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退回去?那不行。”
“怎么不行?”姬嫣是很想要白云浮,但王修戈给的,她不想要。
“且不说按照大靖律例,银货两讫之后,若非物件或交易本身原因,超过三千两的数额是不能轻易退的,这事儿要是闹到金陵府尹那儿咱也不占理啊。”姬弢不知怎了这次竟坚决不退,“而且,王二已经走了,去密州了,我上哪抓他!”
姬嫣一怔。
看来他是闲的,上半日还出现在雅思居,兴味阑珊地喝茶,下半日便动身离开了金陵。
“呦呦,你就留下吧。”
姬弢推了推她的胳膊。
“你就看在,哥这次为了你大出血的份儿上。再说了,这琴是哥哥买的,跟他王二有什么关系,咱不欠他的,一点都不虚。”
姬嫣就信了他的蛊惑。
手指已不自觉褪下了白云浮的琴套,望着茶案上的琴,确实心动。
“也好,我的嫁妆还在,一万两我给你,你把父亲的吊坠赎回来。”
姬弢大喜过望:“好!”
说完便一蹦三尺高往外蹦了。
蹦出姬嫣的望舒园,姬弢的嘴角差点儿咧到耳后根去了。
王修戈把琴交给他的时候,一文钱都没有收,而且为了求他代为转交,还给他一笔不小的酬劳——骁骑营长缨大会的场地,免费租借给他,时限一个月。姬弢眼馋玄甲军的那片营地不是一两日了。
回头借口卖了爹的琥珀坠子,呦呦给自己一万两。
好一对离心离德的离异夫妻,太好教人吃两头了。
算了,呦呦那笔先给她存进钱庄,回头哪天她又要嫁人了,再给她充了份子。
……
姬弢一走,姬嫣察觉出不对了。
刚刚将琴架在案上,焚上香,姬嫣的右眼皮便轻轻跳了起来。
“叶嬷嬷。”
她叫来叶芸娘,吩咐她,上当铺查一查,有没有弢郎君典当琥珀坠子的交易。叶芸娘应是,这便出去办事了。
窗外雨势渐小,姬嫣凝眸香案上的白云浮,心却再一次乱了。
叶芸娘回来时,身上湿透,却向她告到:“今日大雨,典当铺子都关了门了,没问着人,要不下次再去吧。”
姬嫣点了点头,没说话。
叶芸娘见娘子心不在焉,自己却笑呵呵的,“我回来的时候在侧门见着世子跟前的明月了,他捎了一个口信过来,皇上寿辰过去几日了,世子恐怕也要启程先回兰陵,之后恐怕要年底才能与娘子您见面,廿七日曲水亭,他想与您见一面,不论多早晚,他都在的。”
灯下端坐的姬嫣,青丝如瀑,卷着细雨丝的风将她胸前垂落的散发起扫到肩后,露出一段色白匀净的延颈。
叶芸娘瞧着,娘子朝外看了眼昏昏暗暗的天色,叹了口气。
“怎么了?娘子是不是不愿意去?”叶芸娘担心娘子这是反了悔,又瞻前顾后了。千岁宫那场马球赛说太子与萧也吃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确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几日,娘子提都没提萧世子一句,叶芸娘心头开始没底。
姬嫣只是觉得太快了一点。
她是答应了与萧云回相处,却没有说过一定能成,而姬家的人,萧家的人,似乎已经在预见缔结良姻的美满结局了。她真担心自己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她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因为和离,让父亲肩上背上了不小的压力。
这次,她怎能够还让父母失望?
“我没事。”姬嫣缓缓起身,“曲水亭便在姬府之外,我会去的。只是乏了点,您替我关了门,就歇着去吧。”
“嗳。”叶芸娘不疑有他,照姬嫣的吩咐将她寝屋的门关上,便出去了。
屋内一灯如豆,窗外风雨凄凄。
姬嫣入帐中歇下了,停着雨声,却是和离之后第一次失眠。
雨缠绵多日终于停下,云脚低垂,青山竞势。
秋阳从云层后将身移出来,露出彤红的面靥,晒干了湖面上氤氲的水雾。
曲水亭坐落在波光潋滟的湖心,有一条九曲的回廊通达,这片湖边常年都有女孩子玩耍,但现下还早,她们还没来。
而萧云回已经来了。
姬嫣远远地就看见他坐在亭中的身影,垂眸,任由叶芸娘将披风为她系上,低声地向叶芸娘道:“我一个人上岸就好了。”
叶芸娘笑道:“省得省得,老奴不打搅娘子与世子叙话。”
她的那种语气激得姬嫣面露赧然之色,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
沿回廊上曲水亭,身遭碧湖万顷,与汉白玉石相平,蔚蓝的天光倒映在如琉璃镜般的水面上,表里空明,石阶下水影中藤蔓葱翠,几乎要绊住行人的脚步。
萧云回等到她靠近,便将她接进亭中,“听说你缺一把琴,我特意请名家斫了一把……”
姬嫣定睛一看,只见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应是他最近着人斫的。
“嗯,只是,现下已经有了,一个琴士不能同时佩两张琴,可惜要辜负云回哥哥好意了。”
“哦?呦呦找到了好琴?”被拒绝之后,萧云回并不怒,只是温言轻声道,“让呦呦这么满意,想来是名琴了。”
“白云浮。”
萧云回眼色微亮,“芥子的白云浮,竟然在你手中。”
姬嫣道:“云回哥哥也知道?”
萧云回笑道:“怎能不知。”
姬嫣道:“那下次,我将白云浮借你弹奏。”
萧云回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呦呦留着甚好。”
姬嫣颔首,有些羞愧:“只恐怕我如今的琴技配不上它,白白暴殄天物了。”
“指法可都捡起来了?我便来考考你。”
他眼中盈满笑意。
姬嫣正待要说“恭聆指教”,远远地听到身后叶芸娘高声尖叫:“娘子!出大事了!”
姬嫣下意识扭头,只见叶芸娘急得乱了步子,挥着手奔上来,姬嫣料定是家中生了变故,蓦然心口的弦一紧,“云回哥哥,你在这儿等我。”
事情可能不便让萧云回听见,姬嫣先与叶芸娘会和,“怎么了?”
这回廊太长,叶芸娘跑动得浑身是汗,来不及擦汗,见萧云回还在亭中,抖着嗓子道:“家主……好像是中毒了。”
姬嫣的心霎时揪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
叶芸娘咬住嘴唇肉:“是真的,刚才门房出来说的,家主喝了一点汤,汤下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人便倒了下去,面相发紫,都说是中毒导致,现在金陵城的名医去请了,宫里的太医也去请了……”
姬嫣往叶芸娘身后一看,门房在岸边来回踱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从没想过,父亲也会有倒下的一天,这一切太出乎姬嫣的预料,完全偏离了她设想的局面,她立刻动身要回姬家。
等上了岸,门房告知姬嫣:“娘子,家主中了毒,现在名医围在姬家给家主看诊,还不知是个什么毒,夫人急传你回家……”
“我知道了,留个信给世子。”
“是。”
赶回家中路途上,姬嫣的眼前都在阵阵发黑,脚步虚浮,几度踉跄着跌倒。
虽然父亲辜负母亲良多,但从小到大他始终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着。父亲在朝中为相,位极人臣,亦是姬氏的主心骨,究竟是何人竟能靠近他,还能在汤水当中下毒?谁要谋害他?
姬嫣思绪凌乱,在见到父亲之前根本不能思考。
此刻,姬昶的寝房之外已经站满了人,林夫人亦在屋外等候,见到姬嫣来,泛红的眼眶蓦地便掉下了一团泪花,她紧紧拉住姬嫣的手,嗓音哽咽地道:“呦呦,我是恨他,可是他要是真倒了,这偌大姬家,我可怎么办……”
姬嫣也红了眼,问母亲:“医者呢?”
“还在看脉,施针救治,”林夫人绢帕抹泪,“还不知道能不能……”
林夫人处理姬家大小事宜二十年,从未乱过阵脚。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乱,唯独姬嫣不能。
“苏嬷嬷,吩咐下去,现在开始,将姬家封闭起来,只能进,不能出。谁若是走了,有谋害家主的嫌疑,我无论他是谁,一律视为同党!”
苏氏连忙点头,召集府上家奴,将姬家里外封闭。
“叶嬷嬷,去骁骑营,请弢郎君回来。”
“已经去请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话音落地,院中响起了姬弢飞奔而来的声音:“父亲呢?”
姬弢犹如一道残影般窜上了台阶,停在了姬昶的寝屋之外,蛮牛似的径直往里闯,幸有姬嫣将他拉住,姬弢愣了愣,看向妹妹,唰地便沉了脸,怒气冲冲地咬牙道:“可知是谁下毒,我若是不剥了他的皮送他下油锅,我便不信姬!”
说话间,寝屋的门打开了,林夫人与姬弢、姬嫣一同入内,病榻上横卧着姬昶的身体,紧闭双眼,面相已浮露出暗紫之色,姬弢霎时心惊胆颤,连忙道:“父亲怎样了?”
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郭圣手,却摇了摇头:“暂时保住了姬相大人的性命,但……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霎时屋子里的人全部脑中发黑,林夫人几欲跌倒,姬嫣扶着母亲的身子将她搀到椅子上坐下,姬弢抓住了郭圣手的肩膀:“你要什么灵丹妙药姬家都有!救我父亲,你要什么药,我都能给你找来!你说啊,只要开个口,钱,还是什么,我姬家不缺!”
郭圣手被姬弢这蛮力气掐得肩膀骨头快散架了,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经不住弢郎君这般折腾了,真有法子立刻就说了。
这时,林太医站了起来:“这毒凶险,掐人七寸。方才灌了一碗避毒汤下去,只能暂保性命,这避毒汤药性到底是温和了一点,祛不走这见血封喉的剧毒,倘若三日内没有解药……姬相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是不治了。”
林夫人伏在了案上,将头枕入臂弯中,一动不动,发不出丝毫的声息。
姬弢面露惨淡,跌了一步,重重撞上了墙面。
姬嫣望着这一大家子人,思绪才恍然从梦魇中挣脱。
前世是前世,今生有今生的走向,一切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父亲的这次中毒就是开始。
“既然温和的解药没有用,有虎狼之药么?”
不论如何,父亲不能倒,姬氏更不能倒。这个节骨上,谁都可以乱,姬嫣不能乱。
“这……”
那林太医与郭圣手对视一眼,交换了眼色。
郭圣手站出来道:“小人不敢提,但是若姬氏敢兵行险着,死活当作活马医的话,小人知道有一种毒草,恰巧功效与这味毒相克。只是作用于人体,不知能起到什么效果,也许它进入身体之后不能解毒,反而更催命……这,实在不好说啊。”
林太医满面沧桑:“姬娘子,这种毒草,名唤血月齿草。金陵城中没有,也没有任何一家药铺能够出售。此草剧毒,但珍稀异常,没有人知道能够上哪找到它。”
姬弢一咬牙:“找!就算只有三日,就算大海捞针,也总好过坐以待毙,呦呦,你在家守着父亲母亲等我消息,我这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