了村子人多的优势就出来了。
“可以挑些年轻力壮的汉子组成民壮,平时用以巡逻,要出村种地时,就让民壮队跟着一起保护大家。可能我这个想法还不够完善,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来完善它,来人大家不用整天战战兢兢担心受怕。”
村民们还没见过这样的官差。
在他们印象里,官差都是凶神恶煞的,要么就是根本不会正眼瞧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官差大人竟会赞扬他们吓跑倭寇的法子好,还要帮他们想法子让大家都活下去,还说若有想法都可以说。
官差大人说得对,不能因为倭寇来了,大家就不吃饭了,本来大家都在忧心这闹倭寇春耕可咋办,如今有官差大人来帮他们想法子。
合村好呀,虽然合村很麻烦,但这不是没法子下的法子?官差大人也说了,等以后倭寇走了,大家还可以回原村。
听到官差大人的描述,大家几乎能想象出那种场面,他们不用害怕倭寇突然就闯入村中,这些倭寇不是人,不光杀人抢物,听说吃小孩子,还祸害女人,哪家没有女人和孩子?
只有大家都凑起来,才能活,才能安稳地睡个觉。
要不是当初集思广益,大家一起都想了法子,可能昨晚他们整个村就被灭了!
在场的其实还有别村的人,都是附近村子的,一大早过来看情况,听说官差来了,因此来了不少人。
听完这村人关于昨晚险状的描述,大家都是心有余悸,忍不住想若是昨晚倭寇闯的是他们村,后果又是怎样。
肯定下场不会好,因为他们村根本没有人巡夜。想到这里,又是一身白毛汗,再听官差说要合村,其实大家都忍不住在设想这个可能性。
“要是想围个围墙,不用什么木头石头,就用本地的大毛竹,这竹子容易做,火一烧十分结实,一根竹子劈成两半,五六根就能做块围板,觉得不结实用两层,我估摸着人手若是够,一个围墙两天也就起了。”
人群里,有老人一边磕着烟杆一边说。
“要是想合村,也得找地方,最好找那种面宽背后又有依仗的,村子的空地要多,这样一来屋子若不够住,随便用点土坯砖竹子啥的,一天就能起一个屋。要靠近水的,最好村里有水井的,这样就算不能出去也有水吃。”
“围墙上最好建个小屋子,可以居高临下查看外面情况,老赵家以前不是猎户?他家儿子会射箭,让他儿子教村里人射箭,以后倭寇再来,隔着围墙射死他们这群狗日的。”
“不如去窝子村,他们村堰塘多,村里大部分的地都被堰塘围着,咱们不如就在堰塘后面围上围墙,再把外面的堰塘都挖通,围墙上的大门又是吊桥又是大门,出去的时候把吊桥放下来,隔着那么宽的堰塘,我就不信倭寇还能飞过来。”
有人打趣道:“你这法子不行,倭寇不会飞,但倭寇都是从海里来的,肯定会凫水。不如这样,让孩子们多去抓些水蛇蟾蜍蚂蟥丢进去,保准他们下去了就上不来。”
人群里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都在出主意。
薄春山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一边听,一边感叹广大农人的智慧,在听到要让小孩抓蛇抓蚂蟥往堰塘里丢,让倭寇下去就上不来,他也不禁连连咂舌,暗道一声狠。
这合村的法子本是他突发奇想,也是他清楚经过这场事,别的村也就罢,这个村的人以后的日子大抵是难熬了。
本来人就少,出这么一场事,以后晚上还能睡着?可官府又没能力管着这群人,只能临时现想办法。
如今看来,这法子好像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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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干就干。
可能农人的忧患意识都比较强,就在议论之间,已经有人付诸行动了。
这些乡下人也是奇怪,平时因为争水都能喊齐人打上一场,临近的村子之间鲜少彼此没有仇的。
可如今倒好,一切都尽弃前嫌,一番商量下来,定了地方,就开始号召村里的汉子们干了。
呼呼啦啦百十号壮汉,有的拉着家里的拖车,有的推着家里独轮车,有牛车就把牛车借出来,一起去附近一个据说长了一片大毛竹的地方砍竹子。
中午,本来薄春山没打算留在这里吃饭,可当地人硬是要留着他不走,说有什么地方还要让他看看指点指点的。
估计也是清楚头一天合村,可能多少会有人不愿意,有官差在也是个震慑,薄春山心领神会,索性就留了下来,吃了一顿地地道道的农家饭。
饭也不是什么好饭,唯二的肉菜就是冬天腌的腊肉烧了一盆,还杀了只大公鸡,酒也是自家酿的土酒,可薄春山吃得格外香甜。
这一刻他格外神清气爽。
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奇怪,在来之前他还心情低沉,可来了之后,遇上了这群农人们,看着他们为了求生各种奇思妙想,他突然就觉得似乎没什么事过不去。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只要那股气儿在,办法总比难处多。
临到下午他们要走的时候,围墙已经竖起来好一片了。
而且几个村都商量好了,现在先把人都聚在一个村里住,都带上值钱的东西,其他东西就暂时不管了,粮食也都藏在各家地窖里,应该不会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