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人人羡慕姬氏的郎君,出身显赫,样貌轩昂,可谓鲜花着锦,骑射之术更是不俗,看上去少年便官拜骁骑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但只有姬弢心里知晓,这些年,他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阴影之下,不论他做到多么出色,旁人也会称一句“姬相之子”,道一句“姬相和整个姬氏早就为他铺平了坦途”。不管他多么敬重自己的父亲,这些话长年累月的,终是进了心,连他自己都渐渐觉得,是了,父亲永远不倒,他永远只是那个姬家的郎君罢了,何须奋力争先,挣来的不过是一句抹杀他所有努力的——姬相之子。
可是父亲突然倒下了。
他的倒下,让姬弢犹如猝不及防掉进了噩梦之中,这里是金陵,不是河东,父亲倒下了,便只有他一个正房的男丁。放浪形骸的代价,便是到了节骨眼上,他帮不上忙,也没有一个姬家的人肯信任他授予大权。甚至于,连他的妹妹呦呦,他都远远及不上。
“母亲,儿子有愧……找不到血月齿,救不了父亲。”姬弢将头垂得极低极低,羞愧难当,满面凄怆,几乎将脸深埋进了衣领之中。
林夫人叹了口气,知他已然尽力,拍拍他的肩膀,肃容道:“你妹妹不眠不休地守了你父亲两天了,我才让她去歇了会,你如今又来招我。找不到药草,不是你的错,该杀的是那下毒害你父亲的人,姬家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家,降祸于门,还要忍气吞声。倘或……倘或你父亲这次,真的不能撑下去,你我该做的便是振作起来,撑起这个姬家,还要为他报仇雪恨,将仇人一个个凌迟活剐。”
林夫人的口吻极重,以母亲的性子,能说出“凌迟活剐”四字,便是已经恨到了极点。
但是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却平静得犹如一潭深水,不露痕迹。
“药来了药来了!”
就在母子两人和解之下同仇敌忾之时,院子里响起了前呼后拥的嘈杂声,由远而近的一道喊叫,穿过层层人头,直入寝房。
林夫人与姬弢一同站直了身体,姬弢连忙将母亲的身子扶稳,带林夫人出去看。
郭圣手亦是大吃一惊,未几,那从骁骑营而来的送药之人便奔了进来,将药一把塞到郭圣手的手里:“大夫,有个叫明月的少年送来的!我也不认识,您看看!”
郭圣手掀开药盒子,在林夫人与姬弢满面憧憬焦灼的注视当中,激动得花白胡子颤得厉害:“是,叶色如鲜血,状似月牙,叶缘呈现锯齿状,有茯苓香气,这……这正是血月齿草!”
“有救了!”
“姬相有救了。”
霎时间,无论屋里屋外,都是振奋人心的声音。
郭圣手急忙道:“我这就将它捣碎,夫人,让人将避毒的黄汤再准备一碗,混着这毒草熬制上,每三个时辰让姬相服用一碗,切忌贪多,每一碗下肚之后都要观察后效。”
林夫人也暗暗念了声“菩萨保佑”,幸而老天有眼,姬昶命不该绝。她立刻便照着郭圣手的吩咐,将捣碎的药草就在房中用火炉子煨上。
等药草的药性融入药汁当中,林夫人教人取了一碗,用手端着,一勺一勺地喂给姬昶喝了。幸而他还能吞咽,将这药汁喝了下去。
只是一碗下肚,众人的心还提在嗓子眼,不敢出声,恐惊扰了这教魂兮归来的灵丹仙药发挥作用。
汤药下肚之后,林夫人与姬弢守在姬昶病榻旁,见他虽无好转,但睡态平和,也没有更坏的迹象,先放了一半的心,林夫人问郭圣手:“圣手,您看,这是见好的迹象么?”
郭圣手前来为姬昶把脉,姬弢将地方腾出来让给郭圣手,把脉之后,郭圣手一句话替众人稳定了心神:“从脉象看,姬相的身体情况已渐渐趋于稳定,看来这血月齿草,当真有在人体内也能做功的奇效,正是对付那桃夭毒的法宝。”
他起身向林夫人下拜:“夫人不必担心,只需按照老夫所说,每三个时辰让姬相喝下一碗,切记贪多,待姬相醒来之后,便不能再喝了。老夫再开一个温补调养的方子,等姬相醒来之后,每日三帖煎服。”
“是,”林夫人也还礼,“若这次家主能够死里逃生,圣手便是在世神仙,我便去上金陵府尹的衙署,给您请一块‘再世扁鹊’的牌坊。”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行医治病本是天职,一辈子干这老行当了,全没当自己有何过人之处,夫人过誉了,且守着姬相,老夫这身子骨也实属撑不住了,便到间壁打个盹,歇息片刻。”郭圣手连连摆手推辞,因为情况终于好转起来,他也松了一口气,连忙拿衣袖擦干了脸上密集的汗珠。
“是,博发,送老神仙去耳房里歇息。”林夫人吩咐道。
姬弢称是。
……
入夜,皓月当空,银汉皎洁。
风拂过屋檐,窗外的紫薇花树愈发摇晃得厉害,瑟瑟地作响,影子随飘摇的烛火誊在纱窗上,犹如飞天手里反弹琵琶。
服了三碗药汤的姬昶口中突然溢出了一丝咳嗽,身子整个一弹,接着便似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头往上抬,意识苏醒。
屋子里静悄悄的燃着蜡烛,床边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刚醒来,他的眼神还混沌着,极力去看,才看清,是夫人。
他便伸出手,覆盖住夫人压在他榻边的手掌,低声唤道:“夫人。”
林夫人如梦初醒,将手缩了回来,看他一眼,万千激动早已过去,此刻只剩下平静与疲惫:“醒了?药吃了,只怕会难受些,想吃什么垫垫肚子?厨房里还有些米粥。”
姬昶因为大病初醒,吃不下东西,便摇摇头,声音还微弱:“夫人守着我么?”
林夫人淡淡一嗤:“你想余氏守着你?”
不待姬昶回答,她便冷然道:“姬昶,你错信了余氏。你将她收进府里,抬为姨娘,对她们母女不薄,她却一肚子贼心烂肺,鬼迷心窍,朝你下毒。人我已经按律交给孙大人了,证据确凿,现在,只是审问她背后之人是谁而已。”
那厢,姬昶静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林夫人猜测他是心生恻隐,就算他的余氏拿耗子药毒死了他,他九泉之下也不会埋怨余氏半句的。
果不其然,余氏罪名已定,他却开始为她辩白了:“此事……只怕也怪不得她,她或许也是无奈之举。”
“……”
林夫人倏然起身。
姬昶吃了一惊,只见烛火之中,林夫人那双淬了寒冰的眸子却红得打眼,几乎是怒上心头,只凭着眼眶拼死地撑着才堵住了那股就要决堤而下的热泪。
“是了,我不眠不休守在你跟前,就是别有居心,她人下毒害你,不过换来一句‘无奈之举’。好啊,姬昶,你不妨将罪名推我身上,让我去承了这罪名千刀万剐了也就罢了,将她扶作你的正妻!”
林夫人说完,急匆匆地背过了身,抬起衣袖,试图掩盖什么痕迹。
姬昶心急,要起身握她手,只可惜才支起了半边身,霎时间咳了个撕心裂肺,伏在床沿上,几乎要将心都咳出来了,林夫人到底是于心不忍,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别又被自己给气死了,她转过身来将他送回床榻上。
定定地望着,姬昶才发觉夫人眼眶红红,泪痕犹在,脸色脆弱而苍白,那种凶狠不过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住一时半刻便散了干净。
“委屈你了。”姬昶低声道。
林夫人一愣,但她很快便又扭过了头,“不过三日而已,算不得什么委屈。我是姬家的主母,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软弱不得。”
姬昶叹道:“是这十多年来,均委屈夫人了,是姬昶……老匹夫的不是。”
林夫人暗暗吃惊,自己背地里骂他的话,他居然都听了去了?
背后嚼舌根,戳人脊梁骨,多少有点不光彩,林夫人红了脸,但又实在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呸。”
姬昶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了两下。
“夫人。”
屋外头传来了声音,林夫人应了一声,那人应是没想到姬相已经苏醒,在外毫无顾忌地说道。
“孙府尹那头传来消息,说余姨……余氏,不堪刑罚折磨,已经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夫人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姬昶,姬昶握着她的手,用力收紧了些,神色有些恍惚,林夫人蹙眉道:“你要是怪我,那便怪吧,我问心无愧,这就去善后。”
“夫人,”姬昶却是将她拉住,幽幽道,“我无颜对你。将那人叫进来吧,我听一听,余氏是如何死的。”
林夫人错愕于姬昶的反应,莫非是多年来,他对余氏情已转薄?
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她将屋外的人召了进来,是个传口信的门房,锦瑞。
锦瑞见家主醒了,大喜过望,跪下给家主和夫人磕了两个头,被林夫人问起怎么一回事时,锦瑞便道:“余氏在大牢里招了一些,说了她下毒的经过,确实是与春琴嫂无关。”
当天余氏就做好了事情败露必死的准备,将姬婼安排着提前送出了金陵。
夜里,她起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仍然被林夫人安插在余氏身边守夜当值的人瞧见了。余氏去了小厨房,本来打算投毒,但当时春琴嫂就守在炉子旁,她没有机会下手,便在庖厨外徘徊了一阵子,等到春琴嫂支撑不住开始打盹儿,她才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只是那毒没下进参汤里,而是紧张之下着急地丢进了春琴嫂封存小料的罐子里。
之后,春琴毫无察觉,将小料又放入了参汤里,端给了姬昶。
也是因此,险些害得春琴被冤死。
幸而余氏尚有良知,将投毒的罪过一力揽下,还了春琴的清白。
“只是,那个给她桃夭毒的人是谁,她死也不肯说。”
对她用了诸般手段,余氏均咬牙不肯开口,最后,自己咬断了舌头出血不止而死。
“家主,夫人,便是这样了。”
锦瑞汇报完,林夫人便让他退下了,称后续的安厝事宜她来办。
林夫人看了眼姬昶,他似乎在沉思,不见哀恸,只是身体疲虚,露出脆弱的神态。见他这般模样,林夫人心头觉得恨极,忍不住便想为自己十多年的委屈讨个公道:“你活该。”
姬昶看向他,叹了一声,低声道:“是,我活该,教夫人受惊了。”
他又问起姬婼:“既然余氏已经畏罪自尽,那么采采呢?她是否已被连坐?”
林夫人冷声道:“被余氏送走了,不知送到了何处,呦呦还在让人查。”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要不了她小命。只要家主说一句罪不及子,谁还不接着将她当作您的掌上明珠。我困了,回去歇了。换个人守你吧。”
姬昶忙握她手道:“采采的事,便让我来安置,辛苦夫人了。夫人不嫌弃,便在这儿睡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
半晌,林夫人挣脱他的手讥嘲道:“我嫌弃。”
夫妻俩十多年来同房次数也不多,大多是他厚着脸皮求上门,林夫人可从没在他的房里歇过一回。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抱在一处睡的,也不臊得慌。
第43章 迟来的解药
余氏所居锦明院, 贴身伺候过余氏的几名老仆,均已被孙府尹送了回来。
照她们的说法,她们对于余氏下毒谋害姬相的事情并不知情。鉴于余氏一力承担了罪责, 已于狱中服毒自尽,孙府尹判定她们无罪,将其当庭释放。
但孙府尹已经盘问过一遍, 回复林夫人依然要继续盘问几处细节:“余氏曾说,是有人给了她桃夭毒,要么是经由人手送到余氏手里的,要么, 是则是余氏亲自去见了那人。她是姬府的妾,出门总不至于孤身一人行事,究竟是谁,陪同余氏, 又是见了何人?”
余氏的仆婢都摇头言不知, 这几日在官府的拷问之下, 她们经历了身心的非人折磨,能说的, 已经全部说了,没有人跟着余氏, 也不知道她见了什么人……
关于她们的话,林夫人也并非全然不信。只是其中, 仍然有不少疑点。
“余氏若真想保证害死姬相, 她分明可以等家主自己前来锦明院,如此不万无一失么?”
想来那老匹夫也不是禁欲之人,毕竟偶尔上她的领春园卖弄风骚,他自然也会上余氏这里温存小意, 等如果做了必死的准备,余氏当面哄他喝了毒岂不是一了百了。自己跑到小厨房下毒,虽然也成功了,但毕竟是更蠢的办法。何况她也知道事情九成会败露,一早将她的女儿姬婼送出了姬府。
余氏身旁的婆子张氏身子跪着挪出来说道:“家主,可不常来锦明院,一年能来坐上一两回,已经是让婆子们千恩万谢了。想来余姨娘……婆子是说,那余氏,也找不着机会,这才铤而走险……”
林夫人这倒不知,露出疑惑的神色:“家主从什么时候起,便不常来锦明院了?”
打一开始余氏入门,林夫人就对其身世存疑,因其来历不明,便不能放心,暗中派了人在锦明院外盯梢,只是院中关上门来干的什么勾当,林夫人素来不屑,更不愿听。
张氏回忆着,详细说来:“头两年就不怎么来,只余氏有孕的时候看的时候多些,即便来也是坐着喝茶说话,家主,还从没在这边留过夜。可见那余氏也不劝,老婆子该死,从前觉得锦明院清冷,自己讨不得好处,还劝余氏多多设法留住家主,但是那余氏却说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够了,没那必要求太多。”
张氏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想,这妾室身份低微,比起林夫人娘家的门第是天壤之别,她自己愿意偏安角落里不争不抢,可见是个没野心的,劝也没用。
也是至此以后,伺候余氏的人都觉着跟了她奔不到什么前程,能想法儿换到别处也便散去了,锦明院里愈加冷清。
林夫人怪异至极:“这倒奇了,这两人亦不像是不和,余氏是受了何人挑唆,原本十多年相安无事,如今却铤而走险,姬府既不缺富贵,更不缺人脉,她若是想往上爬,一门心思地借用姬相的东风也足够了,她图什么呢。”
瞧着余氏,不像是为了富贵名利,现在她枉送性命,她女儿也成了下落不明。
林夫人真不懂,这余氏在想些什么。现在线索也断了,那余氏背后之人,便又成了悬案。
但听张氏的回话,林夫人以为,那老匹夫与余氏定瞒着自己一些阴私,不肯教自己知道。
没想到二十年夫妻,他竟对自己藏着这般重大的事,可曾对己有过真正的信任。林夫人的眸光暗了下来,手指抓住了身旁的木椅,手指甲攥得惨白。