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姬嫣当时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怔在了原地。
太子着玄金蟒纹箭袖长袍,宽大的披风笼罩着他怀中身材瘦小、羸弱不堪盈手的女子,那女子卧在殿下的胸口,脸颊半露,只见是乌眉翠鬓、风娇水媚,她的眼波半朝里侧,微微仰着,视线专注地落在王修戈的下颌上从未离开过半分。
他的手臂便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制品,严丝合缝地拥着她,不让她受一丝风。眉头凝成了结,薄唇下拉,神色间隐含担忧。
姬嫣脸上的笑容,如同眼角下的冰,尚未成形,便被数九寒天的冷气凝结了。她望着太子,愣愣地启唇,唤了一声“殿下”。
而太子似乎压根没有听到,脚步匆忙地掠过了她,径直走向他的寝殿。
太子妃被晾在一旁,被视同无物。
东宫的宫人们面面对视,心下炸开了锅,那女人是谁?
伏海带着人赶紧涌上去,随着太子步入寝殿。
唯独留下姬嫣和身旁的叶芸娘几人,还停留在原地,她犹如傻了一般看向前方,目之所及,恰是墙根处那两盆只剩下枝茎的白盏菊。叶芸娘担忧无比,摇了一下姬嫣,她回过神,道:“我们也进去。”
寝殿内,烛火通明。
伏海见太子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置在榻,伏海越过太子的肩膀偷摸瞅了一眼榻上纤弱的女子,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差点儿魂飞魄散!
这女子早该香消云散了的,殿下从哪找回来的人!
伏海差点儿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王修戈蹙眉,扭头对他道:“伏海。”
伏海急忙上前,王修戈道:“传太医,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
伏海不敢说不是,急忙便去了,只是脚步匆匆迈出门槛时,正巧了与进殿而来的太子妃迎面撞上,伏海受了惊,“娘娘?”
姬嫣问道:“做什么去?”
伏海回话:“殿下让老奴去传太医。”
姬嫣仿佛神游天外一般,猜也猜到了,轻轻拂袖:“那你便去吧。”
伏海低头回了一句话,朝东宫外去了。
“娘娘。”
见姬嫣突然身子一晃,叶芸娘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稳住姬嫣。
姬嫣才终于能够凝聚起身上的力气,尽力往脸上装饰笑容,朝寝殿而去。
东宫的宫人跪了一地,除了为榻上面若白纸的女子换毛巾热水伺候着的,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太子示下。
王修戈听到姬嫣的脚步声,这才抬起头,看向她,姬嫣和他的目光碰上,尽力将脸色修饰得更完美,一丝破绽也没有,王修戈看了她一眼,便又转向榻上,与那女子对视。姬嫣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正握着那女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十指紧扣,唯独在看她的时候,神色是那样温柔宠溺。
姬嫣的心脏如同被刺了一刀,豁出一滩鲜血。
他在战场厮杀,她便在东宫日复一日充满焦灼地等待,替他料理东宫大小一切事宜,而却没有想到,他终于回来,却带回了别的女人。
姬嫣犹如只身行走了茫茫大雾里头,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却清晰地听见王修戈对她道:“枝儿在北夏战场为了救孤受了重伤,那边军医和伤药都匮乏,孤便将她带回了东宫,从此她便是东宫的人。”
姬嫣听着,屋子里烧了地龙,也很暖,只是她却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冷。
许久没说话,等到他终于有所不耐,朝她看来之际,姬嫣上前半步,对他福了福身子:“殿下信任臣妾,就请将枝儿娘子交给臣妾照顾。”
话音落地,那榻上的虚弱女子突然轻轻地扯了一下太子的箭袖,他连忙去看她,潘枝儿幽幽含泣的嗓音时断时续:“殿下,枝儿不愿离开殿下……”
王修戈微微皱眉,似乎正要哄,潘枝儿因为说话太急,重重地咳了几声,这几声宫人都听见了,可谓撕心裂肺,“殿下,你答应枝儿……答应我的……”
王修戈叹了一口,拍了拍她的脸颊,纵容地哄:“好吧,你留在孤这里,好好养伤,哪里也不去。”
潘枝儿绽开笑靥,对他道:“殿下,我就知道,你对枝儿好。”
“说什么傻话,你我这般的情分……”说到这,忽然想到还有他人在场,便蹙眉闭了口。
姬嫣早被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弄得眼前发黑,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瓣,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含泣的声音。
终于太医姗姗来迟,他们一来,王修戈便起身退开几步,为太医让出空间。
几名太医背着药箱为潘枝儿看伤。
姬嫣看着王修戈的背影。
王修戈对诊脉的太医解释:“她在战场上替孤受了一箭。伤在胸口,没入两寸,她身子弱,这一箭之后便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用药无数,但久不见效。”
太医听太子叙述,便揭开了潘枝儿的上衣,将绷带撩起。
寝殿中静悄悄的,太医诊断商议之后,由院首向太子回话:“回殿下话,此女子伤势处理得及时,并无大碍,也许是北方天寒地冻条件简陋不适宜养伤,加上这女子身体瘦弱不禁风,才不见好转,由老臣等人开了药,只要按时内服外敷,不出一个月便能见效。”
太医院的人为人保守,绝不会信口胡沁,王修戈点头,“速去开方。”
“是。”
兵荒马乱过后,榻上的潘枝儿已经沉憨入睡。
王修戈等待她睡下,将金钩上收好的帘幔为她放落,等纱幔垂下,他起身朝姬嫣走来:“到正殿等孤,孤有话对你说。”
姬嫣早成了木偶一般的人,听话地一句不问,便走出去了。
天色漆黑,敞开的殿门外空空荡荡的,能瞧得见远方寥落的星辰。
叶芸娘在殿外来回地走动。
等了许久,王修戈终于跨步入内,来到姬嫣的面前。
姬嫣怔怔起身,看向他,唇瓣抿得苍白:“枝儿娘子睡了吗?”
王修戈不知为何,竟有几分不敢看她,他侧过了身,胡乱点了下头。“嗯。”
私下无人之际,姬嫣的眼中滚出了一丝晶莹的泪花,但她很快擦去,不允许自己在太子面前露出端倪,她是姬氏的女儿,无论何时都必须端庄大度,更何况在明知太子身份贵重,将来不可能与一人白首的情况下,她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己。
姬嫣也缓缓点头:“殿下将枝儿娘子安置在了东宫殿下的寝宫,是想用什么样的名分?”
“名分?”王修戈反问,“孤还未曾想过。”
姬嫣神色黯然。
这时,王修戈看向她,问道:“这些事,一向不都是太子妃拿主意么?枝儿身世飘零可怜,她对孤有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太子妃以为应当如何?”
姬嫣的嘴唇几乎要被她咬破,流出血。
内心当中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几乎在咆哮、嘶吼:为什么你要来问我!难道你不知道,这对爱慕着你的我来说,有多么残忍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姬嫣狼狈地躲过了他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臣妾,奏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再替枝儿娘子……拟一个名分吧。殿下,臣妾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正殿,用全身的力气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出去,只为了最后的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从太子看潘枝儿的眼中瞧见了什么,那是她与太子夫妻近三载,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第14章 她一直以来都只是个花瓶……
月明星稀,瑶光殿外微风摧折花枝,疏影摇曳。
伏海步入瑶光殿,太子妃与叶芸娘刚回,姬嫣身上乏力,直到现在,依然感到头脑眩晕,正要往寝殿去沐浴就寝,后脚见到伏海佝偻腰背进来。
叶芸娘恨不得将所有气都发泄在这个老公公的头上,阴阳怪气了几句:“太子人不过来,贴着那女人说话,却遣你一个老太监过来,不用说了,大家伙儿都明明白白了!”
亏得太子在北夏战场期间,娘娘终日里悬心不下,几度听说形势危急,姬嫣在佛堂一跪便是一整夜,谁知求得了太子的平安,反教他在战场捡了一个女人回来!回来以后,更是对太子妃倍加冷落,一心扑在那女人身上。
此事不说叶芸娘,就连璎珞、翠鬟两个小的,都愤愤不平。
姬嫣沉默着,一字不发,
伏海内心急如火烧,忍不住辩解道:“是老奴自个过来的。”
叶芸娘更是冷嘲热讽,“行了,也就是说太子连遣个人来问问都不会了?”
伏海语塞,眼珠转动了几下,瞟瞟太子妃,不敢说话了,多说多错。
姬嫣坐到了圈椅当中,额角的血管不住跳动,她抬起手无力地掐了掐自己的额,忽叹了一声,幽幽道:“伏内侍,我记得从前我问过你,关于殿下院中的那几盆白盏菊,我问你伺候白盏菊的人是谁,为何令殿下念念不忘,那时你含糊其辞,不肯对我明言。现今,可以说了么?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天,她已经回来了,是么?”
听闻这话,伏海道是太子妃要拿自己问罪,吓得噗通跪倒,臂弯里拂尘也抖落了:“娘娘,老奴罪过……”
姬嫣拂袖:“不怪你。说吧。”
伏内侍夜里前来,也不是受太子之命,姬嫣就猜到了,他定是来告诉自己,关于太子殿下与白盏菊故人的往事。
伏海万没想到,一个“已死之人”还能回来,再也不敢向姬嫣有所隐瞒,从头理了理,便如实招来。
“殿下带回来的女子潘氏,名唤枝儿,是元后跟前的侍女与侍卫私通所生,她比殿下还长三岁。潘氏的母亲将她生下之后怕别人发现,便将她藏在端云宫后院的井里,一藏就藏了三年。后来东窗事发,元后娘娘得知此事大怒,但娘娘心善,本想放那宫女一条生路,谁知她的男人为了保护她提前在皇上面前揽下了罪责,引颈就戮,那宫女听说了之后,便也……殉情了。之后,娘娘见潘氏年仅三岁,还不知事,就失去了父母,实属可怜,又见她天生发育不良,比正常孩子都小上一圈儿,娘娘仁慈,将潘氏带在了身旁,让她做侍女。”
这便是那潘枝儿的身世。从前,伏海怜惜潘枝儿孤苦伶仃,心地良善,却过早地殒身,心头感到可惜,不愿她的名字暴露给太子妃娘娘让她死后还触了娘娘的霉头。
不知道她如何流落到了北境,与殿下重逢的。今日见她一心攀附殿下,心思是昭然若揭,虽然她身世可怜,也让伏海感到不快。
叶芸娘道:“原来从前是个宫人。”
口吻冷漠,颇含嘲讽。
伏海点头称是,并连连用自己的衣袖给自己额头擦汗,接着又道:“殿下年少失恃,才七岁上,便因为得罪了袁皇后,被罚到掖幽宫关禁闭。皇上不准任何人探视殿下,连食物都是让人从暗格里塞进去的。当时殿下身边没什么人,只有老嬷嬷和她带着的潘枝儿最挂念殿下,老嬷嬷便打点了守备禁军,让潘枝儿仗着身子瘦小,从暗格子里爬进去,常去给殿下送些东西,天凉了送被褥天热了送凉席,还有点心饭食,书籍兵刃。”
“掖幽宫里没有活气,那时潘枝儿年纪小,性子活泼也很惹人喜爱,禁卫军就算看见她也纯作没看见,她喜欢白盏菊,常给殿下往掖幽宫带去新鲜的花儿。”
姬嫣心中明白了,她自嘲一笑:“殿下在掖幽宫中关了三年,生人不近,唯一接触过的,可以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她。”
她懂了。
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空空荡荡的宫殿里,一个人犹如狮子猛兽般孤独地打坐,幽闭的生涯何其难捱,只有一个小女孩儿,她日日从那积灰的钻过老鼠蟑螂的暗格里爬进来,为他送饭食、衣被凉席,同他说话、为他逗趣儿解闷。
这样的情谊,难怪他放在心中最深的位置,念了十多年。如果是她,也不能忘记。
“伏内侍,多谢你告知我。”
王修戈从来不会对她提起他的心事,他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人,她做了他这么久的枕边人却浑然不知。
虽然太子与潘氏情谊深厚,但在伏海心中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女主人,这两年来他是亲眼目睹着太子妃将东宫料理得井井有条,上下都心悦诚服,太子妃从没有如此刻这般,露出这种无力的神情,伏海内心一时也无比凄怆。
叶芸娘气到脸红耳赤:“哦,照你们这么说,你们家太子和那潘氏就是缘分天注定了?这幼时相伴青梅竹马,后来失散天各一方,现在终于又寻回来了?这整个过程有我家太子妃什么事!合着原来我家娘子才是横插一脚破坏他人感情的罪人了?你们殿下有本事干脆就不要答应婚事啊!要是早知道,我们也不稀罕……”
“芸娘!”姬嫣厉口斥责,打断了叶芸娘的话,叶芸娘郁闷不平,胸腹急促起伏,朝旁转过身去了。姬嫣缓缓起身,手臂还扶在圈椅的椅背上,“既然这样,那又怎会失散呢?”
伏海顿了顿,道:“掖幽宫三年之后,宫中忽然闹出了巫蛊之祸,直指皇上,道是天子不满一纪而亡,楚王中兴大靖天下。民间更有童谣传出,满城沸沸扬扬。皇上震怒之下,在宫中杀了不少妖言惑众的宫女内侍,之后更不知道多少人离奇失踪了,其中也包括潘氏。”
那场惨绝人寰的巫蛊之祸,凡大靖子民只要经历过没有不后怕的。
单是提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场祸事里,死的不只有宫里的侍女太监,还有宫外那些传童谣的小孩儿。
事后,皇帝冷静下来,下令密封此事,谁也不得再提。现如今事情过去久远了,才渐渐又有些人隐晦说起此事,伏海是宫中老人,曾经亲身经历过那场漫天血光惨无人道的屠杀,更不敢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