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可一早,王修戈便离开了婚房,不知上何处去了,他近旁的内侍伏海向姬嫣汇报太子的去向时,说:“太子殿下上掖幽宫去了。”
那掖幽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是罚人禁闭的一处冷宫。犯了错的妃嫔王孙,才有资格被罚进掖幽宫思过,这点姬嫣是知晓的。
“伏内侍可知道太子上掖幽宫所谓何事?”姬嫣不想刨根问题,倘若伏海不说,她为了照顾太子的隐私,绝对不会再追问了。
但姬嫣身旁的嬷嬷叶芸娘和丫头璎珞、翠鬟心里都不大欢喜,今日是太子大婚第二日,他正应该陪着太子妃上端云宫为皇后奉茶,怎的一大早消失了踪影?
伏海摇着拂尘,弯腰说道:“殿下……小时候有三年是在冷宫里度过的,这些年殿下在外征战,每当回宫时,便都要去掖幽宫小坐。”
“这……”璎珞和翠鬟她们都不晓得,堂堂太子,竟曾于冷宫待了好几年?瞧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不像是如此。
但也不知为何,一提起“掖幽宫”,姬嫣没来由地一阵心绞痛。
她向来没有做梦的习惯,或者说以前夜晚做的梦,到了白天醒来便忘得干干净净了。
可昨晚,在他怀中睡着,隐隐约约梦到的,那只掐着自己下巴的左手,那说话时冷清至极的残酷语调,分明地来自于太子。
还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女子柳眉乌鬓的姣好面貌。那种美貌是纯良无害的,宛如洁白无瑕的一朵白菊,可却令她一旦念及,便感到胸口锥心之痛。
姬嫣捂住不断发出急剧碰撞信号的胸口,慢吞吞地深呼吸,坐在了身后的高脚凳上,魂不守舍地,幽幽说道:“我知道了。伏内侍,你先退下吧。”
伏海“嗳”一声,领命便退去了。
这时,叶芸娘在姬嫣耳朵边上说道:“太子妃,咱们也该去给端云宫向皇后娘娘敬茶,这毕竟是大事。”
因赶在黄道吉日成婚,路上出事有所耽搁,姬嫣的凤车可以说是直接驶入了宫墙,迄今尚未见过袁皇后。
姬嫣担忧不已:“可我听说,殿下与袁皇后那边并不和睦……”
如果这般不通知他就过去,太子知道了心里可会不快?
叶芸娘道:“正因如此,太子妃才要站在太子殿下这边,唯有帮助他应对袁皇后和楚王,才是真正于太子有益的贤内助。”
叶芸娘的话,姬嫣细思忖来有理。倘或不去,袁皇后不会觉得是她刻意不尊中宫,而是太子有意授命,将这笔账只会全记在东宫名下,如此于殿下,只是害了他。
“嬷嬷说得有道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吧,也免得误了时辰。”
姬嫣在诸位嬷嬷婢女的帮助下,换上桃红、鹅黄二色的掐金云缎收腰长裙,外罩蜜合色海棠穿枝纹对襟广袖袍,身姿在华服的修饰下更显窈窕,纤秾合度。
日色正当顶头时,至端云宫,向袁皇后见礼、奉茶。
袁皇后当然不喜姬嫣,这是太子联姻的对象,如今姬家的家主在朝中为相,背后又有一整个声望盖过汝南袁家的姬氏做靠山,于太子正是如虎添翼,对姬嫣她要如何喜欢得起来?但,姬嫣出身士族,有贤名,也有才名,是天下士族女子间的佼佼者,在她无过错的情况下,袁皇后仅能表达自己作为长辈,对她的看顾和照拂,并在奉茶后,赏了姬嫣一些名贵玩物,且还朝下边嘱咐:“回头,上内务房去,挑几个手脚伶俐的送到东宫照顾太子和太子妃。”
底下人纷纷称是。
姬嫣这一走,袁皇后头痛的毛病便又犯了,嬷嬷伺候着上了一盅参茶,袁皇后喝了些,方耐着性子道:“陛下一向偏帮着我们,这回怎又选了姬氏女作太子妃?本宫到现在,都一直没有想透。”
帝王心术难测,谁又能料到他心中打何种主意?
袁皇后无奈至极,道:“魁节只比太子小一岁,也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我也要替他挑个靠得住的妻族,才行。”
嬷嬷劝道:“奴婢倒是觉着,娘娘不用太过放在心上了,这么多年了,皇上可从没偏心过太子爷,就连他打了胜仗,送给东宫的珍品是七十二件,同时给娘娘和楚王的就有六十四件,擢拔一个太子的心腹,就要在娘娘这边要升一个大臣的官,照奴婢看,这正是制衡之道,明年轮着楚王大婚,不必娘娘操心,陛下一定选一个德才兼备的世家之女。”
“但愿如此。”
袁皇后舒了口气,道。
她不喜政治斗争,若不是心里真的爱慕着烈帝,起初就是不肯进宫来的。可自打进宫以来,她的父兄便开始逼迫着自己朝皇权靠拢,她本也有心无力,可自从生了魁节,未免孩儿在夹缝中生存,她必须也要开始争权夺利。
若非如此,凭太子宁杀勿纵的性格,将来他当了皇帝,焉有她们娘儿俩的活路?
王修戈回到东宫时扎进了书房,半天,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然是有妻室的人,信口问了句:“太子妃何在?”
伏海说道:“太子妃向皇后奉茶定省去了。”
王修戈皱了眉,“何须用她?”
对皇后如此殷勤,显得别人多心胸狭窄一样。
伏海道:“太子妃也是为殿下分忧,毕竟袁皇后那边,一直盯着东宫很久了。殿下这一趟远门出下来,东宫里已经有三个宫女换了人。”
换的什么人不得而知,但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王修戈道:“竟有这种事?”
伏海道:“殿下,太子妃出身于姬氏,见闻广博,心如冰雪,聪慧更甚,从前东宫没有女主人,殿下一走,咱们这边只能由皇后拿捏,皇上也偶尔顾不上,现在皇上为殿下赐婚,指了如此一个太子妃,殿下就何妨将她视作贤内助呢?”
伏海是跟随过元后的老人,在东宫除了王修戈,便属他资格老,话语权大,敢直言进谏两句。王修戈脾性偏激,不喜听逆耳忠言,也唯有伏海能劝得进一二。
现在这位出身士族的太子妃,既到了东宫,无论如何,哪怕是顾及姬相那边的颜面,殿下也须得对太子妃多加敬重。不可再由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譬如今日一早,本该与太子妃携手入端云宫请安,却教太子妃一人前去了。而他也无大事,只是到掖幽宫小坐了片刻。
那掖幽宫中暗无天日,这些年来鬼魂之说不绝,阴气旺盛,就是大白日,也没有几个人敢靠近。
但伏海却知道,太子殿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掖幽宫中幽禁的三年,曾有一个伺候过他的宫女,名唤潘枝儿,是殿下惦记已久的心上人。
斯人已逝,便犹如那窗边的一缕洁白的月光,越是朦胧,越是遥远,便越惹人怀想。
伏海没经历过人事,也不了解男女之情,他只是觉得,若当断不断,将来只会令太子妃受伤,这于太子和太子妃,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恕老奴多一句嘴,殿下如今,可还在满天下寻找那名女子么?”
当年巫蛊之祸,烈帝杀宫人禁军三千,更有多人不知所踪。之后,太子从掖幽宫释出,从此稳坐东宫之位。那女子既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倘或她还在世上,没有不出现与殿下相认之理。
多半是,早已香消魂散了。
王修戈神色不悦,薄唇微微一动,似乎正要说话,但外间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从前殿一直到后院,叶芸娘的破锣大嗓子可不像是从世家里出来的。
“这,都摆到这里,还有这、这……这盆花实在是碍眼,太子妃对这种花草敏感,闻了味道全身都起红疹子!”
王修戈蓦然眉头一动,“是白盏菊!”
伏海眼睁睁看着殿下着魔一般,为了那盆白盏菊冲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自己说的话,殿下全然没听进去!
那白盏菊是潘枝儿生前最爱的花草,她原就是为了伺候东宫的花草,才被指派到殿下身边来的。
但那叶芸娘,可是太子妃身旁忠心耿耿的老奴,坏了,殿下可莫要起了冲突,一个心头火起便打杀了人!
伏海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追了出去。
当她赶到之时,叶芸娘等人已前前后后跪了一院子,头磕出了血。
还是晚了一步。
白盏菊倒了两盆,尽态极妍盛开得犹如浓云白雪般的花束碾得七零八碎,活像鸡群出笼后的事故现场,这都是殿下最宝贝的菊花!伏海心跳差点儿吓停了,更教人惴惴的,是这会子太子妃也听到了动静,正朝着这边寻了过来,人静静地,虚弱地靠在拱门边上,双眸打量着这里头的光景,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第4章 太子妃禁足东宫,静思己过……
伏海犹如兜头一条大棒夯下来,人成了僵尸,他心中暗暗地想道,这几盆白盏菊是太子和潘枝儿最喜爱的花,从太子出掖幽宫回到东宫以来,这白盏菊便日夜扎根在东宫这片阒寂角落,没有人胆敢搬弄分毫。
其实殿下心中比谁都知道,潘枝儿不回来,大抵是已经罹难了,但想来他心中从没放弃过满天下地去寻觅她的芳踪。
但,初来乍到的太子妃,和她身旁的叶芸娘都不知晓这几盆花在殿下心中的意义,在搬弄时摔破了花盆,现在那几株最是娇贵的白盏菊病恹恹地倒在地上,枝折花落,大抵是很难活了,伏海忍不住从可怜无比的太子妃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身侧,隐怒到极点,唇微微颤抖的殿下。
叶芸娘肆意搬弄殿下园中花草,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但毕竟,不知者不罪,何况太子妃是东宫新的女主人,殿下应该适应日后有一个女主人里协助他打理东宫。
只是话未出口,那厢,太子妃姬嫣走快了几步,停在了王修戈的面前,她的花容苍白,形如病了一场,却朝王修戈盈盈福身,声音清澈低回:
“下人无状,败坏了殿下院中花草,姬氏领罪,请太子责罚。”
王修戈长眉深折,口吻冷淡:“太子妃自认该罚么?”
任谁都听得出,太子有讥笑姬嫣无力承担的意味,但跟随姬嫣而来的仆从,都诧异几盆花草而已,殿下生气归生气,但眼下这个模样真是教人瞧不懂了,除非他根本就是不稀罕自家娘子所以故意借题发挥。
姬嫣顿了顿,她转过身走到了那几盆败落的白盏菊面前,蹲下来,在众人寂静至极也诧异至极的目光注视下,白得仿佛不然尘埃的积雪般的素手,拾起干净的陶盆立起,捧了最脏的稀泥慢慢放入陶盆里头,不消片刻,她的素白小手就被污染得一片黢黑。
像这种脏活,就算东宫的宫女,平时也一堆嫌弃的。
她们都惊怪得说不出话,伏海偷瞄太子,王修戈也抿住了唇,瞳孔微微收缩。
姬嫣将泥铺进陶盆,拾起倒在地上的白盏菊,一手护住枝茎一手捧住带泥的跟梢,将白盏菊小心翼翼地放入陶盆中,两手从坛中挖出几捧湿泥,为白盏菊缓缓嵌起屏障。
那几朵开得皎洁茂盛的花,已经各自掉了无数花瓣,蔫蔫的,奄奄一息。姬嫣将散落的花瓣放入盆中,掩入湿泥,纯作肥料了。
就算是如此,这白盏菊娇贵异常,能不能活也还看造化。
但太子妃竟然肯为了几盆花纡尊降贵,伏海以及东宫宫人都以为,殿下纵然有怒火,也该平息几分了。
王修戈眸光沉暗,他娶回来的这个太子妃,不但行为呆拙,还喜欢自作聪明,是他平生最为讨厌的一种女人。她愿意以退为进,化解这场不见血的干戈,应是想到还有姬氏在背后,他不可能为了几盆花将她怎样?
“太子妃。”
王修戈一开口,场面变得愈加死寂无声。
他冷淡地勾起唇角,朝停下了手,乖乖蹲在花圃底下的姬嫣微扬眉峰,冷冷道:“纵仆放肆,罚关禁闭一月,禁足东宫,静思己过。”
叶芸娘眼珠子瞬间快在眼眶里盛不下了,她愕然听完太子这混账指令,差点没捋起衣袖冲上去,分明是自己自作主张动了他几盆花,几盆花而已,惩罚她这个老奴就算,太子妃这般维护他的东西,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说穿了再名贵也就几盆花而已,难道姬家出不起不成!叶芸娘正要上前理论,姬嫣早看出了她的摩拳擦掌,立刻抢在了前边:“姬氏领命,不敢有违。若殿下花草不能成活,我愿意赔付。”
“赔付,你拿什么赔付?”王修戈嗤笑她,“莫以为士族便可为所欲为,孤的花草,育养了十年,你赔不出。”
他说完,转身进了书房,闭门不出。
“砰”一声巨响,房门闭上,不复开启。
叶芸娘与侍女璎珞将姬嫣左右搀扶而起,姬嫣的双掌布满黑土,指甲盖里也全是污泥,璎珞连忙掏出干净的帕子给太子妃擦手,心疼娘子从前在姬家有家主和各位郎君的疼爱,从没受过半点的委屈,这才嫁来东宫第二日,便受到太子如此冷落和责备,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忍了这口火。
姬嫣的眸光一直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瞬也不瞬,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扇门固若铁桶纹丝不动,她仿佛才终于死心了,默默地垂眸说道:“我们回去吧。”
其实一个月的禁闭很快也就过了,她以往在姬家的时候,也鲜少出门。
叶芸娘知道姬嫣是怎么想的,但自己乐意深居简出是一回事,教人罚了强迫不得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太子凉薄,今日为了几盆花翻脸无情,来日就有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逼迫太子妃。这完全就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姬嫣摇摇头,示意叶芸娘不必多言。
她们转身离去。
姬嫣回过头看了眼那盆被她重新扶正插回泥壤的白盏菊,那花朵沾了粒粒香泥,花瓣微微摇曳,不胜怯弱。
其实姬嫣不敢说,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这花不论外形品貌,都似梦中一人,一个曾带给过她无尽痛苦和挣扎的女人。
或许是连日跋涉,加上新婚,心情大起大落,出现了一丝恍惚吧,近来失眠多梦,定然也是胡思乱想的缘故。
姬嫣不再去想,在叶芸娘的伴随下回到了寝殿。
璎珞与翠鬟服侍姬嫣梳洗,帮助她更换就寝的衣袍。
姬嫣身着寝衣,叫退叶芸娘,叶芸娘心头有愧,跪地认错道:“娘子,都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自作主张,本是一番好意替太子殿下收拾院子,无意中发现墙角摆了不晓得多少年的菊花,见那陶盆都出现了裂纹,想殿下与娘子新婚大喜,院中自然该有一番新气象,便擅自做了主搬了那两盆菊花,谁知道下人笨手笨脚将它们摔破了,这才招来大祸,奴婢更是不知道会连累太子妃,如果早知道……”
叶芸娘跪在姬嫣面前,诚恳连声问罪自己,道自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